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陈冠中在经济起飞、政治社会进步的年代长了一对翅膀,顺着流金的潮流在中、港、台三地追逐事业。 “我这一代人是十分幸运的,赶上了时代。没有经历过战争和父辈的流离失所。”陈冠中多次的迁移,是自主且自由的,也是出于一种想去见识世界的欲望。现在,陈冠中已活到人生第71个年头,转换过事业上不同的跑道,也见证世界换了好几个样子。 访问当天,他提着装有三瓶酒的黑色塑胶袋走进台北双城街的文青咖啡室。 “以前这里都是美军酒吧。”台北的巷弄里,留有陈冠中青年时代的记忆,但这次他在台只逗留数天。他笑言,此行以工作为主,因为文集《又一个时代》即将出版,要处理不少前期工作,不敢通知朋友,怕来不及叙旧,就要回北京去。 流金的年代:他创办了杂志,也踏入了电影行业 陈冠中1952年在上海出生,4岁随母亲和姊姊来港。懵懂之际,他就经历了人生第一次迁移。他最早关于迁移的记忆,是在广州火车站的一张露天长椅。坐上往香港的火车前,他就在长椅上度过了一个晚上。小学时候,他入读德信小学,中学考入了九龙华仁书院。那时香港只有两所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和香港大学,入学竞争很大。中七预科后,陈冠中成功入读香港大学,成为香港的少数精英。 他是1974年毕业的。 70年代,外资银行纷纷到香港成立总公司,“商界”渐渐形成,成为了大学毕业生在公务员和老师之外的另一种出路,陈冠中在社会科学院的同学毕业后纷纷加入美国银行实习。然而,陈冠中对三个选项都没有兴趣,他毅然选择到美国波士顿进修新闻学。一年后,他回到香港,加入英文小报担任了记者九个月,就萌生了要办杂志的年头。 于是在1976年,他创办了香港《号外》杂志,并任总编辑。 办了杂志一阵子,他又改变发展航道,踏入电影行业。 70年代也是香港电影的转捩点。那时候,香港电影市场开始百花齐放,其中武侠和功夫电影是代表,李小龙等人参与的作品在国际打响名堂。踏入80年代,电视技术进步、经济前景不俗,“港产片”成为了华人文化的代表,杜琪峰、徐克、陈可辛、吴宇森、许鞍华等导演产出丰富题材的电影,被称为“香港新浪潮”,也获得了星马台等亚洲市场的青睐。 “那些年的机遇很多,毕业不担心找不到工作,而是工作找上你的,更重要的是,可以转工、可以转行。电影行业在扩充,很需要人,导演就叫我去写剧本。” 于是,1984年的时候,陈冠中完成了他的第一个剧本《等待黎明》,由德宝电影公司开拍,监制是洪金宝和岑建勋,演员有周润发、万梓良、叶童。未几,他又从编剧的工作转去做策划、监制岗位。 “之前写剧本只会和导演谈,不会叫你去片场,一直觉得入不了行,但做了策划后,前后很多人招呼你,当你是领导。做到这样我都觉得神奇,是奇迹,为何我会有机会做这些事情呢?” 从中国到台北,再到北京去写作 “当时一直都想留在香港,没想过要去其他地方。”90年代,中国加快改革开放的步伐。香港资本涌入中国大陆投资文化产业,例如流行音乐、有线电视和杂志刊物。于是,陈冠中自动请缨去开发大陆市场。1992年,他入股香港填词人刘卓辉创办的“大地唱片公司”,那也正是邓小平南巡的一年。唱片公司当时出品了不少民谣,其中一首是艾敬的《我的1997》,道出了中国大陆与香港之间的连结。 什么时候有了香港 香港人又是怎么样 他可以来沈阳 我不能去香港 香港 香港 那个香港 小侯说应该出去闯一闯 香港 香港 怎么那么香 听说那是老崔的重要市场 让我去那花花世界吧 给我盖上大红章 “大陆需要资本,所以很愿意和香港人合作,香港有很大的优势。”他在中国大陆发展事业时,住在宽敞的公寓,有一个大客厅、一张大饭桌,也请了有餐馆工作经验的阿姨每晚到家里煮饭。陈冠中的家里常常打开大门,开了数支白兰地,就请朋友上来,“他们很兴奋,很多人来,上至中央级官员、到演员都有,例如葛优都有来过我家。就是这么有优势。”然而,中国大陆的人才在吸收了香港的技术、资本和知识之后,市场渐渐成熟起来,“需要香港人帮忙的时间很快就过去”,而陈冠中已搭过了时代的便车。 