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台湾引爆新一波MeToo浪潮,有关权力关系、同意就是同意、直男癌等性别话题席卷华文讨论圈,在此期间,中、比混血Youtuber锡兰拍摄了一支影片,揭开数个盛行在华文地区的YouTube频道,这些频道涉及“PUA”及“红药丸”的内容,在MeToo浪潮下延伸出另一波有关男性仇女情绪的讨论,也令到“PUA”(Pick-Up Artist)一词再度引起讨论。 这门本来为提升男性情商、两性社交技巧的外国课程,最后所制造出的“把妹达人”,乃至汲营“把妹学”的男人,曾成为不少女性的恶梦。歪脑访问了曾经学习PUA课程的男性,以及曾被PUA、险被精神操纵的女性。 PUA在中国:成为一条庞大的产业链 2019年末,中国北大学霸包丽为爱自残,最后服安眠药自杀,引起热议。在包丽离世之后,网上陆续流出包丽与当时男友牟林翰的聊天纪录,揭发两人在交往期间,牟翰林长期以言语攻击、贬低及精神操控对方,要求对方服从拍摄裸照、性爱录像等要求,牟翰林不断就包丽过去情史大做文章,令她以为只有牟翰林仍会接受“污秽”的她。事件演变成对方提出愈加无理的要求,包括先怀孕再流产、进行绝育手术等,包丽曾经提出分手,但牟翰林以自杀威胁,逼使包丽最后决定自杀。 同样在2019年,大陆四名大学生以“维纳斯的病历本”为名,在平台橙光游戏发布独立游戏《不良PUA调查实录》。游戏旨在揭露PUA的种种套路,教育广大玩家小心防范,玩家扮演记者庄舟去调查PUA的发展及诈骗套路,其间她化身不同身份接触PUA玩家,整理出一条PUA的欺诈路线图——前期与一般恋爱没有分别,后期会一步步引导受害人投入身心,在交流中被贬低自尊,继而自我否定,沦为精神操控下的牺牲品。 从真实世界的悲剧到网络游戏,中国的PUA已经带来了广泛乱象。由2008年的“泡学网”等网站经营泡学学说,到了2018年,大陆媒体、新闻节目陆续揭破众多不良PUA地下社群,PUA内容也从搭讪教学演变成如何追求精神操控异性,以致予取予携的可怕技巧,如同游戏中带出的“五步陷阱法”:好奇陷阱、探索陷阱、着迷陷阱、摧毁陷阱和情感虐待陷阱,每个套路皆蕴藏冷读、进挪、心疼指数、建立契约、情感指责和价值榨取等PUA手段。 而这些险恶的技巧,都被包装成讲课内容、电子书,在一些网站让人开通会员购买。他们声称PUA是一门“学问”:“它融合了女性心理学,进化心理学,行为学,语言学,社会学等各方面专业内容,同时,他还是一门实践的艺术。” 只要付上400元人民币,就能够申请成为会员。然而,网站上所有资源皆需另外付费下载,并有教学指导他们如何避开百度网盘审查,成功从网盘下载内容。网站除了提供电子书、讲课录像外,还会提供一系列相片(展示面素材),让人可以在社交平台上发布,包装自己成哪一种人设。 你可以成为一个经常公干旅游的爱狗暖男、也可以是流连不同酒吧,驾名车去派对的富二代。网站提供的泡学资源,包括性交体位与微信泡妞实战聊天纪录,也提供“五步陷阱法”与柯李思的红药丸课程。正如在锡兰的影片中提到,当前大陆一些PUA教学已经演变成“红药丸”,透过精神传销一套极端仇女厌女,以摧毁及控制女性心灵为目标的偏门学说。 2010年起,大陆的PUA产业高速成长,如“泡学网”在2018年已有200万会员;另一家PUA公司“浪迹”全盛期有400名员工、以及10万名学员。粗略估计,大陆起码有5,000家类似公司,从自媒体、直播主、培训机构,到利用百度网盘及微信创设会员制度来贩卖教学资源。 PUA作为舶来品,最初源自美国。2007年出版、由魔术师The Mystery所著《The Mystery Method》是开山立派之作。PUA大概是在2008到2009年传入中国,以“泡学文化”之名引起不少播客拍片介绍PUA,然后开班授课,再到带领学员实地搭讪训练的风潮,如大陆知名PUA讲师冷爱,就在2008年曾为“泡学网”的首任版主。 《The Mystery Method 》的副标题非常直白:How to Get Beautiful Women into Bed,他把把妹的过程建立理论模型,每一个程序依次完成,导向到游戏的终局,睡到女生为止。 另一本被PUA中人视为“圣经”的是美国作者Neil Strauss所著的《The Game: Penetrating the Secret Society of Pickup Artists》(中文翻译为《把妹達人:從宅男到型男之路》),既点明PUA视两性关系如同游戏的本质,更进一步带出多人协作的必要。