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秋天,台北天气多变。 林芯(化名)初次离家,九月开始北上念研究生,本以为是人生新起点,不料却是情绪灾难的开始。硕一上学期课业负担重,她也为赚学费、生活费身兼五份工作,承受庞大压力。自我要求极高的她,不断告诉自己,摆脱舒适圈才有所成长。 学业、工作、自我怀疑,积累的精神压力,林芯情绪潮起潮落幅度越来越大。过去有家人朋友支持,波澜再大,情绪浪潮宣吐后总会逐渐平息,但在异乡少了支持,林芯最终溃堤。 Mon. 父亲自杀那天 忧郁就在我心底扎根了 早上十点,闹钟还没响,林芯已清醒。不知多久无法正常睡觉了。 星期一没课。 宿舍隔音很差,听见隔壁同学起床盥洗,她哭肿的双眼仍不愿睁开。“我每天都是哭着睡着,又哭着醒来。” 第一件事是挣扎要不要下床。好不容易睁开眼,直盯着天花板,老旧电扇一圈圈转动,搅动身体的黑暗能量。 直到太阳升起又落下,她仍在胶着,没把握能否应付起床后积累的作业,及床缘外的生活。 林芯离开床已是下午四点。起床后她心情更绝望:今天将进入尾声,她又搞砸一天。逃避生活丶事情积累丶无力面对丶继续逃避,恶性循环让她找不到突破口,只能一直逃。 林芯习惯买晚餐途中打给母亲。母女感情很好,但林芯无法和她谈及情绪状态,只轻巧周旋着生活起居食衣住行,内心挣扎她轻描淡写带过。 这份难以言喻的痛苦,从国中三年级就深植心中。 那年,父亲自杀了。 父亲是一名粗工,话不多,有一家之主的威严,非常疼爱女儿。“我们家巷尾有个停车场,爸爸腰间总悬着一大串钥匙,记得他每天六点半下班回家,我只要一听到‘喀哩喀哩’的钥匙声,就会兴奋地冲到巷口接他。我当时很矮,我爸都会搭着我的肩,父女俩一起慢慢走回家。” 林芯却最害怕父亲喝酒,酒醉的他完全变样。父亲嗓门大,喝醉后常对母亲大吼,也常嚷自己活不下去了。她至今仍对太大的声音感到恐惧。 一天,父亲照常醉醺醺回家,口角冲动下打了母亲。妈妈带着年幼的林芯连夜逃回外婆家,那是林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爸爸联系过她,但她不敢接电话,“我怕接起电话,听到他的声音会想回家,但我不能回家,因为我更害怕那个喝醉的他。” 父亲精神不稳定,但每天忙于工作,似乎从没想过自己可能患抑郁症,只不停酗酒。研究认为抑郁症患者会借酒精纾解低潮,而酗酒和药物滥用的患者中,有三成是重度患者。 “当时,我爱他,也恨他。” 再听到父亲消息,是接到哥哥电话,传来爸爸自杀的噩耗。父亲被发现时已陈尸三天,满房尸臭。房间遗留未烧完的炭火和两张写在日历纸的遗书,结构松散丶笔迹凌乱,明显是喝醉下笔。“父亲对现世和家庭状况非常不满,骂了当时的总统马英九,也和我们道歉。” 父亲的自杀在家中是禁忌话题。母亲不理解他为何自杀,为何不能好好工作、生活,要自私伤害留世的人。“距离他的死已经十年了,我至今还是想不透,也不想去想。” 专家解释,重大压力事件有时是抑郁症诱因,有时是压倒骆驼的最后稻草。以林芯为例,或许年幼的事埋下抑郁种子,又或这正是她最后一根稻草。 林总以戏谑口吻说:“我很M(被虐)哦。”长大后,她潜意识复制与父亲的相处,常将对父亲的焦虑依恋投射到别人身上。“我对被照顾的爱感到害怕,不敢接受别人对我太好,因为我害怕这段关系会结束,就像我和我爸一样。”每遇上欣赏的男生,发展到一定阶段,感受到对方好感,就会立刻收手,关系都在未开花之际就因她的逃避终结。 并非所有遭遇重大事件的人都会患抑郁症,相对的,诱因消失也不代表抑郁症会不药而愈。但抑郁症与压力事件“相生相克”,郁期时寻常压力也会被看得很重,平日轻松应付的挫折也成了无法处理的问题,甚至会把处理好的疙瘩挖出来反刍。