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整容又怕痛？“那就看你对自己狠不狠。斯斯说，“我是个对自己非常狠的人。”
斯斯是微博有百万粉丝的博主，她发布的内容大多关于现代女性的职场、生活、时尚、情感，也不时出现化妆品、护发产品等商品推广。她今年29岁，自称医美老白鼠。人生第一次整容能追溯到12岁，妈妈带她去整牙，到18岁，听朋友推荐去做双眼皮埋线，24岁第一次飞去日本，做双眼皮修复。日本那一次手术很痛，“但人就是这样子，之后还是想做别的。”
多年经验下来，斯斯双眼皮做过、脂肪填过、玻尿酸打过，许多项目譬如纹眉、埋线、botox都做过数次。
痛，但上瘾
贝拉清楚记得做内眼角和全切手术那天，2018年12月15日，她18岁，在南京某艺术学院读大一。
“眼皮剪开后，麻药进到肉里才有效。所以刚搽完麻药，用手术刀剪眼皮两头时，你想象下，就跟用剪刀剪牛皮纸的质感一模一样，痛得我眼泪直流。”江苏省中医院，那个整容医生小有名气，贝拉9月面诊，排到12月才做。
双眼皮割完，贝拉每次被夸，天呐，你这割的太自然了吧，她都很得意。割完双眼皮，她还想垫鼻子。第一次整容的痛历历在目，她听说垫鼻子是要抽肋骨或耳软骨的，“说恶心点，就是刚做完那段时间，要是鼻子有异物，没办法清理出来，就很难受。”这也就只是想想而已。
95年的郝子雨高中毕业后也割了双眼皮，在河南一个三甲医院医生私人工作室的手术台上，“听到声音， 然后让你睁开眼看效果，睁眼后发现医生手上拿的那块皮，血淋淋的。”
她指着自己上眼皮示范：“他会把针刺到里面，我特别害怕，手一直在那抖抖抖。”割完那晚，她痛得整夜没睡。
在中国，双眼皮是最受欢迎的整形手术，第二是垫鼻梁。光在互联网整容平台“新氧”上的统计，2019年就5万人“脱单变双”。据平台数据，20-25岁女性是中国双眼皮手术消费主力军，占比达44.05%。
郝子雨闺蜜去弄了鼻子。闺蜜当晚呕吐，说这辈子都不想动刀了，但过段时间又想整，觉得颧骨好像太高。
郝子雨认为，大部分女生在整容这事上会好了伤疤忘了痛。痛只是一时，但变漂亮后，体会到它的好处，甚至生活的便利，就会，上瘾。期待战胜了疼痛的恐惧。
美带来了资源，但你喜欢自己的改变吗
以整容为盈利方式的平台新氧2018年发布白皮书，称“医美成为00后的日常生活方式”，后来被不少相关报道、广告、软文引用。而00后贝拉听到这一说法时，第一反应是：“那得多有钱啊！”
斯斯没统计过，但在脸上花了一两百万肯定是有的。第一次去日本做双眼皮修复，加上其他小项目，四五千，很便宜。之后再飞日本做脸部埋线、脂肪填充等，至少十来趟。不算整容费，机票、酒店，待几天五六万。
斯斯与整容机构有推广合作，有时候手术不用花钱，“但是合作后面的保养是花钱的。菲洛嘉一张面膜就是200还是150，比SK2还贵。透明质酸面膜，你打完针之后，一天要敷两张。”术后要打的针，10万元打五针送一针。一些术后皮肤管理，每个月都要做。并不是手术之后就不用再花钱了。
斯斯的创业项目，要“拍摄一百个在各自领域有所成就的女性”，受访者包括美妆网红大V、 彩妆销售博主、通过网络出售厨具的创业者等，也有学者、编剧、艺术家。第二期拍摄，嘉宾是某整形美容平台APP副总裁，说，整容让大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斯斯说整容增加了她公平的概率。小时她被叫牙擦妹、甩饼脸，承受语言霸凌一路成长。
而作为出镜博主，斯斯认为美貌是她一个“技能点”，是匹配资源的方式。“好看点，甲方，客户或是采访嘉宾都会向我倾斜。”她说，“如果不是顶着一个我自己挺满意的样子，可能我做今天的事情，没那么多资源和手牌。”
在香港做财经翻译的袁菁来港读硕前，割了双眼皮。“别人看你的眼光，能让你能觉得你自己真的变得漂亮了。”初中同学聚会唱歌，之前每年聚会都没说话的男生主动和袁菁聊天说，你变好看了。袁菁也直接说，可能因为割双眼皮了吧。
但不是所有人都乐于接受整容带来的改变。媒体报道，网上一个“颧骨下颌骨失败修复群”里，聚集一群遭遇整容失败或不适的人士，其中有人手术没失败，却对新面孔强烈排斥。
