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个角度而言,2008年是“华文推理小说”这个概念被创造的一年。那当然不是说史上第一篇华文推理小说,在这一年面世。我们正在谈的,是以本格推理为文学类型,从日本角度出发的一种文学分类。 2008年,日本推理小说作家岛田庄司发表〈对华文本格推理创作的期待〉一文,并公布开办“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志在推广华文地区的本格推理小说创作和阅读。赢得这奖项的作品,有机会出版日文、繁体中文、简体中文等不同语言的版本,一班以华文创作的推理小说家,就有机会打入日本的出版巿场。 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在2009年颁发第一届奖项,及后每两年颁发一次,当中如陈浩基、林斯谚、雷钧等人,也曾赢得奖项。而这些年来厚积薄发,近年渐见成果。 2017年,被称为“华文推理第一人”的香港作家陈浩基的《13·67》日文版上市,登上日本《周刊文春》推理小说 Best 10 海外部门第一名,为该榜 41 年来首位入选的亚洲作家。同时,这部作品也夺得“年度十大本格推理小说”第一名。这一系列的名堂,华文的读者会不明觉厉,而事实上,在日本巿场,华文推理小说也开始成为一股风潮。一班原本以华文创作的推理小说作家,也在日本被归类成华文推理。 歪脑访问了三名华文推理小说作家,到底他们是如何建立作品的口碑,分别在华语地区、日本甚至世界各地出版他们的推理作品呢? 本格与华文推理 “Honkaku这日文字,即是本格,现在已经直接被欧美采用,视为推理的一种类型。”陈浩基这样说。 谈到这题目,陈浩基是不能绕过的作家。如果岛田庄司当年对华文推理的期待是“向来以日本人才为中心的推理小说文学领域,势必将交棒给华文的才能之士。我可以感觉到这个时代已经来临。”那陈浩基在2017年的成绩,可以算是开启华文推理小说在日本的兴盛期。 然而岛田庄司所说的“以日本人才为中心的推理小说文学领域”,谈的当然不是全世界的推理小说创作,毕竟推理小说的发源地为欧美,而名家也多以欧美为主,而日本只是亚洲区的大国,从有“侦探推理小说之父”之称的江户川乱步开始,渐渐发展出社会派及本格派两条路线,前者多借推理故事描述社会现状,而后者则重视解谜。而本格派在1980年代出现新一波的作品,从此以后的本格作品,也大可称为“新本格派”。 岛田庄司也在1994年提出〈新本格七则〉,为他倡议的新本格推理小说的条件,当中包括“故事的舞台必须是封闭空间,例如孤岛或暴风雪山庄。登场角色无法自由出入,也必须排除拥有先进科学技术的警方。必须保证只有依靠逻辑思考才能破案的必然性”、“屋宅的主人或客人,所有角色在小说开头都必须介绍给读者,凶手必然就在其中”等等条件。但其实这些条件并不是本格或新本格的金科玉律,而即使岛田庄司本人,到了他举办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时,也已将定义扩阔,认为:“ ‘本格推理小说’是指在故事的前半段展现具有魅力的谜题,并在故事进行到尾声的过程中,利用理论的方式加以剖析、解说谜题的这种形式的小说。在进行剖析和解说时的理论,因为具有一定的水准,为了和其他作品区分,才称之为‘本格’ ”、“ ‘本格推理’必定会有【前阶段的谜题】→【其解决过程】这样的骨干,并且是可以让这两点做出惊人表现的人工‘装置’ ”。 “那是现实中难以发生的逻辑趣味。”陈浩基如此形容Honkaku作为推理分类的特质。陈浩基的作品类型多变,遍及侦探、推理、奇妙等,他曾於2011年以作品《遗忘•刑警》赢得第一屆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首奖,可算是日本认知的“华文推理小说”代表人物之一,但其实华文推理在他之前,也早有人在写,只不过未有受到日本、甚至华文读者太过重视。 但这些先行者其实一直在经营推理小说这種文类。 