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全世界反对“政治正确”的浪潮汹涌喷发，从一股潜流成为不容忽视的力量。 国际关系的正义在巴黎奥运会连续爆发，奥运会开幕式内容，引发了席卷全球保守势力的挞伐，奥运会开幕式艺术总监甚至遭到死亡威胁；而奥运会赛事中，受到俄罗斯深度影响，并被国际奥委会除名的国际拳击协会，公开声称阿尔及利亚和台湾的女拳手并非女性，甚至导致JK罗琳再次加入这个令她深陷困境的话题。 在美国，之前独自疯狂的川普周围，已经建立起以硅谷另类右翼文化为潮流的班底，J.D. Vance作为其代表，而Project2025作为其纲领；而在游戏领域，《刺客信条》日本作品男主人公为黑人的争议同样成为“国际性”话题，其背后牵连的DEI（Diversity、Equity、Inclusion的首字母缩写，即多元平等包容）咨询公司Sweet Baby Corp更成为漩涡中心。DEI突然成为众矢之的，川普攻击民主党新任总统候选人哈里斯的方式就是称呼她为“DEI Cadidate”。而微软在内部解散DEI部门，更成为主流社会中DEI退潮的一个标志。 就在同时，英国爆发近年来最大骚乱：南港地区三位女童被残忍袭击致死，在英国政府已经申明袭击者并不是穆斯林的情况下。依然发生了席卷全国的极右翼反移民示威活动，并在多地爆发冲突，已经导致3名警察受伤住院。 可以说，现在的情况是“烽烟四起”。世界大潮是否已经转动方向，而我们是否将迎来一个“极右翼化”的世界？ 2024极右翼的谱系 为何极右翼文化从亚文化，突然崛起成为蔚为大观的文化潮流？这其中的成分可能非常复杂，不同的极右翼文化分属于不同世代，不同国别，不同年龄，不同诉求。 从诉求而言，这其中融合了反移民、反穆斯林、反少数族裔、反女性主义、反LGBTQ、基督教保守价值观、反城市化、极端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到纳粹主义、反民主、反欧盟、反西方人文价值观等丰富的谱系。 从国别来看，极右翼主张差异巨大。例如法国国民联盟的支持者，包含大量女性，在国民联盟努力清洗自己种族主义的色彩后，它成为全世界极右翼浪潮中几乎唯一突破性别差异的国家，完全专注于反移民和社会治安的话题。而在德国，因为有纳粹主义的背景，除了反移民外，则包含大量极端民族主义和纳粹主义的思想。 而在美国，川普的支持者明显分为两类，一类是美国南方保守的福音派基督徒，他们的观念包括反移民、基督教保守价值观（反堕胎反LGBTQ）等；而另一类是以Vance为代表的网络另类右翼，他们的观念则包括反民主、极端种族主义，和男性崇拜等。 分析这些谱系并不只是一个智力运动，如果将面对的问题拆分，我们可以发现其中真正的麻烦。这里面有几类问题也许并不必过于担忧，都是随时间会自然缓解的。一类是代际差异中的保守主义，例如基督教保守主义，其中的主张包括反堕胎、传统家庭价值观、反城市化等主张，典型代表是美国与欧洲的基督教人群，或是台湾的护家盟团体。这些可以说是前现代价值观几乎最后的回潮了，随着上一代人逐渐故去，也许还有20年，这一部分价值观在各个国家就会逐渐退潮。 第二类明显表现为代际差异的极右翼潮流是经济问题。因为疫情后全球通胀带来的就业与生活困境，而在经济下行的周期，移民总是成为转嫁这些社会压力的“泄压阀”。但欧美等国家生育率下滑，逐渐接受更多移民是必然。随着经济恢复与社会对移民潮逐渐适应，这也应该是会逐渐缓解的紧张情绪。而这部分人群也是相对高龄的人群，构成2024大选年中票投极右翼政党最主要成份。不管在法国的国民联盟，还是德国的选项党，还是英国的改革党，还是美国的川普，核心选民都不是年轻人，而是年龄在40-50岁的中高年龄族群。他们代表“昨日的世界”，是面对现代化过程，尤其是整体文化年轻化潮流中不被关注的族群，也是面临经济冲击时“上有老、下有小”的夹心层，承担最大的压力。