从事这个行业12年。马佳月升听过最多的是‘我要整成Angelababy一样的嘴’。
郝子雨理解这种感觉。她的双眼皮是父母提议割的，虽然“没有掉肉或手术失败”，但也觉得把自己改变了，“感觉这一块不属于我了”，有些不适应。
不适持续得很短，没像一些案例一样发展成术后抑郁。她认为自己从前眼睛三角形，配大脸挺难看，割完后，“感觉看世界的眼睛都大了。”她相信整容能让人状态转变。一些女生整后可能外人看来就是网红脸，但本人对自身认知不同，状态不一样了。
整容外科医生马尔茨在《心理控制术》一书中写，“我们的行为、感受和举动是自身形象和信念导致的结果。认识到这一点，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杠杆，而心理学在改变人的性格时总是少不了它。”
“整完之后要像我自己”
斯斯没有这种不适应。她认为最完美的整容，是“整完之后，要像我自己”。
她说自己基本25岁就把“该动的地方都动了”，之后只做埋线项目和皮肤美容，轮廓没必要再变。有人建议她做鼻子，认为她是钩鼻，但她觉得这是自己的特色，有点瑕疵更像自己。
斯斯曾约会一个”做了全脸”的男生，跟他开玩笑，你在韩国做的蛮好的，疼不疼啊，你给我点建议，我的脸还需要再怎么弄一下？男生盯着斯斯半天说，把你眼睛再开大点？斯斯当时默想：这个男生审美不行。
给郝子雨做双眼皮的医生说，你别听什么韩式、欧式的，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就是你（眼皮）中间这个位置应该是多少毫米。郝子雨想，如果有机会再整容，会去日本。在她看来，日本的个性化整容会针对每个人的脸设计，而不是流水线生产。如日本女星石原里美们都有整容，但会整成自己最合适的样子，且都有些小缺陷。
马佳月升是国内做整容严选平台的创始人，从事这个行业12年。马佳月升听过最多的是“我要整成Angelababy一样的嘴”。“优酱”是赴日整容的咨询顾问，从业七八年，她说，前一两年来咨询的很多会说到Angelababy，今年则很多人会拿韩国明星高允真的照片。
韩国明星高允真。（Instagram）
不过总体而言，优酱的感受是求美者们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马佳月升认为，这一代年轻人，无论90后还是00后，性格特点都会非常自我，“一个很自我的人是不愿意变成别人的。”
看起来“我还是我”，是重要的。这几乎是所有受访者的心声。割双眼皮的姑娘们一方面承认自己受到主流审美的影响，一方面又表示意识到美是多元的。整得自然、个人独特性都要强调。
受个人主义风潮影响，强烈的自我意识反映在了对整容的诉求上。
近年来，中国医美产业规模持续增长，医美消费者数量不断增加。视频为2017年9月25日，一位陈姓女士在上海一家整容医院做整形手术。（视频：AFP）
整容歧视和整容羞耻
斯斯采访的那位副总裁说，十个女性里有八个做过医美，只是不说。
“这个世界对天然美是推崇的，对后天美是有天然鄙视链的。”斯斯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经历，她在这行积累朋友、粉丝、资源，但仍不时感受到社会的整容歧视。依然有网民拿她去整容的事去说。回到家乡小镇，依然感受到邻里的眼光。
优酱说，一些35岁以上的顾客会特地交代，别跟朋友或亲人说自己做过医美，年轻些的会比较坦然，推荐朋友来。
但斯斯也认为，担心别人会如何看，是个假问题，是浪费时间在无谓的眼光上。
好几个受访者都认为，整容本质上和化妆没什么区别，就是追求美。这些18岁到28岁的整容者们，都认为整容是关于自己身体的事，其他人不需要说话。袁菁说，你自己拿到一个不好的东西，你还不能改变吗？
在上海做会计的洪珂从小就想割双眼皮，却因为父母不同意一直没做。洪珂说，自己胆子小，没有家人或亲密的人陪，就不敢去。但在她看来，双眼皮手术已经很成熟，朋友大多割了，甚至不觉得割双眼皮是整容手术。“在上海街头，割双眼皮就像你穿一件洛丽塔裙子一样，根本就没什么。”