在对岸,1987年解严的台湾的于90年代初走入了民主化进程 。1994年,台北举行市长选举,是中华民国政府迁台后,首次进行的大型首长选举。 “因应华文世界的变化,发展到哪里就走到哪里。”那年,陈冠中去了台湾开发有线电视市场。 “社会自由了,有线电视就做时政评论,名嘴出来吵架,全部都成了受欢迎的电视节目。” 这次,陈冠中一去便是六年,亦深深爱上了台北这个地方,爱到写下了一篇〈现在让我们捧台北〉。就算是台北人读了,也未敢自诩台北的好,反问他:“我们的城市真的有这么好吗? ”他就答:“台北是华文城市最宜居的城市。”陈冠中说:“台北实在太舒服,但还不是国际城市,一年入境人次只有百多万,香港已经上千万,变相在台北感觉很安静,世界都忘记了这个地方。”惬意的台北让陈冠中的岁月静好,但当时世界的焦点正落在中国。“咦,我发现那场大戏在中国,是否每天都要在台北叹世界呢?是否要每天舒服地喝咖啡呢?” 他不想错过“中国崛起”这场精彩绝伦的大戏。这场大戏,从1990年代一直演到2000年代末,部分人的中国真的富了起来。此时,50多岁的陈冠中不再追逐事业的成就,于是移居到北京,立志专心执笔写作。 屈指一算,这次已是陈冠中第四次迁居。“上一代做不到,飞机、长途电话都很贵,很难维系到根,但科技进步,我们和下一代其实都能够兼顾到。要我守住一个地方,我不满足;要经常飞来飞去,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我也很不满足。”即使后来陈冠中背上长了一双翅膀到处飞,但他的“根”依然扎根在香港。“我完全没有想过‘根’在上海,上海对我来说只是另一个城市。只有香港,我有很完整的时期在香港,所以去到哪里也不重要,香港是我的乡。” 从“香港三部曲”到“中国三部曲” 陈冠中2000年在北京定居。早在第一部长篇小说《盛世》在2009年面世之前,他分别在1978年已经发表过《太阳膏的梦》 、1998年在台湾完成中篇《什么都没有发生》,而2003年就出版短篇《金发茶餐厅》。这三篇被整合为“香港三部曲”,作品从小人物的故事描绘了资本主义、消费物质主义、没有民族的情感包袱以及充满政治冷感的香港。在陈冠中看来,那飞黄腾达的外表里面,覆盖着一个空洞的文化废墟。 虽然陈冠中书写多年,但要从写作评论文章、短中篇小说,改而撰写长篇小说,过程也不是得心应手。“在北京前九年都挺焦虑的,从非虚构到长篇小说,付出的心血是多于写一篇文章。文章可以几天写完,但小说要一年,身体的承受力也不一样,每天都要坐在那边写。” 在出版《盛世》后,他在2013年受藏族政策的启发,写下了《裸命》,再隔两年,他又完成了《建丰二年──新中国乌有史》,被称为“中国三部曲”。这些作品,提到了鲜花着锦的中国盛世背后的谎言与欺骗、藏人自焚的控诉、架空历史框架下对国民党统治中国的想像。这种虚实的交错是陈冠中的策略。“讲故事的小说的确也说不过现实,现实的事情如果是小说先写出来,读者也不相信,觉得是太离谱,很多作家也谈及过,例如很出名的科幻作家韩松都说过,现实比科幻还更科幻。” 半真半假情节与题材,激活了对于中国好坏参半的想像,但也触碰到中国当局的神经。这些书籍在中国大陆境内不能出版,成为了“禁书”。 “《盛世》因为可以在网上流传,所以就很多人看到,之后那数本,因为连名字也不能写,就真的没有什么人知道,是成功封锁到这地步。” 铁皮屋的大象:北京二十多年里的变化 “在大陆基本上登不了文章。我是看着中国建高楼,也看着他倒下。”在北京生活了23年,他见证过中国开放的日子,例如2000年后出现的《南方周末报》系、北京的《经济观察报》等媒体。 “这段时间从开始到结束就只有约十年。” 陈冠中用了一个比喻,或者就能概括北京在这二十多年里的变化。 “有一间铁皮屋里住了一只大笨象。起初,没有人能够忽视这大笨象,就连呼吸也很困难。后来,铁皮屋扩建,大笨象并没有变小,但相对地空间变大,让许多人能做想做的事情,而不用再理会大笨象。 “然而,近十年来大笨象变得更大,屋内空间再度变小。