各国极右翼的民粹主义福利政策，主要吸引这部分族群，可以说除了“基督教保守主义”外，这部分人群以“趋利”为主。并非文化和价值观上的铁杆极右翼者。 以上主要是代际问题，除了代际问题上，还有一部分可能随时间因素会逐渐好转的极右翼光谱是城乡差异。以英国为例，最近爆发反移民骚乱的地区，如Southport, Sunderland, Hartlepool, 和Manchester, Liverpool和Leeds的乡村地区，无一例外都是2016年英国支持脱欧的地区，也是英国下议院选举支持Reform UK较多的地区。也不怪Reform UK的党首Nigel Farage虽然不敢表达对抗议者的支持，也表示他们的行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城乡差异不仅在英国。在美国，小镇也是共和党的主要票仓，川普一直强调他代表的“Small Town Mind”就是美国城乡差异的呈现。在美国不管是红州还是蓝州，如果看民调或上几次的选举，几乎都是“万红丛中一点蓝”，就算是蓝州，乡镇地区也支持共和党居多，就算是红州，大城市也支持民主党居多。 这里与代际差异存在部分重叠，但也存在发展过程中，不管是资源分配，还是注意力分配上城乡的根本性分疏。我不认为在互联网和现代的产业结构下，城乡差异可以得到根本的缓解。但随着各国城市化的进一步深化，城市人口，尤其是年轻人向城市继续聚集，城乡差异在绝大多数国家也会逐渐缓解。 除了以上因为代际差异，因为后疫情的经济困境，因为城乡差距拉大而产生的极右翼。剩下的原因也许就不是那么容易解决了，在这一部分，是以年轻男性主体民族构成的极右翼文化，他们并不存在严苛的经济困境，他们遭遇的问题是身份政治的焦虑，我们可以称其为“文化极右翼”。 文化极右翼的动力：与“矫正正义”针锋相对 文化极右翼者在全世界的呈现都类似，经济与社会政策不是他们关心的核心。公共舆论争端和文化争论才是他们的主战场。两性文化、电影与电视剧的政治正确批判、电子游戏中的女性角色是否被有意“改丑”、刺客信条的新作以黑人弥助作为日本故事的主人公、甚至性别平等中代词的使用，才是他们的关切。从这些社会现象，他们往往引向社会内在结构，他们关注的是根本秩序的瓦解，是错误的文化让社会从“正常”而变得“不正常”。 移民在他们眼中不是治安问题，不是失业问题，而是文明之争。就像J.D. Vance刚被提名为特朗普的竞选副手后，就说工党治理的英国是“真正拥核的穆斯林国家”。女性、移民、LGBTQ、DEI、环保动保，都是对他们所熟悉的“正常”世界的蓄意颠覆和威胁。因此他们体现出的是种族主义、文化沙文主义、精英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而这种独特的敏感背后，恐怕都是“合法性危机”。 二战后的世界以包容和文化相对主义作为主轴，在这个世界中，“矫正正义”问题越来越受到重视，为了实现社会平等，被压迫的群体确实因为“权利抗争”运动而取得天然的目标，也因为受害者的身份取得了某种合法性，生活拥有“意义”。女性需要更平等、穷人需要更平等、更多族裔需要平等、性少数群体需要平等，后进国家需要平等、老人小孩需要关注、环境动物需要关注，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可以在“平等”之下找到一个“天然合理”的位置。 但与此相对，较发达国家主体民族的男性却被摆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没有一个位置属于他们。与其相反，性别上、性取向上、国别上、社会阶层上、甚至针对自然环境，他们都被摆在一个“需要被批判”，或者说“需要承担责任”的位置。这个位置不仅没有合理性，反而所有选择、习惯都被批判，一举一动似乎都有罪责。在长期的积累下，他们的怨气终于爆发。 