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不夸、不写、不画、不做美女 以前喜欢着洛丽塔裙的答老四,现在套了件“一整条麻袋式的睡衣”。讨论起近些年的变化,她说到自己从买800块钱的粉底液到全素颜;剃平头,甚至创立了“美女无用教派”。以前被夸好看,她觉得开心,现在只有别人夸赞她后天努力出来的东西——如思想、人品、性格——她才觉得真的是自己这个人被称赞。 答老四觉得,长相只是用来记住一个人的坐标,不应该被用来作为评价人的维度。有句话叫you are what you wear,“ 但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用衣服来体现?”她说。 答老四现在在四川做一名游戏插画师。2021年5月,她画人体画,找游戏角色练手。绘画过程中,她意识到男性角色的呈现都直接贴近原貌,而女性角色却都会带妆。在角色扮演游戏《赛博朋克2077》里,她在创造一个女性角色时,自然而然给女性角色用上了美甲和眼线。她开始想:彷佛没了这些,便难以证明这些个体是女性,但一个女性为什么要通过这些证明自己是女性? 玛丽·比尔德在《女性与权力》中所说,当我们说到“教授”一词,脑海中第一时间想象到的是位男教授。 “即使你本人正是位女教授,也一样:文化赋予我们的刻板印象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在闭目遐想这个层次上,我仍然很难想像我自己。” 答老四虽没读过这本书,但身为女性,她有着类似的经验和感受。比如说,听到“王”这个字的时候,脑海画面就会默认他是个男性,只有特地强调“女王”,才会想到是女性。她平常画画,如果画一个普通“火柴人”,火柴人会自动被认为是男性,需要给这个火柴人涂上口红,或者穿上裙子,才能明确她是女性。要辨别一个女性,竟是通过附加的装饰。 有了这层疑惑和反思后,答老四在社交媒体上不断表达观点。2021年5月11号,她发微博说自己要做“美女无用教派”创始人。宗旨是:不看美女、不夸美女、不写美女、不画美女、不做美女。不把“美”字放在“女”字前面,不用美丑区分女人…… “美”这种毫无作用的东西不是女人该趋之若鹜的对象,爱美不是女人的天性。有网友开玩笑说,要入教。 在网络上表达观点的同时,生活中,答老四的改变也很快。她认为自己此前每一次对外貌细节的在意和不安,都出于对自身的不满意,这也给她造成负担。 她去剃了平头——这起初还是个留有余地的选择,因为头发也可以再长出来。没想到,当剃完平头、素颜出街、一旦真的去做了这些后,“在外貌上的巨大的轻松感会完全击退所有自卑。太爽了,爽到哪怕我知道我丑,别人觉得我丑,我也不想美回去了。” 答老四学到了“6B4T”一词,这是激进女权者的一种主张。6B指不结婚、不生育、不恋爱、不(与男性)发生性行为、不购买厌女产品和单身女性互助;“4T”是指脱束身衣、脱宗教、脱御宅文化和脱偶像。答老四说,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就已经觉得认同,”逐个自我排查“。而其中的”脱束身衣”所指的就是停止服美役,也就是停止一切打扮自己外貌的行为。顾名思义,“服美役”认为追求外貌美丽是一种服役苦差,泛指女性为了迎合社会审美而做出一些自我牺牲的现象。高跟鞋伤害骨骼,长头发需要花时间护理,减肥损害身体,化妆伤害皮肤,连裙子都影响日常行动。一些女性回望自己日常生活,惊觉这些和外貌有关的打理,没有一件不是在损害自己健康和资源的。 她第一次在微博学到“服美役”这个词时,觉得这个词“好精确、好厉害”:“很明显觉得这个词骂到我了。之前我就是个服美役的人。”答老四回忆,当时有一种“自首的心态”。 追求美丽,与男人的目光 答老四服美役最严重的的时候,是大一谈恋爱的时候。为了妆容不花,她出汗也不敢擦,换衣服也小心翼翼;化妆让皮肤变差,她就买更好的护肤品,甚至想要去整容。当时看自己觉得很多地方都不够完美:虎牙不好看、发际线比较高、鼻子也有点塌,还想削骨。她一米六五的身高、一百一十公斤,但一度觉得自己很胖。于是她开始吃减肥药,吃完之后头晕眼花,但依旧忍着。减肥药让答老四瘦了,她回忆,自己被夸变瘦时很开心,但没太考虑过健康问题。