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名为《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一场深刻的变革正在进行!》的自媒体文章被人民网、新华网等等几十家中国一线官媒转载,继而以燎原之势获其他省级门户网站和主流新闻平台加持,宣传势头之猛,被外界看作是内地舆论的集体表态,暗示未来政策走向,是政治动向风向标。作者李光满也一夜间拥有“御用笔杆子”高规格待遇。 文中,李光满从中国娱乐圈“臭气熏天的猛料”讲起,大斥娱乐圈、文化圈、影视圈、"饭圈",所有圈圈皆"烂透了",点名郑爽、赵薇、高晓松等"失德艺人”。然后话锋一转,将最近连串针对娱乐和金融圈的整顿上升到政治高度,认为是党和国家对经济、文化全面改革的开始。李光满相信,这次全面改革本质是“以资本为中心向以人民为中心的变革”,这一历史走向和发展趋势被定性为“一场深刻的革命”,最终目的是回归党的初心、回归民心、回归社会主义本质;阻挡革命的,必将被抛弃。文章最后用浓重“大字报”口吻强调,发动这场深刻的革命“不仅要摧枯拉朽,而且要刮骨疗伤,还要清扫屋子,让社会上每个人都身心愉悦”。 如何让“资本集团向人民群众回归”?《深刻变革》给出的答案是“共同富裕”。从叫停蚂蚁上市、反垄断、阿里被罚182亿元到滴滴被查,文中将官方近期整顿市场措施,视为走上共同富裕道路的前哨战。李光满希望群众相信,“共同富裕是要让普通劳动者在社会财富分配中能够获得更多收入”,更希望资本圈明白“虽然我们不搞杀富济贫,但需要切实解决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的收入差距越来越大的问题”。 李也安抚国人,特別底层民众,中南海政策组合拳是为打击乱象,达至“共富”;虽有“刮骨疗伤”之痛,但最终能清扫“灰尘”,令人“身心愉悦”,让国家回归社会主义发展正道。在这里,“共同富裕”不仅是“回归社会主义本质”的体现,更是值得为之奋斗和牺牲的目标。 这似乎是对近期中央再提“共同富裕”的解话。 重提“共同富裕” 8月17号,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主持中共中央财经委员会第十次会议时强调“共同富裕”,称要加强对高收入的规范和调节,依法保护合法收入,合理调节过高收入。 彭博社统计,习近平去年起开始频繁使用“共同富裕”一词。2021年至今,“共同富裕”已在习的发言中出现65次,超越2020年整年的30次。 习近平在发言中称,“共同富裕”深植中国儒家“大同”思想,也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 党史中,毛泽东在1953年首倡“共同富裕”:中共中央发表《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指农民能通过生产合作社,“逐步完全摆脱贫困的状况而取得共同富裕和普遍繁荣的生活”。但当时这一概念,恐与中共49年建政前在农村根据地叫响的“斗地主、均田地”口号相差无几。 真正让“共同富裕”深入人心的是第二代领导人邓小平。作为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提出“中国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及“社会主义的目的就是要全国人民共同富裕,不是两极分化”。邓提倡对外开放,将计划经扭转为市场经济。在他口中,改革开放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带动后富,最后达到共同富裕”。“共同富裕”作为愿景,放在“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的前设后面。 中国随后迎来经济腾飞、充满机遇的三十年,但贫富差距随之拉大,“先富起来的人”没有带动“后富”。上世纪90年代,城乡、东西部、内陆与沿海城市差距日趋严重。那时“西部大开发”、内陆城市发展计划等国家政策制造相当声浪,却未有显著效果。中国居民收入基尼系数从80年代初约0.3持续上升,2015年达0.45,远超0.4警戒线。官方语言中,“共同富裕”概念低调了很多,取而代之是对分配方式的引导。中共第三代领导人江泽民1998年提出“在经济发展的基础上普遍提高居民收入水平”,形成高收入和低收入人群占少数、中等收入人群占大多数的分配格局,“使人民共享经济繁荣成果”。这一分配格局是西方理论的经典社会结构,以庞大中产阶级为特征。“共同富裕”的执政目标开始从模糊变得具象,亦充满挑战。为推动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实现发展成果来共享,江提出应“正确处理一次分配和二次分配的关系”,逐步实现“两头小、中间大”的格局。 直至中共十八大前夕,中共高层仍无法在“经济繁荣”和“共享成果”间分出轻重,对如何处理一次分配和二次分配的关系存在分歧。时任广东省委书记汪洋和重庆市委书记薄熙来甚至因“蛋糕论”起争端。2011年7月10日,薄熙来称与其他地方“先做大蛋糕再分”的发展思路不同,重庆先将蛋糕分好,再做大。次日,汪洋在中共广东省委十届九次全会提出,要做大蛋糕,“分蛋糕不是重点工作,做蛋糕是重点”,政府工作仍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没有“第二次分配”,只有“第三次分配” 中国贫富不均问题严峻。