书中也提到一些涉及欺骗的技巧如“假的时间限制”,抛出一个不存在的时限以掌握把妹的主导权、“服从性测试”,在提高身体接触前抛出一个等量而相对不敏感的要求,看看对方是否服从。他更提出男人要辨认出社交场合中的“PUA杀手”,即形容蹭吃蹭喝,而永不让你得手的女性。 “PUA这门课会改变男人的价值观” PUA在香港的发展也大致与大陆一样。 2010年起,网上开始有人引介相关概念,其中网上电台是一大推动力,当时的领军人物有Santino、Norris、Kino、尹思腾等人,有人著书立说,有人在电台开设节目,如Norris与Santino在Our Radio主持的《香港把妹达人》。他们透过节目广收信众,随后两人开办“PUA HK实战中求真理”课程,要求学员毕业前通过考验,限时15分钟内要取得三位自选目标女性的电话号码。而在不同访问中,他们都会提到自己现时同时与几个女生谈恋爱,彰显其PUA的实力。 另外,十年前香港社会也相当热切讨论“港男”、“港女”议题,不少人认为香港社会女权过大,“港女”性格泼辣拜金、瞧低男性,“港男”则懦弱内向、经济能力比女性逊色,也因此出现了超过适婚年龄又欠缺恋爱经验的“剩男剩女”。无线电视曾因应时势推出真人骚节目《盛女爱作战》,Santino以“两性关系导师”身份亮相,其间言论如“以45度角侧脸看女生”、“比女生更快挂断电话”、“短讯字数要比女生少”等把妹理论饱受质疑,亦遭网民耻笑。 光仔记得,十年前的他因为失恋,第一次接触到“PUA”。当时失恋严重打击了他的信心,甚至摧毁了他的价值观,在百无聊赖下,光仔决定要掌握把妹技巧,因为当时的他相信金钱与女人才是男人的成功指标。透过网上电台节目,他成为了Santino的学生之一,但最后他没有毕业,中途放弃。 “Santino主力教授沟通技巧、穿衣打扮方法及健身,我觉得他有认真教,也真的有在关心学员的外在与内在的训练。我们这些学员最初都是听众,透过网聚而渐渐发展到开班讲课,2010到2012年这两年来先后开过10班,每班学员约30人。每月上4节课,两节讲理论,一节练体能,一节实践课。实践课就是他会带我们到兰桂坊、铜锣湾街头实地搭讪女生,事前还要打赌,失败就取不回钱。我记得当时好几个男生呆呆站在(铜锣湾)时代广场外,犹豫好久还是不敢找女生聊天。” 在一般课程以外,Santino更会开设进阶班或个人班,收费更贵,那是一对一指导学员到相熟的时装店买衣服,并且从中获益。光仔认为,PUA课程当中某些部份还是值得肯定的,例如“Opener”(开场白),确实能够帮助自己与异性打开话匣子。 “会分成直接和间接的类型,间接是以问问题为主的技巧,像问路、问对方吃什么、买礼物精品时问问对方意见,人大多都愿意帮人,便可以间接地搭讪带出聊天,然后在聊天中找到话题,最后留下联络方法。直接的话,要主动赞对方漂亮,想认识她,要拿电话号码。那么你的衣着要得体,态度要自信,最重要是大数法则:一次不成功不要紧,你不断去试,十个女生当中总有一两个愿意。” 但是,当时他已经觉得整个课程的运作犹如邪教,学员对当中的技巧与概念深信不疑,奉为圭臬。当年,他有个同学是中学生,几年后在街上偶遇那位同学,对方疑惑光仔为何离弃了PUA,而在光仔眼中,他的言谈变得更厌女,衣着打扮即使光鲜,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与其年纪并不匹配。光仔在接受访问后,查看了一些仍活跃的旧同学的脸书,发现他们发展轨迹都很相似,都是先后从事伦敦金、加密货币等投资。 “简单来说,都是些‘呃呃氹氹’的行业(骗人的勾当)。某程度PUA就是一门排除道德成见的捷径,可以用在把妹,也可以用在投资,离不开大数法则,不断问人有没有兴趣买币,和我想得到你的号码两者是一样的,然后向对方灌输价值观、控制情绪。” 光仔续说:“可以这样说,PUA这门课会改变男人的价值观。Santino等导师常常对我们说:语言改变思维,思维改变行动,这同时呈现在学习PUA的男人身上。试想想,当男人认为他们最重要是生存和繁衍,那么女人就变成一组数字,是生殖工具,是游戏中的试验品,那人一定会受这些观念影响。” 同样接触过PUA的B先生,则记得当时社交媒体尚未广为流行,而自己十年前刚刚从中学毕业,出身男校的他希望可以谈到恋爱,刚好在书店接触到Kino与尹思腾合着介绍PUA的书籍《禁书:让她情迷意乱的心理手段》,出于好奇,他研读了一段日子。 但B先生对于PUA的手段有点免疫,“当时觉得书中的概念、术语很eyecatching,但很快发现那些一道又一道的方程式,如果我按照去做的话,先不讲是否能成功把妹,感觉很像刻意改变自己去迎合。