对林芯而言,此事彷佛不定时炸弹,随压力积累,随时引爆。 Tue. 请别再跟我说“没事的” 我知道自己“很有事” 闹钟八点响起,林芯带着前晚的疲惫,逼自己下床。 星期二的课很重。 “我心情很忧郁,觉得自己越来越糟。但会强迫身体要动起来,不然我只会一直消沉。”一早赶去教室,上午上完课,直奔系办值班。为赚生活费,状态再混乱也要准时到班。 值班结束,紧接着赶下午两点的课。这科老师很严格,课业压力常让她恐慌,担心挂科。下课后,林芯会和同学在河堤散步,她善于表达、愿意倾吐,会反覆诉说焦虑,但常被回复“没事啦!你想太多了!” 彷佛无形的手捂住她的嘴,告诉她“好了,别说了”。 别人说“不用担心,没事”时,林芯只能心中默默白眼,“你们根本不懂,我很有事”。 室友王洁安(化名)是她最亲近的陪伴者。林芯说王是神经大条的“标准理工女”。林芯表达恐慌时,理性的她开始总直接提解决措施,然而不会往情绪里钻,往往无法理解林的状态。 王曾转发科学研究给她:“你看吧,研究显示人类担心的事,九成都不会发生:)” 然而,再科学的研究,都无法说服“非科学”状态中的抑郁患者。 洁安最初并没察觉室友不对劲,“只是觉得她好像都不睡觉,而且很常钻牛角尖”。起初她求好心切,试图解决方法,说服林芯正面思考,然而对方不停绕同一件事打转,洁安偶也失去耐心,吵架收场。 不过时间久了,她渐摸索出陪伴者之道:患者低潮时,先适度认同,慢慢引导对方正向思考。即使不完全同意,也别急表态,让对方有情绪出口。“如果他和我说了十件事,我会先认同其中八件事,再从剩下两件事中,点出他可能存在的思考盲点。” 另外也划清界线,别被拉入对方情绪,更忌一起恐慌。 洁安有其他抑郁症朋友,每个人郁期的状态不一。精神科医师认为,行为差异有时是疾病和性格的交互作用,“同样是抑郁症,发在不同性格的人身上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 有人对事物有较高主宰性,偏向“主宰型患者”,再痛苦也会不停挑战自己极限。有人个性保守依赖,偏向“依赖型患者”,忧郁时更畏缩。 王认为林芯偏“主宰型患者”,愿意向外求助,努力脱离忧郁。她的“依赖型”朋友发病时几乎丧失行为能力,无法出门,断绝外界联系,不接电话、回讯息,须靠朋友买食物。有些依赖型患者郁期时,会紧抓着亲近的人不放,甚至透过情绪勒索来测试,确保陪伴者不弃他而去。 “这种令人窒息的依赖,反而让朋友一个个离开。”洁安说。 现代社会,抑郁患者情绪成为焦点,陪伴者的慌张、疲惫、无力却常被忽略。陪伴者希望患者振作,但担心踩到地雷,用词须小心翼翼。 精神科医师说,患者有时会不停贬低自己,他人的加油,似乎是质疑对方不够努力。 一开始面对林芯,洁安不知所措,一心只想把她拉出来,反而造成反效果。“林芯不喜欢我跟她说加油!她说自己已经很努力了,这句话好像在责备她做得不够,会让他压力很大。” 她后来悟到,患者要的往往不是“解决者”,而是“倾听者”。所以她“以静制动”,先认同患者情绪,让他们安心倾吐,待对方情绪平稳,再点出盲点,制造突破口。 台大医院精神科医生廖士程提到,例如许多人认为运动抗忧郁,积极敦促患者运动,“殊不知运动只能感善轻度忧郁,其实严重的抑郁症患者在发病时根本动不了,更不用说是运动。当患者无法达成朋友或亲人的期望时,心中产生更深的罪恶感,觉得自己连朋友这点期待都无法实现,反而加重自我否定的情绪。” 那被动的倾听陪伴,是否过度放任患者陷入低潮?其实患者比谁都渴望摆脱抑郁,但需要时间,谁也急不得。有时幽默轻松的陪伴反让他们也轻松。“督促对方准时吃药,我会和对方约定好,如果准时吃药就给他一个小奖励。”洁安说。 Wed. 我爱我的“认养人” 痛恨需要被救济的自己 今天是工作日。 