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已经两年，相对欧洲部份国家如英国的防疫政策改为与疫症共存，亚洲华人世界仍采取封城或强硬出入境管制的“清零”原则。不论中、港、澳、台，我们都深陷力度不一的强硬抗疫政策。适逢农历新年，然而同一天空下，只怕很多人面对的，是一个餐厅大多外卖、娱乐场所关闭，甚至因为自己住处出现确诊个案而被政府封锁的现实。与此同时，世界各国也有很多人因为出入境限制，无法及时回家与家人团聚。 既然无论如何都被迫足不出户，不如看看以下的另类贺年片单，相隔荧幕仍可以接触世界。以下这张“专治怀疑人生”的农历新年片单，从经典旧片到近年新作，都在尝试展示一种境况：当陷入逆境或困局，于迷茫中怀疑人生，人可以以什么方式面对。 目下我们因种种绝对的“疫境”而怀疑人生，如果快乐很难，谨祝各位读者新年平安。 一《呖咕呖咕新年财》（杜琪峰,2002） 华人地区向来有贺岁片传统，多数是明星云集的阖家欢喜剧。而众多港产贺岁片里，以杜琪峰、韦家辉的《呖咕呖咕新年财》兼备幽默、睿智与励志元素。千禧年初，香港经济低迷，业主深陷“负资产”困局、打工仔求职艰难，新年气氛与过去九十年代的荣景相比，显得甚是落魄。于是，杜琪峰在赌博片类型里加插当年港人实况，刘德华从王晶的“赌侠”变成出没平民屋邨、打麻将谋生的“麻雀大侠”，古天乐的角色也影射当年科网股泡沫爆破后，许多猛然跌入生计困局的高材生。 过去赌博片的设定，取景赌城、赌船，赌局动辄以数千万元计，主角的赌技神乎其技又意气风发，而麻将则是庶民常见娱乐，杜琪峰和韦家辉借此道出，赌钱不一定要以身家性命相搏，调整心态，适应人生低谷，每一局不计较得失，“越烂的牌愈要用心打”，“人品好，牌品自然好”。无非都是以贺岁片鼓励观众逆境自强，而现在的香港、乃至不少地方，也陷入“疫境”之中，《呖咕呖咕新年财》正好是一帖疗愈心灵的良药。 二《Drive My Car》（滨口龙介,2021） 每一个受过创伤的人，无论如何都要学习怎样走出阴影，记取生命的苦与甜，然后每日努力活着。新年正是一个好机会，让自己的心灵送旧迎新，道别过去的痛苦。 日本中生代导演滨口龙介于2021年推出两部相当精彩的电影《偶然与想像》与《Drive My Car》，即使院线上映后仍值得大家一再重温。《Drive My Car》改编村上春树小说《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探讨男女感情之别，关系里总存在无以名状的黑洞，一切思绪皆不可解释，以及心灵受伤后疗愈的可能。 剧场导演家福悠介目睹妻子外遇，在她猝逝后，反复在自己车上播放编剧妻子为自己录下的契轲夫《凡尼亚舅舅》的对白，逝者说一句，他自动接下一句。车厢具现了他私人的伤痕，直到他来到广岛再次执导《凡尼亚舅舅》，遇上为他代驾的司机，两人必须要面对各自内心的伤口，如同他们两人身处的广岛，是当日原爆的遗弃之地，记忆与哀悼纠缠不清。 演口龙介改编村上春树不见亦步亦趋，针对原著提及的《凡尼亚舅舅》大刀阔斧，把它变成一场云集亚洲众多国家演员的排练。围读剧本时众声此起彼落，呈现艺术跨越语言与地域界限的奇妙体验，来自韩国的哑女演员无声胜有声，令这段戏中戏更形深刻。铺陈众多生活里的杂音，直要引导出观众潜藏自身生命经验的不堪创口，如胸腔深处传来阵阵低沉回音。如果我们都在疫情里怀疑人生，何不把怀疑化为疗愈的可能，好好面对、整理内心的困扰。 《凡尼亚舅舅》最后一幕，苏菲亚从后搂住舅舅，勉励着他：“我们要继续活下去，凡尼亚舅舅，我们来日还有很长、很长一串单调的昼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行将到来的种种考验。