她记得,大学放假回家,父母问,你怎么面无血色? “就是这样一点点的自我否定和累加的麻烦。”答老四这样解释服美役的感觉。“虽然当时可能觉得无所谓,但实际上那些麻烦,自己心里面是有感受到的。” 曾经和男性的恋爱经验也帮她加深了对“服美役”这件事的反思。刚开始交往时,前男友曾说两个人在一起若不再相爱,便好好分手。但现实给答老四上了一课。和前男友在一起近两年后,答老四要和他分手,但对方为了挽留她,用针在避孕套上戳孔。答老四当时的选择是原谅他,觉得对方是因为太喜欢自己。后来发生了一连串事件,包括男方用一些方法对答老四和她的朋友家人进行手机轰炸和威胁、甚至偷身份证借钱至今未还……这令她意识到这名前男友的虚伪。此后她变得更频繁地怀疑和反思自己身处的状态,她认为这也是为什么自己对服美役这件事“自首”地如此之快。当时“没有意识到我身处在陷阱里,那当我意识到了之后,我爬出来之后我肯定不会再回去了……表现出来的感觉像个精神分裂而已。但其实只是说因为我往前走了。” 对晓茜来说,接触女性主义、反思服美役也跟和前男友分手不无关系。 2020年,谈了四年的男友提出和她分手。她诧异、受伤,分手后,有两个女性朋友安慰她时建议她去豆瓣一些小组看看。此前晓茜也用过豆瓣,不过只是当影评、书评平台来用,这次她重新下载这个软件,去一些讨论“渣男”类的小组获得慰藉同时,也读到很多女性主义的言论,甚至第一次在那里知道女性主义学家上野千鹤子。 2021年,她被公司外派到海外工作。在海外,她常感到无聊、孤独,还需处理分手的创伤。“我需要一个东西去鼓励自己、给自己找到出口。”她开始看组里推荐的女性主义书籍,在小组跟大家讨论、收到很多网友的正向回复。在看了两本上野千鹤子的书后,她还在网上提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无法产生上野千鹤子这样的女性主义学家? 晓茜说,自己作为女性,对这些切身的命题有自发兴趣,也不自觉地看女性主义相关的电视剧,比如《俗女养成记》、《傲骨贤妻》、《致命女人》等。这些剧令她有种“爽”感:女性在男性出轨后,不是去央求对方回心转意或离婚,而是选择主动去复仇;四十岁的女生也可以选择不再继续之前的感情,回到家乡或是去寻找新的恋情。 和女性主义同时接收的是对消费主义的反思。她开始想:那么多护肤和彩妆用品是否真的必要?咨询公司埃森哲的数据显示,中国有近4亿年龄在20-60岁的女性消费者,每年有10万亿人民币的消费支出,化妆品在其中占据重要比例。 另一份由公司欧睿国际对全球市场调研的女性对美的认知的调查显示,全球百分之四十八的女性认为美丽来自健康肤色,而不是要化很多妆,掩盖本来的美丽,但是这个数据在中国只有二成八,也就是说大多数中国女性仍然觉得是要化很多妆,去达到大众心目中的美丽。 晓茜回忆刚大学毕业时,她很想要一个NARS的腮红,价格对当时的自己来说并不便宜,有次出差她终于买了这个腮红给自己,开心了很久。 但现在她发现这些都没办法带给她真正快乐。她在豆瓣上首次知道了“服美役”这个词。在大量中国女性研究化妆的同时,也有另一群女性在呼喊:女人追求美、把自己放在一个被欣赏的客体,是消费主义的陷阱、父权社会的骗局。 美丽有多少用 “服美役”这个词引起了不少争议。不同意相关观点的人强调:化妆不是为了取悦别人,扮靓是令自己觉得开心。对此,性别平等研究者陈亚亚认为,女性打扮到底是为了谁,这一点可以有多元解读:“(打扮自己)可能不是‘为悦己者容’,而是一种自我取悦。就算是为悦己者容,那可能也是一种互惠的关系,不是一味的迎合对方。 ” 而支持者则对“取悦自己”观点提出追问和质疑——你以为你是在取悦自己吗?还是你只是在用男性欲望的眼光来看自己?支持者引述福柯所说,权力内化的结果,是让个体的行为看似是自发,而非强迫。英国性心理学家和思想家亨利·哈维洛克·艾利斯曾尖锐断言:“什么时候女性才开始打扮呢? 是女性失去了地位,需要哀求男人和让男人看自己时。因此,两性中谁去打扮,关键在于两性的社会地位,即谁处于下风。” 晓茜相信那句话:“欲望乃他人之欲。”她认为,生活中许多事都需要反复追问,究竟是自己想做还是别人想你做,或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夸赞才做?她说,自己很多朋友也会说并非在意男人的眼光,打扮是为了自己开心。