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港督彭定康曾经称赞,与其共事的香港公务员是世上最优秀的团队。三名年轻的公务员没有经历过与彭定康共事的日子,却走过了香港近年最大的政治风波。“政治中立”写在他们的工作原则中,而如今他们面对着宣誓要求,要求“效忠”香港政府。从反修例运动到公务员宣誓,他们面对的挣扎是“中立”与“忠诚”,那些内心价值取向不同的公务员,有人选择离开,有人选择妥协。 辞职那一刻,如释重负重获自由 李进成走出上司的办公室,轻呼一口气,步伐轻盈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他桌上的计算机屏幕被堆积如山的文件包围,如果他只能说自己的雇主的一个缺点,那他会说:“21世纪了,居然还要将电邮打印出来存档。”幸好,桌上的文件很快便将与他无关。 2020年,疫情阴霾笼罩全球,重挫各地经济,香港也不例外。在人人害怕失业之际,李进成却放弃了多数港人眼中的“铁饭碗”,辞去公务员工作。“(交辞职信)那一刻是如释重负,有一种重获自由的感觉。”他解释自己辞职的原因有很多,包括兴趣、志向等,但政治压力必定是其中之一。“其实在任何企业工作也一样,如果你和公司的理念是南辕北辙,那你也很难长久为此公司工作。” 这一年是他在港府工作的第三年。 在李进成辞职前的数个月,即2019年11月,时任公务员事务局局长罗智光在立法会响应议员提问时表示,港府正着手研究公务员宣誓,拥护《基本法》和效忠特区政府。过去,只有行政长官及主要官员须要宣誓。罗智光于去年4月被撤换,消息指北京不满他未有强硬应对公务员参与2019年反对修订逃犯条例运动。 “你们今次到来完全没有违反政治中立,”2019年8月2日,前公务员事务局局长王永平在名为“公仆仝人,与民同行”的声援示威者的公务员集会中发言说,“我们是向体制忠诚,向制度忠诚,向维护核心价值、整个社会忠诚,向我们的市民忠诚。”这次集会是香港反修例运动的重要一幕,主办单位称有4万人参与,参与者来自不同的政府部门。香港警方则指有约1.3万人参与。 李进成是其中一人。 在集会前一天,港府发表声明,引用《公务员守则》内容,要求“公务员必须保持政治中立”,并且“必须对在任的行政长官及政府完全忠诚”,更强调会严肃跟进公务员的违规情况。当晚,下定决心要出席集会的李进成匿名接受了一名记者的访问。他忆述该记者当时问他会否害怕被秋后算账,“我大约回答:‘我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也就是被解雇’。” 在这场历时超过半年的反修例运动中,素来沉默的公务员没有缺席。不少公务员参与联署、罢工、集会,反对政府提出的逃犯条例修订,截至2020年2月,至少有43名公务员在运动中被捕,而公务员亦因而被认为成为北京整顿的目标。“严格来说我没有罢工,只是请假。”李进成笑着说。他在大学时期曾参与2014年的雨伞运动,在运动后和许多香港人一样经历了一阵政治冷感的日子,更在毕业后一年多便加入政府,曾经以为将从此安安稳稳地过活。 不过,事与愿违。“每次去游行前,都会问自己,是为了心中的公义发声,还是忍气吞声地享受高薪厚职?”李进成选择后者,“那段日子其实很压抑,周末参与反对政府的游行,隔天便要回政府大楼办公。”但他强调,无论是自己,抑或身边政治立场不明的同事,都没有因社会事件而影响工作,一切如常,“我不知这是好是坏,但我想这可能也是政治中立的一种体现。” “政治中立是大至影响全社会的政策,小至如街道卫生等地区事务,都是以公众利益为依归,而非为了一己的私利,”谈到自己所认知的政治中立时,李进成说,“但面对政权强而有力的压制,我自己也没有信心能坚守这种价值。”结果,港府研究的公务员宣誓措施尚未公布,李进成便已辞职。这一年,和他一起辞职的公务员还有1570人,为近年新高。 为了人工,无可奈何也要签 “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钱钟书的这句话,用来形容今天的公务员也颇为合适。和李进成年纪相若的胡德明在社会打滚了数年,数月前正式成为公务员,任职于某专业职系。这个职系的公务员一般具有专业资格,例如医生、会计师、工程师等。“我是温和民主派,”他形容自己的立场时说,“即是公民党那种,专业一点,是吧?” 胡德明之所以成为公务员,他不讳言说出三个原因:高薪、稳定及轻松,“特别是现在的市道很低迷,私人市场减薪或裁员的风险都较大。”作为近18万人的雇主,港府开出的高薪不只为了养廉,更是重要的维稳手段。根据香港网上求职平台发表的《2020年大专生就业状况调查报告》,2020年大专毕业生的入职平均月薪约为1.6万港元,而仅要求学士学历、无需工作经验及专业技能的行政主任、贸易主任等多个政府职位的起薪点,已超过3万港元。胡德明以自己的年资为例,成为公务员的薪金,较私人市场的相近职位高出几成。 2020年7月,港府要求该月1日或以后入职的公务员签署宣誓声明。胡德明是其中之一。 事实上,与李进成一样,胡德明过去亦有参与反修例运动,而且比许多香港人还要早。2019年4月28日,民间人权阵线举行第二次反修例游行。胡德明出席了,亦有呼吁朋友出席,但当时公众的反应较为冷淡。