而且那些技巧更像是让渣男在夜场把妹的,我想要的是一段长久稳定的关系,大家互相尊重,然而PUA的概念与用字对女性不太尊重,就没再关注了。” “我提出分手后,他全盘托出这段关系就是一场PUA” 现年25岁、有混血儿背景的Aurora曾是香港本地的网红和模特儿,一听到记者提起Santino这个名字时,便说起自己第一任交往的男朋友,曾跟随Santino学习PUA。 “分手的导火线是,他那时认识了一个女生,要跟她一起去台湾玩,竟然吩咐我帮他两人订酒店。我超火大,他还反过来说我不够成熟,不够信任他。我提出分手后,他全盘托出这段关系就是一场PUA,他得意地向我解释怎样用PUA勾搭女性,在Santino那里上课。那时我只有15岁,我猜他那么坦白是因为觉得我年纪小,没办法报复他吧。” 当时Aurora还在念高中,那个男生30多岁,曾在大学当讲师。谈恋爱后,他常常没事就会挑剔她的衣着打扮、出游习惯、外貌身材,认为女方必须要达到他心目中的标准,完全服从他的意志。“比如说我一定要穿白色裙子,上衣的衣袖边一定要波浪型的,不穿就会一直骂;又不时说我肚子长肉、手臂长肉,要减肥。更可怕是,他不许我见他以外的男生,甚至想跟女性朋友去玩,他都会不断质问我。那种感觉像是,他不断要打击甚至摧毁我的自信、自尊。” 然而,Aurora自言天生性格强硬,不会轻易就范,一直都当他的批评是耳边风。然而,人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弱点,当前男友得知她在人群当中会容易感到焦虑时,便会刻意在街上跟她吵架,然后头也不回,扔下她一个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是每个女生都有这样的勇气的。成长于华人家庭的女生,从小就要面对家人或其他人的批评、检视,总会疑惑是不是自己哪个地方做得不够好。我妈不会这样,从小她就让我看超级名模生死斗、时装杂志等等,我知道女生应该要有自信,美丽与力量都源自相信自我价值观。但是PUA那一套操作是要剥夺、摧毁女生的价值观,让她整个世界除了男友、接受他的操控外,没有别的出路。” 令Aurora惊讶的是,事后有几个女生找到她的IG,私讯跟她“重组案情”,她才知道那个前男友当时同时与数个人交往,而且和她们对话用的字眼、语气都如工厂流水作业一样。从说话、约会地点、穿的衣服、吃的饭、推荐给她们的东西,都一模一样。“他对我们搭讪的第一句话都是:‘你的眼睛好美,好像藏着很多故事。’而且我们都被他要求穿起同款白色裙子和波浪型衣袖上衣。当时我们都跟他去过同样的咖啡店和市集,只是错落在不同的时间。” 她说,那几个女生当中,有人精神上已经受到很大打击,一方面认清了“渣男”真面目而自责,另一方面也觉得无法离开他。她从那个女生处听回来,当那女生哭着打电话给前男友,说要为了他自杀时,他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好呀,你去死吧,你打给我其实我也不太在乎。” 结果那个女生真的试图自杀,只是没有死去。之后,Aurora从那些女生口中得知,他仍然不断在找下一个对像,仍然沉迷于PUA。 回顾这段恋情,Aurora自言本身是双性恋,这是她第一次与顺性别男性谈恋爱。“这段关系之后,以后都没有再遇到PUA,因为当我察觉不对劲,我会立即离开。例如有异性朋友开始想接近我时,会突然认同我的所有想法,亦会暗中做很多功课去投其所好,还会有礼物攻势,当他们突然对我很好、太好,其实这当中多少有着PUA的套路。因为他们只会想以最短时间达到最大利益,我会察觉到我在他们眼中不再是一个人,是一个攻略的关卡,他们每一步都有盘算,而非真诚想认识我的为人。” 如果遇到男生抱着把妹是“一种能透过改善技巧去达到目的的手段”,Aurora觉得那就是一个警号。然而她也觉得,PUA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就像几年前,她的前任突然再次联络她,她当下翻了翻白眼。“他好像觉得我还是以前的中学女生,会再次上当似的,用的还是那种话术与装作关心的姿态。不管有没有遇到PUA,女人还是会成长得更独立自强,但信仰PUA的男人,则永远不会改变对女人的看法。” (应采访对象要求,光仔、B先生为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