我们要为别人一直工作到我们的老年，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那么，上帝自然会可怜我们的，而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舅舅，我的亲爱的舅舅啊，我们就会看见光辉灿烂的、满是愉快和美丽的生活了，我们就会幸福了，我们就会带着一副感动的笑容，来回忆今天的这些不幸了，我们也就会终于尝到休息的滋味了。……我们终于会休息下来的！” 三《偶然与想像》（滨口龙介,2021） 有时候人之所以怀疑人生，大概是因为他们觉得人生只有苦没有乐，然而有时候生活太艰难，会让我们忽略当中也有奇妙的魔法时刻。疫情困扰全球两年，滨口龙介以短片为大家展现生活的起落，其实就像一个循环，不会一直苦下去，而我们必须对未来不可知的一切抱着希望。 滨口龙介的《Drive My Car》为大家带来悠长而不冗长的三小时，而《偶然与想像》则是一部短片结集，三部短片既简而精，合起来更像一个循环流转的车轮，指向我们生活日常而又不日常的奇妙时刻。 三部短片的第一部《魔法》，拍出伊力卢马《Eric Rohmer》式的日本爱情故事。两女一男的爱情攻防全然不落俗套，口是心非或者想入非非都是男女情事里的日常，然而日常里又见偶然，令三人同时堕入蹄笑皆非的矛盾对决。《门常开》则刻画一个充满情欲张力的房间，女学生读着男教授得奖小说里的情色篇章，只有语言与声音，却一再挑动两人脑海想像的情境；滨口龙介取经日本的“粉红电影”，却没有宽衣解带，一切情色角力尽在角色与观众的脑海里。最后一章短片《再一次》明显受疫情启发，反过来呈现一个因电脑病毒肆虐，令社会倒退到只能倚赖面对面工作、交流的未来。两名中年女子街头偶遇，一时错认对方是自己多年未见却念兹在兹的同学，于是被误认的女子扮成对方想像中的老同学，然而最后是大家都吐露心事，偶然或命定也好，某一日的错认铸成永恒记忆。 四《狗十三》（曹保平,2018） 正值年关，香港爆发Omicron变种病毒疫情，市面发现疑似仓鼠传人个案，于是政府下令销毁全港宠物店逾二千只仓鼠及其他小动物，并强烈劝喻市民交出宠物到相关部门处理。命令一出，全城震惊，真的有不少家长带走孩子身边的仓鼠，又有人相信政府说法，主动交出饲养已久的宠物，原来有些人对疫症，恐惧到可以随意交出本应视为家庭一份子的宠物。网上流传有家长拍下儿子知道仓鼠要送走崩溃痛哭的短片，引起公众热烈讨论。 曹保平执导的《狗十三》，说的是一个养狗的十三岁女生李玩。父母离异的李玩与小狗“爱因斯坦”感情深厚，然而起因是父亲不知道怎样要女儿接受还有一个同父异母弟弟的事实，才送她小狗。某日爱因斯坦失踪了，弟弟同时突然闯入李玩的生命，才发现家庭重男轻女的事实，令李玩在一次又一次反抗棱角磨平，并学会了名为“成长”，实为“服从”。最后有人请她吃狗肉，她只是说了一句道谢。 在原生家庭饱受创伤，华人家庭教化的底蕴往往使人默然服从一切，并推说是造化弄人；《狗十三》直面儿童所承受的情绪旋涡，隐然批判华人家庭结构里横徵暴敛的“爱”。 五《大象席地而坐》（胡波,2018） 受疫情影响，市面新年气氛大减，应该有不少人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选择留在家中过年。那麽不如看一部特别长的电影，暂时忘记现实。 四小时长的《大象席地而坐》是一场吊诡地令人释怀的沉浸式观影经验。中国青年导演胡波的第一部电影同时也是最后一部，师法匈牙利长镜头大师贝拉塔尔，拍下一日内小城几组人物生命的起落。