虽然尚未回到30年前的压迫状况,但许多人仍感到不安和不舒适。现在,有些人可以在其他空间活动,也有人选择帮助大笨象,但那些不帮忙的人的空间却很少。如果大笨象再变大一点、空间再变小一点,人们又会再次落入同样困境。大笨象正在慢慢膨胀。” 即使如此,他仍然选择留在北京。“在这么多控制之下,北京仍然是所有人集中的地方,铁皮屋的空间也可以自己去寻找。” 对他来说,在北京的生活并没有异常。“在家中写作、社交也没有问题,饭桌上也可以聊天。我也是经常做嘉宾的人,尤其是疫情期间都没有境外人,需要一个香港人做嘉宾,我可以去颁奖礼、参与研讨会。”静观社会变迁,他也做好了最坏打算。“例如如果上不到Google,看不到Gmail,一个那么小的原因,我或者都会离开北京。” 过去,陈冠中的小说和文集都靠香港的出版社出版。2020年,陈冠中在香港出版了小说《北京零公里》,写的都是北京不同时空、不同人物的历史。同年,《港区国安法》落实,随后有一些媒体被取缔、公民团体解散,香港的出版自由进一受遭到限制。 今年四月,他出版了文集《又一个时代》,收录十篇近年与政治、历史、经济、传媒相关的评论文章,题材包括中国当代艺术的关键字、中美世界大战的想像、记者要报导真相的寄语等。这次,他找了香港文化人在台湾成立的“2046出版社”出版。书在台湾制作,但会在香港和台湾的书籍市场售出。“我已经不想再在香港出书,因为有可能是出版不了。无谓明知道出不了,还是继续写。” 他也注意到阅读长文章的读者越来越少,可以刊登文章的媒体也越来越少,杂志的审查问题愈来愈严重,于是写作的冲动也因而减少。故此,他希望能集中撰写长篇的虚构和非虚构书籍,减少撰写在媒体上刊登的评论文章。“我不太想自我审查,到这个年纪,又不是为了什么利益,为何还要避开? ” 历史并没有终结,面对年轻一代的失语 反反覆覆,陈冠中转换了好几个身分,时代的巨轮也转了几圈。曾经用来解释世界发展的理论,都成了历史交错下的短暂意外。 学者法兰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1992年曾经出版一本著作《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福山提出在苏联垮台和共产主义解体后,将会迎来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动荡的二十世纪会否迎来一个历史的终结?民主社会和资本主义会否是人类最终的选择?书籍引起了争议和讨论,然而,后全球化的年代里,中美争霸、民主倒退又证明了这个假设最终并不成立,而陈冠中亦曾经跟着世界的大潮流,经历了一个乐观的时刻。“最近20年,我才认清这些框架都是有问题,也开始质疑自己的想法,不断重新组织、解释这个世界。 ” 俄乌战争、中美政治的对立、中国不会再走向开放、台湾面对的蓝绿之争等议题,陈冠中预示,即将会有一场“完美的风暴”又把世界卷进漩涡之中。他提出,科技进步快速、生态危机愈来愈严重、资本的后遗症等三个因素,正是这场风暴形成的养分。在抵抗这些压力的过程中,国家倾向保护自己,而大国之间的角力等等,一切都与地缘政治有关。 他形容,世界已经走向“失控”的状态,仿佛要改变也来不及,只能在悲观中以理智看待。 “你看,世界潮流好像在逆转一样。以前我们的世界总有做对了的地方,但现在哪里是好地方呢?我也不知道。” 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陈冠中有两个儿子,儿子也生了孩子,他成为了爷爷。作为一个爷爷,即使读过万卷书、走过万里路,然而面对年轻一代,他坦承自己已经失语。 “个人来说,我是不懂得如何教育下一代。我没有任何建议可以给予他们。但千万不要认为我们那一代比较厉害,不要认为年青那一代不行,我一点也不觉得是这回事,我碰到的年青人都很bright。” 有一代人或会顺着时代走,但也有另一代人会创造时代。也许,这些都是这场完美风暴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