华文推理小说的断层 以台湾为例,除了大量引入海外作品翻译后,2003年开始,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的出现,鼓励更多华文的推理小说创作。但当时的华文推理小说,即使在华文巿场中,也未有过于偏向本格派。例如由台湾出版人詹宏志出版的《谋杀专门店》系列,由1997年开始,出版欧美推理史上有真正经典地位的推理作品,历时八年,令当时在港台的推理阅读风气,并不只限于日本的社会派或本格派。而由于阅读风气及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的推广,在华文推理界,本格派的创作渐渐成为一大流派。 而在香港,推理小说作家,一向都比较单打独斗,到了近年,才开始多了作家之间的串连及合作。如2019年开始出版的《侦探冰室》系列,据陈浩基言,系列就像是推理小说杂志的替代品,让一众推理小说家可以互相切磋。 陈浩基参与许多华文推理界的事件。他先是赢得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成为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的成员,后来又赢得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首奖,在华文地区、日本创出名堂,而成品有多国语言翻译,近年,他又参与《侦探冰室》这结集不同香港推理小说作家作品的系列。对他而言,华文推理或侦探小说,其实历史可追溯到更久之前。 “其实在民国,中国已经有侦探小说,如程小青、孙了红等人的作品,只是其后华文推理小说历史出现断层。”陈浩基说。 这种推理小说发展历史的断层,是中国当代文学的普遍现象,但在其他文学类型有机会继续发展(例如文化大革命后的伤痕文学,承接文革前的白话文文学历史),中国推理小说创作的断层更长,中间的空白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原因,是读者对推理小说有成见,觉得阅读时需要一定的头脑门槛。”这门槛减少一定的读者数量,从而也减少作者的出现。 陈浩基没有太过拘泥于类型,但读者的认知,也影响到他的出版。例如他在2011年出版《魔虫人间》宣传时,就有考虑过到底应该定位为“恐怖小说”还是“推理小说”。 “这在当年出版时,本身是一本口袋书,而即使当中有推理成份,在宣传时却是绝口不提推理,因为在当年,推理还是票房毒药。” 但在2023年,《魔虫人间》重新出版并同时出版续集时,宣传却强调推理元素。这一方面是“陈浩基”的个人品牌已经成形,读者有一定期待。另一方面,也是华文推理小说,开始吸引到读者,而这流向,其实多少来自“华文推理小说”在日本走红,然后又再逆向在华文地区引起风潮。 由于推理小说的发展在华文地区没有像日本甚至欧美般,拥有一个比较完整的发展轨迹,这导致推理小说在华文地区,认知有一定的限制,往往就是从欧洲经典的推理如福尔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直接就跳到日本的本格派,而且往往是直接将作家连系到所属类型,人们知道一位作家的存在,又知道他是写推理小说的。例如,读者们会知道东野圭吾是写推理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是写推理的,但就不能细分推理的类型。 “我是希望读者可以从我出发,从而再去读到其他华文作者的作品。”陈浩基说。他认为自己稍为有些知名度,也就有机会帮助到其他推理小说作家。《侦探冰室》大概就是这种操作。 “现在网络生态的问题在于,你就算是我的读者,也不太会因此去读其他同类作者的作品。过去推理小说杂志,可以起到这作用。你读完你喜欢作者的作品,也会翻阅其他作品,如果喜欢,也就会追下去。”《侦探冰室》会定期出版,结合不同香港推理小说作家的作品,让不同作家的读者,可以聚合一起,甚至成为彼此的读者。至今,参与《侦探冰室》的作者,有陈浩基、谭剑、文善、黑猫C、望日、冒业、莫理斯、夜透紫、柏菲思等人。 中港台各自不同的创作特质 在陈浩基的发展轨迹中,我们可以发现,台湾在华文推理的发展中,也有重要的角色。