林芯下课便直奔咖啡厅,逃离令人窒息的校园。 咖啡厅是个能疗愈她焦虑的地方。林芯喜欢在咖啡厅写报告、读书。走进咖啡厅,她进入截然不同的心境。浓郁咖啡香弥漫,慢调爵士钢琴曲,邻桌轻松交谈,店员冲泡咖啡,悠闲氛围是她的救赎。林芯在隐密的位子坐下,电脑收到通知,她申请的“弱势奖学金”并未通过。 父亲过世后,家中愁云惨雾,她被转介到“台湾儿童暨家庭扶助基金会”(家扶中心)。 家扶中心的认养制度,旨在协助贫困或家庭破碎儿童、青少年获稳定补助,每个认养人每月提供1000元台币。 家扶中心为她安排了三位认养人。她不知对方是谁,只知每月写信报告有哪些开销,自会有钱进帐。“小时候我觉得这些认养人都是假善人,捐点钱就想打发我,根本从来不会读我的信,也不在乎领养的小孩过得好不好。”但每月的信成为林芯的抒发出口,她把许多无法向母亲说的苦写在信中,寄向未知。 除了概括本月花费,有时她会提到自己的焦虑,挫折,自我怀疑和认同危机,有时也提到对未来的憧憬。 林芯不知这些信最后到谁手,认养人当时对她来说,是亲人又是陌生人,她感谢,也怨恨对方,总愤愤地想,“要不是我死了一个老爸,哪轮得到你们来认养我。即使你们给我钱,我的生命也不会完整。” 她痛恨自己需要被帮助的处境。 久而久之,林芯却发现自己萌发了病态的自豪。她把被同情视为理所当然,这种扭曲依赖又令她痛苦。“我常恨自己,因为我爸过世后,我就紧紧抓住‘弱势’身份,觉得自己只能靠这个生活下去。” 几年后,中心安排她与认养人见面“相见欢”,林芯认为“伪善”和“矫情”,万分抗拒这商业包装的慈善。 现场记者聚集,渴望捕捉感人画面。“如此做作的画面,只是藉由消费弱势,来彰显富人的慷慨,满足他们的优越感罢了。”林芯猜测,对方不是势利白领,就是穿金戴银的名媛。她心中充满厌恶,祈祷一切快结束。 十分钟后,认养人到了。 万万没想到,走来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奶奶。她见面便握住林的手,轻声说:“你就是林芯吗?我帮你祷告很久了。” 愧疚、难过、欣慰,复杂情绪直冲脑门。她没想过,自己写的一字一句,都化作认养人的祷词,守护她多年。 林芯与认养人的关系在大学结束,但她们联系密切,她知道自己并非只身一人。林芯是基督徒,父亲过世后,一度逃离信仰。与认养人见面后,她决定重拾信仰,教会开始成为重要心灵依靠。 到台北后,林芯进入新教会,希望断开原生脉络。她不想继续依赖弱势身份,所以加倍努力。这个想法常在郁期时鞭策她。 在她定义里,抑郁病人分“文艺型病人”和“积极型病人”,前者花时间沉浸在忧郁中,刻画悲伤情绪,即使知道需要改变,但承受不起改变现状的痛苦,不会设法摆脱郁期。 而林芯自认属于“积极型病人”,虽知改变很难,但比起在情绪里焦虑能否好起来,她愿意承受痛苦,寻求出路。 Thu. 诊疗间中唯一能抓住的 只有医生的权威 今天要去复诊,林芯相当期待。 医生是年过五十的严肃大叔。当初林芯得知教会提供精神医疗咨询,决定求助。“这位中年男性、充满权威、又是透过教会转介认识的精神科医师,让我非常信任与依赖。”在医生身上,她看见父亲的影子,也看见过去的自己:依附父亲、兄长攫取安全感的小女孩。从小缺乏父爱,让林芯对“阳刚的爱”产生渴求。 “我的精神科医师很凶,我对他又爱又怕。我如果没有按时回诊,他会严厉责备我,但与此同时,他的权威和专业感又让我非常安心。”林芯喜欢向医生诉说,和他对话让她平静。但医生除初诊花时间了解状况外,后续只会询问近期情绪,已斟酌剂量或换药。 廖士程认为,病患对医生产生依赖是合理现象,但若发现患者病态依赖,而不愿脱离病症,就要设定界线,并协助他们独立面对。 林芯并未对医生产生病态依赖,尽管她把医生的话奉为圣旨:早点休息、按时吃药、多运动等。