她不会去反驳和争论,但出于自己的经验,她并不相信化妆百分百是为了自己。以前她花费很多金钱和时间化妆打扮,几乎百分之八十都是为了别人的目光和异性。 除了女性主义,在海外的生活经验也给她带来很多改变。近年,她被公司外派去美国,带了两双高跟鞋。一年过去,只有其中一双穿过一次。她发现身边美国人几乎没有穿高跟鞋,“穿拖鞋多舒服啊”。着装也主要是运动背心,不想穿内衣的时候也不穿内衣。 “今天我就没穿。这感觉太爽了,简直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她在墨西哥旅游,参加当地的骄傲游行,有男性全身裸体,身上花两个彩绘,但生理器官也是无彩绘直接裸露的,异乡环境中,她发现大家活得都那样自我、快乐,千奇百怪种生活方式里,她甚至正常地显得格格不入。“我想去他X了,我在乎那么多干嘛?” 答老四创造的“美女无用论”,很容易遭遇直觉的挑战。女性长得美,在这个现实中,真的无用吗?社会中,因为是美女得到红利和方便的例子比比皆是。 其实答老四也切身体会过。从小被夸皮肤白、漂亮、身材好,出门有人会主动帮她拎东西、被搭讪请吃饭。她以前不自觉也会因此得意。但现在她认为,如果自己不好看了就没这些好处,那说明在观看者眼里,自己并不是作为一个人被看到,只是符合了一种审美,而别人因满足了自己眼光上的欲望,才来施予帮助。 进一步讲,她说,女性若是想要通过漂亮而被给予好处,那为什么不直接索要呢权力?答老四认为,权力比漂亮有用得多。“人都会老,但权力不会老。有权力的人老了,权力就会越来越大。可是漂亮不会。” 她反问,因为美得到一些方便,就会因为不美而得不到这些方便。而男性就不怎么需要这种方便呢?为什么不去做改变这种不公平结构的人,直接把权力拿回给自己呢? 答老四说她想让改变发生,希望自己是这背后的力量之一。一个网友曾经问她,你会不会被外界影响?她说,不会,因为人自己也是别人的“外界环境”之一。她也挺乐观,不觉自己是天真:女性以前还裹脚呢,现在不也不用了? 晓茜则觉得,说美丽一点无用,是不太可能的,她明显感受到化妆和非化妆在社交场合带来的外界关注度的变化。但很多好处都是蝇头小利,或者是表面上好,实则有风险。她以前工作,得到一个前辈照顾,她也很依赖他,什么事情都会跟他沟通。看似起初是得到一些便利,但到后面,她因此站错队,间接导致离职;后面也知道,那位职场上的前辈确实是看上自己了。 比美丽更重要的东西 而即使美丽有用,为此在意别人的眼光也实在太累。跟答老四要放弃美丽、直接争取权力不同,现阶段的晓茜认为努力向上不再是最重要的。她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化妆打扮上,但也不是为了搞事业。晓茜工作压力大,2021年身体出现问题,长了一颗甲状腺肿瘤后,更加觉得,健康和自己当下的开心感受才是最重要的。拼命竞争,可能并不会给生活带来太大变化,但还要要付出多倍代价,并不值得。 不服美役后,除了生活上更轻便,答老四觉得金钱上的负担也不再那么重了。她用多余的钱去买配置更好的电脑,这样好画画,去吃好吃的。以前和朋友出门玩,她要早起一两个小时化妆、烫头发,现在她可以睡得很饱,出门穿T恤和运动鞋、轻松很多。剪完平头很快就习惯切且依赖上,洗头方便,睡觉起来也不会毛躁,家里没有掉发要去扫,焦虑和压力感少了很多。她做游戏设计,以前总会给女主角设定一张漂亮的脸,形容她如何美丽乖巧爱打扮,现在自从抛开长相,她的游戏女角色更丰富了,“她们不会因为美丽与否,在我的世界里面得到什么好处坏处,而是可以凭自己真实能力去获得应有的位置。” 她在网上讲述了很多服美役的内容后,有一些粉丝给她发私信,诉说自己的困惑和变化。有人开始慢慢接受自己不化妆,也有一些非常“激进”,一上来就把化妆品砸了,发照片给她看,也有跟着她剃平头的。有人问她要不要把化妆品拿去卖二手,她答:你既然知道它有害,就没必要再卖。还有一个做美甲工作的女性,很快把工作辞掉了,因为不想“助纣为虐”。也有很多质疑声,觉得那些叫女生不要服美役的内容太独断、是另一种教条主义和对女性的规训。 答老四认为,自己只是想说出来让更多人看到、听到,然后各自去做选择,“对很多人来说,是第一次看到我这些嚼烂的东西”。 外界有评论也认为,脱美役圈子对于回化妆打扮的女性态度很激烈,有些人会辱骂这些女性,是伥鬼、背叛女性。