贝拉跟室友刷到抖音的帅哥美女，会讨论他们有没有整过，一起看山根那边有没有明显凹下，鼻子有没有过尖。“但整得好，会赞美说整得真好，不会说一看就是整的，假的！这种太幼稚了。”
袁菁说，你自己拿到一个不好的东西，你还不能改变吗？
六年前的郝子雨和贝拉现在同岁，跟前男友因整容吵架。前男友说，我觉得你小眼睛挺可爱的啊。你要是在脸上动刀，我们就分手吧。
郝子雨说，是我妈让割的，而且，“你总不能因为我割双眼皮这么小的事情，就觉得我不是我了吧？”两人并没因此分手。术后第一周，男友还会陪自己去打点滴，看有没有消肿。
割完第一天，郝子雨去见他。男孩说，你眼睛好像两条香肠啊。
整容后，问题解决了吗
整容为斯斯带来资源，也解决困扰。“像双眼皮，它如果持续是你的困扰，你应该去解决它。”
整容潮下，博主、明星们对整容的分享、科普，各类利益平台的推崇和营销，强化了大众的整容消费冲动。对此，本身是女性消推广博主的斯斯说，当下环境就是一个消费主义社会，这很难避免。
但整容没法解决真正的人生问题。“整容前没解决的问题，整容后也没解决，整容不是我解决问题的方式和手段。我更漂亮一点，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吗？我跟我家庭、伴侣问题，会因为我今天更漂亮一点，而得到解决吗？是不可能的。”斯斯说。
“整容低龄化”的趋势，近年正在引起舆论注意。17岁的苹苹曾经做美容微商失败，现在自己经营服装工作室，她在视频自媒体平台快手上传了自己做鼻综合的术后状况。做鼻综合手术前，她下巴注射过玻尿酸，打过瘦脸针，之后还想割双眼皮。苹苹说：“其实现在微整都是家常便饭，都是小小的事了。”前一阵子，新氧的一则广告引起争议，广告语“爸爸，66双眼皮节就要到了”，被认为是给未成年人医美洗脑。
审美是动态的，18岁做的项目，可能23岁就不喜欢了。审美极易受影响。优酱说，前两年很流行直眉，咨询的人都要纹直眉毛，现在变成野生眉。前两年额头脱发际线的人多，这两年，涂发际线的人多。
去年有全国人大代表提议，要立法禁止未成年人整容。《北京青年报》曾有评论认为，未成年人身体尚未完全发育成熟，过早盲目手术，会不利身体成长；审美观、价值观也尚未稳定，过早整容也会影响价值观。也有反对意见认为，部分孩子因长相自卑或受欺凌整容，如在家长允许的情况下，没必要立法禁止。斯斯认为未成年人拥有整容的权利，但要加强监管和引导。
马佳月升说，医美行业从2015年的870个亿到2018年的8000个亿，三年十倍增长，跟隆胸、抽脂这些大手术没关，主要是注射类皮肤美容项目和恢复周期短的小手术的增长。“特别是艺人，没有不打针的，大家会把它当成一个保养。”
行业给这些轻快的手术起了个新名字叫“轻医美”。马佳月升认为，“轻医美”迎合了90后“要快，不想等”的性格特点。他认为当下90后，没有耐心和毅力，不想花时间精力。“80后还喜欢看各种访谈节目，90后刷抖音超过15秒都刷的烦。大家节奏越来越快，大概是进入了速食消费时代。”
袁菁说，自己之后不会再做动刀子的医美项目。割完双眼皮，她有明显感受，“就是女生不可能只通过整容，真正让自己变得很美。”近年来社会、商家为推广整容行业找到新说法，强调整容是“取悦自己”，这让她反思，“取悦自己”反而成了让事情显得绝对正确的说法。她认为这个社会可以支持整容，但不能提倡，要不然审美只会越来越单一。
之所以要去日本做那次很痛的双眼皮修复，是因为斯斯18岁第一次做双眼皮埋线时，没做好信息搜集。她顶着大小眼过了多年。
6年后，她认真地找到日本最著名的双眼皮修复医生，在眼皮埋了根更细的线，修复成功。从日本回来，有天做噩梦，梦见线掉了，一下子吓醒。吓醒瞬间她想，又要飞日本再埋一次，时间成本好高啊。她并不害怕再做一次失败，但变成单眼皮在她看来是可怕的，因为要在忙碌的创业中再抽出一两个礼拜。
在斯斯看来，这是一个真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