在这里被采用的逻辑和策略是简单的，也是逆反的：首先，一切需要矫正正义的人都有可恨之处，除了主体民族之外，其他族裔暴力、懒惰、充满陋习、文明落后；性少数群体病态、夸张、放纵；落后国家都是制度和文化的失败国家； 穷人都是无法应对社会竞争的失败者；女性先天在智力和体力上就弱于男性。其次，追求矫正正义的群体，他们都超出限度得到优待，他们要的不是平等，而是特权，通过职场、政治和教育的名额制度，他们对主体性别和民族实现了反向歧视；在国际上，大量资源倾斜到失败国家，而主体人群则要在并不富裕的情况下为其支付税金。最后，那些主体民族和人群中支持矫正正义的人，都是牟利的投机主义者，是极端虚伪的，就像游戏界极右翼的代表Youtuber Asmongold说：“他们只不过是让自己感觉良好。” 从微观上，他们指出的问题有真实的成份。从矫正正义的群体中当然可以找出极端的、可恨的个体，且他们的可恨之处与他们的身份有关；从公共政策上，也可以找到矫正正义政策过度或教条之处，从而对其他人构成一种不公；从支持矫正正义的主体人群中，当然也一定存在投机和虚伪的人。 但这里的关键在于，文化极右翼的讨论中，你很难将问题以现实的层面讨论——分辨上述指控是否反映全面事实是徒劳的。在一般讨论中，不论矫正正义政策的讨论还是经济或城乡差异问题，例如在一个竞选中，都可以变为实际政策的讨论，即便那些极端民粹主义的政策，都有进退和妥协的空间。但对文化极右翼，一切都带有一种“根本”的色彩，是一个终极的问题，是生物的问题、道德的问题、人种的问题、审美的问题。当然，你可以把其看过所有族裔、性别、环境等问题最终形态的戏仿，所有矫正正义问题都是从具体的困境，到政策，到结构性问题，最终也可能走向一种世界观，会意识形态化。例如“男权社会”或“人类中心主义”或“西方中心主义”。 而文化极右翼就是对这种终极意识形态化世界的仿造，只是前者至下而上，从具体问题到终极视野，后者至上而上，直接从终极视野开始。这是一个世界观之争，纳粹式的种族主义、Incel的红丸理论、青铜时代堕落者的男性荷尔蒙主宰世界、深层政府、共济会的世界计划，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针对主体顺直男的阴谋和迫害。从他们逆反式网络舆论中展开的这种阴谋论空间。只要有人被吸引进入，不管这是Tucker Carlson（前Fox主播，政治极右翼的代表），还是Andrew Tate（Incel文化的代表），还是Asmongold（游戏界极右翼的代表）。所有呈现的叙事就是一个岌岌可危的世界，每个人都应该意识到自己的脆弱性，并站起来反对极左、女性、穆斯林对世界的根本颠覆。 既然至上而下，从世界观叙事开始，则到具体问题极有可能全是编造。不管是犹太资本控制一切，还是奥运会的两位所谓“变性拳击运动员”，还是游戏DEI咨询公司Sweet Baby对游戏企业的勒索，还是在英国攻击三位女童的究竟是不是穆斯林。 文化极右翼作为一个绝对封闭性的圈层，让社会合作与交往理性变得异常困难。 中国文化极右翼的特殊之处 中国的文化极右翼并非本土原创。从Trump这个对中国“强硬”的美国前总统受到很多海外中国人，甚至是亲建制的中国人追捧就能知道，中国极右翼文化与美国相近。可以说，中国的极右翼文化基本上是美国极右翼文化的一个“溢出”效应。 美国极右翼憎恨和批判的，他们都照单全收，因为反犹，Kanye West（华人昵称为“侃爷”）也可以成为很多中国人的文化英雄。因为反对游戏界的“极左入侵”，怒骂游戏媒体IGN，Asmongold在中国也成为英雄，他最近支持Trump的视频也被很多中国人津津乐道。中国反对女性主义的人同样会接受Incel的价值观。《小美人鱼》选角、《黑豹》入围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政治正确”批评，现在还是很多国人反复引用的例子。而对“黑命贵”的嘲讽和批判，在中国甚至比美国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可以有把握的说，中国的文化极右翼是一种舶来品，而文化极右翼这样一股风潮，是一种土生土长的美国文化。