根据主办单位的数据,该次游行共有约13万人参与。及后到6月9日的第三次反修例游行,主办单位则表示有一百万人参与。身处其中的胡德明至今难以忘怀当时的景况,“很难得看见这么多香港人一致地表达要求。” 面对这份宣誓声明,胡德明并非毫无犹豫,也考虑了一段时间。他最忧虑的是,从港区《国安法》到今次的宣誓声明,内容同样不清晰,既不知道怎样才会违反,亦不知道违反的后果,“无形之中有一条红线。”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签,不过就入不到职。”胡德明说罢笑了数声,“这张声明的字眼比较温和。其实政府要针对公务员做任何行动,即使不靠这张声明都有办法,这张声明只是给它一个更简易的工具。”据他展示的声明纸,誓词要求公务员拥护基本法,效忠香港特区,以及对政府负责,未有指明要效忠个别人士。 新入职公务员开始宣誓的这一个月,也是港区《国安法》正式实施的第一个月。“我们在香港生活,已经有国安法了,不论在政府或私人企业,言论自由已受限制,”胡德明解释自己决定签署声明的原因,“现时这个环境,为了人工,无可奈何也要签。” 那你将来还会出席反对政府的活动吗?对此,胡德明欲言又止。 “暂时无先例可寻,大家都会比较沉默,也怕做第一个,”他说,“我会看看有没有公务员因而被处罚,暂时不会去,持观望的态度。” 胡德明认知的政治中立,是“无论你的政治立场是怎样,你都会按本子办事,不会对待不同立场的人有不同机制”。他说,自己不像警察般,只针对政治立场行事,“我觉得我今日还能够做到政治中立,工作上也没有接触到政治纠纷。” 而胡德明目前的人生目标是“赚够钱就移民,可能要5至10年。” 你觉得自己是为钱低头吗?是 张永迪比李进成、胡德明还要年轻,但他的公务员年资最长。他在大学毕业后不久便加入政府,今年已是第4个年头。 行政长官林郑月娥在去年12月18日带领各部门首长宣誓之后,政府于今年1月把宣誓要求扩大至所有公务员。接受访问当日,张永迪刚刚收到部门人事部电邮发出的宣誓声明。他说,除了这个电邮外,没有任何人向他进一步解释。 “我已经签了,一收到就签,没有考虑,因为你不签的后果是被解雇,”张永迪说,“但我的忠诚度依然是零。”他表示,自己第一次听到宣誓的消息时也有很大反应,觉得这个要求很过份,但到今天已没有太大感受,“政府就是要透过誓言令你不能够自由地表达意见。” 即使已经是公务员,张永迪仍然投身于2019年的反修例运动,参与多场合法集会。但在运动后期,多次集会、游行的申请均被警方拒绝,张永迪亦鲜有参与。他指这场运动令他感到香港已经“玩完”,最触动自己的是“警察滥用暴力”的问题。 年轻人加入政府,或多或少有点抱负,希望令社会、制度变得更好。“加入政府不可能改变制度,”张永迪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只是机器入面的小螺丝,并且会被很多工作的制肘及规范磨灭。”他举例指,简单至一份文件的用字,上级都会指示你按照惯例去写,“这里不鼓励你做创新的事,大家只求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不会冒险做新事。”但他补充,自己认识的同事,特别是年轻一辈,都是做实事的人。 就在政府宣布所有公务员均需签署宣誓声明后不久,曾经举行反修例公务员集会的新公务员工会亦于1月16日宣布解散。张永迪不是工会成员,但认为工会的做法明智,因为政府会用不同理由搜查各个组织,新公务员工会的会员将面临极大风险。 在政府工作了数年,张永迪予人看透世情的感觉,又或是已向现实低头。“政治理念虽然是我所向往,但我想实际一点,赚多一点钱,”他说,“除非我的工作要因为政治决定,做一些违背良心、极不公义的事,我不敢说那时我一定会怎样做,但很大可能会辞职。”过去多年,张永迪主要负责行政相关工作。 香港公务员实行轮岗制,不同岗位的职员可能隔一段时间会互相调动,有可能会参与到区议会、立法会选举的工作中。问他,如果你将来成为选举主任,你会如同2019年11月的区议会选举的一些选举主任所决策的一样,按政治立场取消参选人的资格吗?张永迪犹豫了一下,“如果我仍要在这个制度往上爬,我会昧着良心做,除非我已达到财务自由,我才会考虑辞职。”身边有同事已经打算移民,张永迪指自己暂时未有此打算。 “我理解的政治中立是,我们可以有自己的政见,但向市民提供的服务不会因政见而有区别,政见不会影响我们的专业,”张永迪说,“政权要求的政治中立,是忠心的忠。政治中立就是对政府忠心。” 你觉得自己是为钱低头吗?“是,坦白承认。”他和记者相视而笑。 被纳税人的钱养活,为市民服务的公务员团体,当中有不少人加入时也有过一些服务大众的理想。而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公务员职位高薪厚职,又吸引着不少的求职者。本来的“政治中立”原则之上,如今加上了一条需要效忠特区政府,与有些人的理念背道而驰,因而有些人选择离开,也有些人勉强留下,但同时也有人前赴后继地涌进来。这支曾经属于香港人的专业团队,未来又会属于谁呢? 为保护受访者,李进成、胡德基、张永迪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