如果说日本巿场令华文推理走向国际,台湾的推理小说活动,则让港台的作家有发展的空间。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就是华文推理最重要的新人奖项之一。然而这奖项的操作是怎样的呢?来自香港的冒业,在2020年凭〈所罗门的决断〉入围决选,2021年终凭〈千年后的安魂曲〉夺得首奖,后来又有担任比赛的初选评审,阅读过参赛者们的参赛作品。 “由于赢得首奖,我也成为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的国际成员。”冒业说。这也是过往陈浩基的轨迹,先是赢得奖项,慢慢打入台湾推理作家的社群,并一步步建立自己的作品及读者群。相比之下,冒业还年轻,算是承接陈浩基的新一代香港推理小说作家。他比较擅长理论化地掌握推理小说,不单有用另一笔名写作评论, 也擅长操作推理的设定,例如他的作品〈所罗门的决断〉,就是一部后设的推理小说,他用这部作品参加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而故事内容,就是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决选闹双胞胎,选出两篇一模一样的作品。 对他而言,中、港、台近年的推理作品各有不同特质,“香港的推理小说,其实更多靠近巿民小说。那是从巿民的角度出发,有可能反映出社会的某个面向。而中国的作品,则比较偏向纯本格,毕竟百姓比较难通过小说,去讨论社会问题。而台湾的作品,就更加生活化,可能有更多日常生活相关比较轻松的故事。” 从他的这分类,可以看出他怎看待三地写作题材的不同。但这就让“香港式”的推理风格,承受更大的压力。当推理小说不是全然“本格”地着重逻辑与谜题,而是更多介入社会,那社会的开放程度减少的话,创作压力就会增加,在故事中要多著力去谈社会现实,就会是一大问题。 例如冒业的作品《千禧黑夜》,以女警为主角,书中故事时间维度横跨二十年,内有五篇串连的短篇作品,头两篇是在2019年初完成,但其后的作品在写作时,已是香港现实变天之时。“警察是一个常被使用的身份,那甚至是种传统。警察在推理小说中,就是来驱逐扰乱日常的犯罪份子的。”冒业说,他开始怀疑警察身份对读者的说服力,而他也可能下意识地避免使用警察的角色。 这些思考,他也放进《千禧黑夜》的故事中。书中最后一篇,就是发生在2020年的香港。 有趣的是,读到冒业早期的作品,反而更多的是纯粹推理的趣味,侧写社会的倾向不多,但随着他创作内容的变化,香港现实社会却有更大的变动,让介入更多社会的推理小说,有机会受到创作上的挑战,这挑战不单是来自法律上的风险,也是对传统推理小说人物价值观的怀疑。 “这让香港的推理小说,会出现不同的设定。”冒业说,“例如莫理斯的作品《香江神探福迩,字摩斯》,其实就是把福尔摩斯与华生的故事,在历史的时间点,平移到香港。福尔摩斯与华生故事发生时,其实正好是中国的晚清时间,这部作品的设定,就是把西方法治思想,搬到当时的香港。”当香港的社会状态改变,即使推理作家们不一定以反映社会为目的,但作品也能反映创作当下的时代精神。 推理小说如何在中国传播 近年在日本,出现一股华文推理的热潮,像是陈浩基的作品,虽受日本新本格的影响甚深,但经过在地化处理再创作的作品,却能为日本读者带来新鲜感。 但在日本备受注目的华文推理作家,还有来自不同背景的,而这背景的差别,又可以折射出所谓“华语推理作家”的背景差别之大。当被问到作品一开始被认为像是日语写成的,陆秋槎如此答道:“那大概只是我当时的写作技巧不够好而已。” 1988年出生于中国北京,2018年在日本出版首部长篇单行本作品《元年春之祭》,现正旅日的陆秋槎也是日本出版界眼中,华文推理作家的主要一员,但他却有着与港台作家不同的阅读及创作背景。 “是在大学阶段吧,那时是推理小说在中国的爆发期,出版社出版翻译的日本推理小说,那时出现一波热潮。” 当时出版的日系推理,包括岛田庄司、京极夏彦等人的作品,由于中国当时的推理小说算是小众作品,而过往已经出版的,也只限于经典作品如福尔摩斯、阿嘉莎·克莉丝蒂之类的作品,推理小说作为类型,在中国没有与欧美同步发展,反而在2008年左右,与日本的推理小说连了起来。 “于是与我同一代的中国推理小说作家,多也是先受日本推理影响。”陆秋槎说。修读中文系的他,本来受日本动漫文化影响,也一直也有写不同类型的小说,但读到推理小说后,觉得自己也能写,结果就这样写下去。对陆秋槎而言,他这一代的推理小说作家,多也受日本次文化及推理小说作品影响。 “小说我其实一直也有在写,而且读研究所时,本身就打算找个图书馆之类的闲职,继续写小说下去。”结果他却是在2014年读研究所期间,就以短篇小说《前奏曲》,赢得“华文推理大奖赛”的最佳新人奖。这里又带出中国推理小说创作的生态,中国巿场上有推理小说杂志,陆秋槎赢得的奖项,就是由推理小说《推理》、《推理世界》两本杂志联合举办的。杂志由2006年创办,目标读者以中学生为主,而整体而言,中国的推理杂志也像欧美早期的《黑面具》(Black Mask)、《希区考克神秘杂志》(Alfred Hitchcock's Mystery Magazine)等推理小说杂志,以刊登短篇小说为主,但不同的是,中国的推理小说杂志,鲜少让作家由出版短篇小说转而出版长篇小说,毕竟当时的中国出版界,如要出版长篇的推理小说,还是以引入日本名作为主。 “当时在中国写长篇推理小说的作家,许多也是在天涯论坛写作。”这群在天涯论坛写作的作者们,后来成名的有像周浩晖、紫金陈等人,后来也有推出翻译作品。 赢得奖项,让陆秋槎继续写作,但其时中国的推理小说出版风潮已渐渐不再,“主要原因是著名的作品也出版得差不多了。”然而陆秋槎却继续写下去,2016年,他在中国出版《元年春之祭》,这是一部利用《论语》、《礼记》等中国典籍来开展推理的作品,引起编辑注意后,他得到在日本出版的机会。 对陆秋槎而言,这部作品的灵感由他大学时期浮现,经过多年资料搜集,而且也利用他的中国文学根底。由于中国文化在亚洲区的传播,陆秋槎的这部作品,在日本、越南、韩国等地也有翻译版本,而且收获不错的成绩。 风格与地域 有趣的是,陆秋槎的这部作品,却曾被评论为“不似中国式的叙事”。然而什么是中国式的叙事呢?陆秋槎先是不置可否地讪笑,但回过头认真过来,就说:“那大概是因为当时我写得不够好,角色说话方式写不够好而已。” 陆秋槎把书写推理小说视为一种技艺去锻炼,访问期间也有回避“高大上”观念的倾向。他似乎不同意也不知道什么是“中国式叙事”,而当被问到他有否想用作品建立自己的“世界观”时,他也会说自己不清楚什么是“世界观”,说那是来自德国的观念,但就不明白那如何应用到文学创作上。对他而言,他只想把作品写好,也许他不同意什么“中国式叙事”,但他会反省,认为自己早期的作品,由于技巧不足,有可能让读者误以为这是翻译的作品。 目前正居于日本金泽巿的陆秋槎,十分喜欢那里安静的生活环境,可以让他专心创作。“如果搬回北京,那日常就可能有更多饭局,比较浮躁,人们更多谈金钱,而不是谈作品。” 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让自己的作品,在更大的舞台上竞争。那甚至可能无关于语言,也不应受限于语言。当陈浩基的作品在2017年夺得《周刊文春》推理十佳的第一名、2018年本格推理十佳第一名,而陆秋槎的作品也在日本出版,“日本人可能觉得华文推理与日本的推理小说有蛮大的差别,给当地读者带来新的冲击时,换个角度,以西方的角度出发,这些来自亚洲的作品其实也是同类吧?” 因为现在所谓的华文推理,其实也没有一个特殊的风格,这只是从日本角度出发的的归类而已,但这却可能是华文推理小说发展出新分枝的契机。就如美国推理小说,相较于英国传统的推理作品,更偏向于冷硬派、重视反映社会多于理性推理,但其实无论英国还是其他国家的作家,也有出色的冷硬派作品,地域可以帮助区分风格,甚至成为风格分类之一,但说到底在每一个地域,也有不同风格的作家。 普遍受日本新本格启发的华文推理小说作家们,到底会否在未来自成一派,在世界舞台也能得到关注?这就要看这一代、甚至接下来几代的华语推理小说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