但因为这个文化对美国主流自由主义的批判，对进步主义矫正价值的反对，反而与当下中国对美国的否定一拍即合，成为一种很容易接受的异域文化。 从这里开始，中国的文化极右翼有一些特殊之处。首先就是其与西方对抗的国族主义的结合。一切此种价值观，女性主义、族裔平权、LGBT、都被看作一种西方价值观，而具有一种“颜色革命”的色彩。所以在中国主张这些价值，不仅享有美国文化极右翼的一切批评，还作为“境外势力”成为一种严重的政治罪行。这让中国文化极右翼与美国形成鲜明对比，至少在Trump上台全面执行Project2025之前，文化极右翼在美国还是一种民间文化。而在中国，却是被政府背书和支持的，这让文化上的极右翼，与政治上的极左翼在中国轻松合流。因此才有：女权主义问题首先是阶级斗争问题：如果一个人“真的”支持女性，就必须支持阶级斗争，不然就只是肤浅虚伪的白左价值观。 在中国，反对环保不仅仅是一种科学和政策的怀疑论，还是反对西方社会以环保作为武器，对中国发展的压迫。而现在中国绿色产业的进步，又让西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中式文化极右翼的每一个角度，都能证明一个子命题：美国要完蛋了。对进步价值观、美国两党制、美式民主、美国现状的怀疑论，恰恰反过来证明人民民主专政、一党制的贤能政治才是真正优越和真诚的政治制度。 美国的文化极右翼是一种疑美论，因此除了一部分人在天主教上寻找文化根源外，更多人只能从希腊和罗马文化中复兴一种想象的“男性至上主义”。而在中国，这却正好为中华文化沙文主义添砖加瓦，文化极右翼与“希腊伪史论”等思潮结合，成为一种文化霸权，例如最近中国颇受关注的民族3A大作游戏《黑神话•悟空》引发很多讨论，其中一个讨论探索孙悟空形象的源泉，将其追溯受到印度神话中哈奴曼形象的影响。就直接被网友骂到这个讨论被彻底删除和禁止，并主张孙悟空必须拥有唯一来自中国的文化渊源。更有甚者认为种族主义等歧视在中国从不存在，这都是19世纪随国门打开，从西方传来的糟粕。作为东方的天朝上国，早就建立了众生平等的人间天国。 因此中国的文化极右翼虽是美国文化溢出，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终点。美国体现为一种文化怀疑论，在中国却与文化信心深度绑定，并融入到文明之争，中美之争的大背景之下。成为一种更泛化的，敌我色彩更强列的文化。 年轻人世界图景的瓦解 如何更好理解这种文化极右翼的现象，我想一个欧洲选举的数据值得深思，即欧洲票投极右翼的年轻人，他们之前的价值倾向是什么？答案是——绿党，是在一个进步价值观被怀疑和破产的背景下，他们才走向极右翼的。这与台湾很多年轻人此前支持民进党、时代力量、台湾基进，现在走入犬儒的民众党相类似。 一个左翼和中左翼世界的瓦解，留下的空白由文化极右翼填补。那我们不禁要问，为何这些进步立场遭遇退潮呢？这只是进步过程中必然出现的短暂回潮吗？这当然很有可能。还是某种相对应力量的集结和大反攻呢？同样有可能。更应该注意的是，这场文化争端还不是一场民间自发的斗争，不管是奥运会的“变性选手”风波、还是英国的女童袭击案，背后都有俄罗斯力量的介入，而中国现在也越来越成为一个认知作战与信息战的发动机。 因此什么是文化极右翼，以及其为何在最近两年快速崛起。其土壤应该首先是文化的怀疑论和犬儒主义，当人们发现没有什么值得相信，所有进步价值观都显得“肤浅”和“虚伪”时，文化极右翼的理论才显得迷人。究其根本，文化极右翼是“自保”的文化，是一种“收缩防御”的策略，只有一切社会议程都变得可怕和具有威胁，极右翼是懦弱者孤注一掷的港湾。 而为何年轻人的世界正在崩塌，而让他们收缩自保，这又是另一个重要的话题了。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