早在7年前,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发布的《中国民生调查报告2014》就指出中国家庭净财富基尼系数高达0.73,最顶端1%的家庭共占有全国1/3以上财产,底端25%则仅拥有1%。后来多年,官方未再公布全国基尼系数。 对如何“分蛋糕”,习近平在中共中央财经委员会第十次会议提出新解:“正确处理效率和公平的关系,构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协调配套的基础性制度安排”。 “三次分配”一说引起外界关注。中国媒体引述,这一概念出自经济学家厉以宁1994年的《股份制与现代市场经济》一书。“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收入分配包括三次分配。第一次分配是由市场按照效率原则进行的分配,第二次分配是由政府按照兼顾效率和公平原则,侧重公平原则,通过税收、社会保障支出等这一收一支所进行的再分配。第三次是在道德力量的作用下,通过个人资源捐赠而进行的分配。” 是次会议后,《经济日报》头版三天连发署名“金观平”的评论,深入阐述“第三次分配”概念。首篇文章为当今中国定调,点明中国“仍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而“实现共同富裕是一项长期任务”。这一定调与近年官方口吻截然不同:习近平多次表示当今世界大势“东升西降”,“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是“时与势”的必然结果。 随后作者提出,要达成“做大蛋糕,分好蛋糕”的目标,需引入“第三次分配”,强调是市场自愿的“慈善”行为。 一般来说,西方政府为优化分配,主要措施是政府扩大社会安全网,包括提高福利,调整税收,为中小企业供更安全的营商环境、更多便利等。除了第三次分配,上述文章确实也提出了加大税收、社会保障、转移支付等其他调节工具;但遗憾的是,到底有哪些具体政策,内文并未提及。而且,文章海否决了西方高福利政策:“要预防高福利陷阱,不过度强调物质享受、不轻易冒进急于求成、不盲目追赶吊高胃口,避免运动式共同富裕。” 2018年中国刚完成个人所得税税改,个人所得税税务制度预计短期不会有大幅改动。而疫情重创下,中央未提供任何针对中小企业的优惠政策。对当前国内出生率下降、失业率攀升、家庭债务大幅增长等社会、经济问题,当局未见任何财政改革,更毋论完善社会安全网。2021年6月10日,中共中央和国务院联合发布《关于支持浙江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的意见》,浙江被选为共同富裕示范区。文件明确到2025年,浙江省共同富裕示范区将取得明显实质进展;到2035年,浙江省基本实现共同富裕。虽有时间线,却未有计划书;如何实现“共同富裕”,中央给出“应地制宜”的指令。 官方口中的“第二次分配”似乎完全被抛弃,更像象征性口号。 这一波“共同富裕”只将矛头对准科技业龙头、金融市场巨擘和娱乐圈大亨,通过政策整治“第三次分配”强迫企业和高收入人群“共享财富”,但还不知与谁共享。 腾讯是最早读懂“三次分配”精神的科企。8月18日,腾讯宣布再增500亿资金,启动“共同富裕专项计划”;阿里巴巴9月初启动“阿里巴巴助力共同富裕十大行动”,将于2025年前累计投入1000亿人民币。预计未来将有更多民企跟随,响应中央指示。 而浙江省委书记袁家军谈到共同富裕,也只重复“分好蛋糕”论调,更强调“共同富裕是普遍富裕基础上的差别富裕……不能靠政府大包大揽”。话音未落,杭州市委书记周江勇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查。他任内曾力挺阿里巴巴创办人马云。杭州市2.5万大小干部随后被中纪委要求“自查自纠”,于3个月内整顿任何可能的不法政商关系。 风暴到来前,谁也不知它会在何时降临 在北京最近连串目不暇接、几乎令民间喘不过气的政策调整下,李光满和他的《深刻变革》似乎是第一个走出“雾里看花”,把一系列政策看出门道,揣摩出脉络的人。9月1日中央党校中青年干部培训班上,习近平再提“敢于斗争”,要求干部在“百年变局”的关键时刻,面临当前明显增多的风险时,不要总想“过太平日子”。“不想斗争是不切实际的,要丢掉幻想、勇于斗争,以前所未有的意志品质维护国家主权、安全、发展利益。” 由此可见,《深刻变革》这篇充满战时紧迫气氛、民粹主义的“雄文”,的确跟上了节奏。55年前的文化大革命就是从姚文元的一篇《海瑞罢官》开始,步步走向全国群众动乱,难怪境内网络和海外媒体拜读《深刻变革》后,涌现了对“文革2.0”的担忧。 正当《深刻变革》引起舆论关注,常以鹰派形象示人的《环球时报》总编辑胡锡进9月2日突然发文,称此文是“严重的误判和误导”。9月6日,中国副总理刘鹤在2021中国国际数字经济博览会强调,政府支持民营经济发展的方针政策不会改变。外界舆论普遍认为,胡锡进的文章和刘鹤的表态均在为“文革2.0”的猜想降温,唱稳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否定左倾政策回潮的可能。 但吊诡的是,胡锡进的文章在发表一天后遭全面下架(网上图片)。北京相继释放的讯号体现了政策走向的不透明,增加了市场的混乱,令外界无从判断。若真有风暴正在酝酿中,那么在它到来前,谁也不知会在何时降临。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