缘于某段传言说“满州里有头一动也不动的大象”，令他们决定从自己的人生出走，追寻那个虚无又荒芜的满州里；他们年纪、背景各不相同，却有着对人生同样的迷惘，像是陷入某种回圈里怎样也逃不出去。 电影基调沉郁，天空灰蒙蒙的，长镜头配合固定焦距，令人看不清楚角色正在面对的世界是甚麽样子。当片中一同前往满州里的老决定不再寻找，带孙女回去，并说只有对未知世界抱着想像，才可以支持自己在此间生活时，男孩韦布说：“去看看吧”。原来最灰色的现实也有最真挚的信念，在最弱处，偏生最是坚强，是无以名之的坚强。像片中上一秒最穷凶极恶的恶霸，突然从楼梯倒下；支撑老伯生活多年的老狗突然死去；老友突然从阳台跃下。为甚麽会如此？恐怕答案都是“不得不如此”。然而直到藏青色的天空深处传来大象叫声时，世界竟有一份渺渺茫茫，不知所起的温柔，给予他们。 六 《崇山梦魇》（The Cordillera of Dreams,2019） 疫情阻隔很多人与人的相处，各国旅游业大受打击不在话下，更甚是不少人身处他乡求学或定居，想要回家而无门。国族却有分界，地域文化流通恒久不绝，人们都渴求迁居他国，体会不一样的生活，直到疫情爆发才道思乡情重，不过真正隔阻我们与家和土地的，纵观历史便发现还有许多疫症以外的原因。 来自智利、去国离家四十多年的纪录片大师古兹曼（Patricio Guzman）的近作《崇山梦魇》，英文片名所指的是智利一条相当重要的安第斯山脉，可以说是智利的民族起源与精神家园。离开智利后，古兹曼相继以山峦、深海、星空等自然环境为题，抒发他的乡愁。山脉崇高，山下土地却历劫巨变，多少人因一夕变故被逼离开，而山体始终静默，似乎只旁观着历史行进。在前作《星空尘土》（Nostalgia for the Light），他并行纪录天文学家观星、研究遗迹和一群女人在沙石下寻找被害家人的遗骨；在《深海光年》（The Pearl Button），他拍下沉没大海的一段南美原住民被殖民者掠劫的历史，以及近代皮诺切特独裁统治期间，把异见者沉尸大海的证据。山、海、星空，明明表面看来都古兹曼的家乡无关，因为那些都是全人类共同享有的自然，也因此古兹曼的纪录片间接道出苦难与离散，都由全人类历史所见证。 七《幸福的拉扎洛》（Happy as Lazzaro,2019） 新一年大家都会许愿来年幸福平安，疫情下相信大家都更加渴求“幸福”。正好有一部近年制作的意大利电影探讨幸福的意义。 与世隔绝是不是幸福一种？一个当代意大利小镇内仍有着类似中世纪农庄的体制，全村最善良的小伙子拉扎洛就像《快乐王子》一样，任劳任怨，不求回报地行善。直到农庄女主人被传媒揭发诈骗、剥削一群无受教育的老实人，与世无争的农庄里众人一下子被抛掷到真实的社会结构，却又像神话故事里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般魔幻。意大利导演Alice Rohrwacher以这部魔幻写实风格电影，探讨良善的定义，以及社会结构所生产的伦理与规训，是否与人性本初的品格相违背。 贫与富，真诚与欺瞒，观众以Lazarro这样的一个裸命体会、了解我们平日所接受的社会是怎样运作，愈是为Lazarro的遭遇难过，便愈能感受到我们都长大成怎样的一个人。农民从不怀疑身边一切，偶发牢骚，憎恨主人却不会反抗主人。他们大概相信包括农产、烟草、山坡的草、乾涸的河，所有东西都是“被赐予”的，所以他们如此接受烟草商的剥削，离奇到像一个资本主义变奏下的桃花源——人仍然会互相剥削，剥削最弱同时是最真诚者。 以上这张片单，或可视作我们送给读者的一份新年礼物。从怀疑到释疑，七部电影带来七种面对生活困境的方法，新一年大家如果留在家中，这些作品或可鼓励我们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