而用药的仪式感,也是她扭转现状的仪式。 医生开了两种药。白天服抗抑郁药物“克忧宁”(Purtraline),晚上安眠药。林芯没明显感受到药物对病情的改善,但就像安慰剂,服药让她说服自己,正往光明前进。她戏称,吃了“快乐小药丸”,才有能量开始新一天。 抑郁症并非单纯心理问题,是大脑神经传导物质运作出状况,血清素、多巴胺和正肾上腺素等分泌不足,就会不断翻出痛苦记忆。 事实上,起初感受不到疗效是正常的。廖士程表示,抗抑郁药要连续服用4到6周才能发挥作用。但许多患者一感受不到药效,就失去耐心,恣意停药,医生无法追踪疗效,便难衡量是否换药。 每种药都有三分之一的患者反应不佳,廖士程表示,医患必须建立良好的医患关系,才能一起面对不确定性。 患者面对眼前黑暗,常怀疑是否会康复。廖士程表示,就如同感冒,抑郁症会康复,但复发率很高,根据国外治疗准则,建议患者康复后持续服药四到九个月,甚至一年,“维持性治疗”,降低复发风险。耐心的持续治疗、定期追踪,才能完全康复。 Fri. 失败的咨询治疗 让我更想逃 今天林芯在医生建议下,预约学校的心理咨询。 美国精神医学会建议,轻度抑郁症可纯靠药物控制,但中度、重度患者,建议服药且病情稳定后,结合心理辅导治疗。林芯这种经历重大事件的患者,医生常建议透过心理辅导厘清不安来源。 不过,咨询师的效果,与两人契合度有关。对林芯而言,咨询几乎毫无用处。 她被安排到一名年轻的女咨询师,“这位咨询师无法让我信任,不像我对我的精神科医师那样依赖。”40分钟谈话,话题围绕课业压力,咨询师只着眼当下焦虑。“她只是看着我,不停抛出问题,问我该怎么办?逼迫我想办法解决问题。” 咨询师让林芯说明她的问题。 “我很怕我的研究方法会被当。” “被当了会怎么样?” “那我就无法准时毕业,开始工作。”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只能努力念书,不要被当。” “如果你真的努力准备,我相信你不会被当的。” 然而课业压力只是冰山一角。“我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学业压力,而是最根本的不安全感造成的恐慌。”校园的咨询体系不健全,咨询师人数不足,也让质量下降。“不论我讲到哪里,40分钟一到,就会赶我离开。”虽然咨询暂时处理了短期问题,但对长期过往没任何帮助。 失败经验让林芯对校园的心理辅导失望透顶。 Sat. 请把我当正常人对待 忧郁是一个状态。 父亲自杀后,这个病便隐隐存在。儿时经历让她习惯活在痛苦中,甚至觉得痛苦让她安全踏实。抑郁症并非瞬间发病,而是长时间积累的结果。专家指出:“人都有适应力,有时我们会让自己处在一个不理想但相对可以接受的状态。因此患者必须有足够的动机,才会选择就医。”林芯的抑郁就是周期性的,时好时坏多年,直到波澜越来越大,负能量逐渐吞噬生活,才决定就医。 廖士程说,其实抑郁症是很容易产生“病识感”的病,患者会真切感到痛苦,也会意识到这非正常状态。但许多人仍不愿就医,主要碍于抑郁症的污名化。社会生产的污名标签黏在患者身上,患者进而下意识地“自我污名”。内化后的污名,是不愿就医的元凶。 这一问题在老年世代尤其显著。世卫统计,全球老年人口抑郁症比例约7%,就诊率却仅1.3%,长者对精神病的看法,让他们宁可受苦。 虽然年轻世代中抑郁症不是避讳,但林芯和多数患者一样,不主动提病情。他们不要同情或特殊待遇,更不希望朋友改变以往的相处模式,将他们当病人对待。 “我只想被当正常人。” 在忧郁星球上,这再简单不过的心愿,是每个人最深切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