答老四认为其来有自:“与其说她们在骂别人,不如说是骂差点成为那样的自己,虽然看上去言辞很激烈,但其实比谁都明白什么是女性共同体。” 陈亚亚指出,当下网络社会很多对“服美役”的批判,社会背景应该是男权社会中对女性的性别规范依然存在,但女性的性别平等意识在觉醒,两者之间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她提醒道,一个理想的女权主义者应该是在批判现实的同时,自身也不断反思,尽量避免自以为掌握了女权精髓,成了普通女性的导师。 爱美是“天性”吗? 有一种对化妆的看法认为,现代女性喜欢化妆和穿搭,是一种“日常创作”,其中自有创作带来的愉悦感,很多人也能借化妆这种创作改善精神状态,提振能量。创作需要懂的观众,而大部分懂的是女性,所以一些女性会觉得,自己打扮是给同性而非异性看的,在这种情况下,化妆就不应该被归为“服美役”。 晓茜觉得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她发现自己跟女生在一起的时候,会敢于穿得少、画更浓的妆,是舒服地展示自己。但“如果有男的,我会怕被凝视,点评,觉得不舒服。”她因此把朋友圈专门分了男女两组来发比基尼照片。 美是一种天性吗?晓茜记得,可能受妈妈影响,自己从小就爱美。儿时她留超短发,别人甚至误会她是男生,当时她会因此而难过,四五岁时姑妈带她去打耳环,结果被父母骂,涂指甲油也不被允许。直到高中留了长发,很多人夸赞她好看,她才慢慢相信自己长得还不错。她认为,谁人不爱美呢?只不过美丽不应该有标准。 这应和了目前社会上经常一种关于美的讨论。为了反抗父权社会下男性凝视女性的审美,有些人会选择去创造另一种审美,比如不追求“白幼瘦”,而追求个性独特的打扮,或者“健康的美”等等。 但答老四认为,这也不是“脱美役”的本质。她认为,只要出发点、过程、目的是为了建立某种外观上的区别,只要需要你消耗健康、金钱、时间去维护的风格,全是服美役风格,没有例外。 “不服美役、反抗男凝,最基本、也是唯一的要求:就是一切从身体的舒适度出发。切记它必定没有外表、没有风格可言。” 答老四主张“爱美”不是天性。她认为,就算是,如果这个天性对自己有害,也仍然可以反抗。“女性天生会怀孕、人类天性还恐高呢。”她认为人类自带进化技能,“人类身上的毛褪掉了,包括人类开始吃熟的食物,其实都是在反抗一种天性。” 在中国的各大平台,目前关于服美役依然喧嚣,从今年年初开始就见诸报端,很多讨论从服美役开始,逐渐延申到各种关于女性的身份认同议题上。说到自己为什么孜孜不倦地聊这些话题,答老四总会想起一个故事。她从小生活在一个县城,很多女性好友初中就辍学嫁人、打工生娃。高考后,她和当时一个很好的朋友都成功考上外地的大学。但那位朋友后来因为父亲心脏病去世、母亲叫她回去照顾弟弟而决定回家,很快就在当地结婚生子,生了个女儿。老公对此很不满意,还要生第二个,此外母亲叫她出钱供养弟弟。她为此进入传销组织,被答老四拉出来。 她记得朋友当时的状态:“这种苦是哪怕她不讲你都看得出来的——就是跟她在我们高考奋斗的时候,考取了外地大学上课的时候,那种状态精神是不一样的,那种疲惫感,在身上太明显。” 如果要问她践行自己现在相信的信念背后力量的来源,她说,是因为她不希望同性吃一样的苦。 然而,现实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永远存在注视与被注视,因而也有人脱美役这件事表示宽容,微博博主Kek444认为,人应当“可以接受自己想要推翻的东西仍然压在自己身上,并且甚至有难以言说的享受。因为这是阶段性的,是过程。”她强调,不时说不是接受这个行为,而是接受这个行为的转变是有过程的。 很多女性都处在这个过程里:晓茜说,自己以前是讨好型人格,现在有“不要服美役”的意识已是非常大的进步,在思考服美役这个问题之后,她比以前更能做自己、向内求了。但若坦诚面对自己,她知道现在仍未做到完全“脱美役”的状态:穿吊带裙依然会贴胸贴,周末出去玩想化妆的时候还是会化妆。“我没有办法虚伪地告诉你,我就是完全为了自己。我不是,我可能还是有一点希望自己在外的时候,看起来是形象是 OK 的。但与此同时,我自己的感受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