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朋友提起,32岁的华裔画家张露茜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每当她参加艺术讲座,向公众分享自己的画作时,无论是什么话题,她最后总会提及她的父母。 谈及此事,张露茜也忍不住笑了:“我只能回答,谢谢爸妈,我也的确很爱他们,我也很感谢他们给予我自由,让我成为艺术家。” 尽管得到父母的全力支持,但作为在澳大利亚出生与成长的华裔移民二代,张露茜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感受到一种无形的阻力,在阻止她用画笔表达自我。 张露茜曾试图用言语去归纳这种感觉,但直到很久以后,她才能够流畅地用自己的话准确表达这种微妙、细小却影响深刻的感受。“我会担心他们会觉得我不好,(或者)忧虑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不好。我也很担心他们对我的保护。我也不想他们会因为我的所言所行而惹上麻烦,”张露茜说。 “我也觉得,我似乎被夹在了中间,因为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但我又觉得有很多事情我不能做。我觉得——应该很多和我一样的小孩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对于我们的父母来说,他们会觉得我们不够‘华(chinese)’,或者他们会觉得,他们自己不够‘澳洲(australian)’。” 对于生长在白人主流社会的亚裔社区的人们来说,这种“被夹在中间”的感觉,既是一种集体经历和记忆,又因人而异。近年来,随着亚裔作者的文学与影视创作中发光发热,这种微妙的感受也在大众面前有了更为具体的形象。 但有趣的是,他们常会以父母长辈为切入点,并展开描述。在由说唱歌手林家珍(Awkwafina)主演的电影《别告诉她》中,它是华裔二代主角与中国长辈在生死观上的分歧;在美国韩裔歌手与作家桑娜的自传《没有妈妈的超市》里,它是桑娜在照顾病重的母亲时,担心自己在母亲离世后,会与母亲留给她的韩国文化元素渐行渐远。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张露茜也在数年创作中,找到了自己的切入点,去描述这种“被夹在中间”的感受:父母的基督信仰。 当基督教成为海外华人社区的纽结 在悉尼北区的一座由旧仓库改建而成的艺术创作室中,张露茜正忙着做最后的展览准备。从四月到六月,张露茜会在悉尼4A现代亚洲艺术中心举办为名“百合中没有尘埃”的画展,主题是当华人基督教文化。 张露茜坐在工作桌旁,她的手腕缠着绷带,以舒缓作画对手腕的压力。墙上挂着由四幅画板组成的巨大绘画。从远处望去,这幅画只有三种颜色:祥云形状的浅蓝在画的边框点缀着,中间是一片深蓝,在画的左上角则挂着一轮红日。 但若靠近画作,观众能看到更多隐藏在深蓝之中的更多细节:既有祥云流水般的龙,又有具有西方造物主形象的手,在画作的右方,还能看到一座精致的祠堂。 对张露茜来说,这些细节都象征着她眼中的“华人基督文化”:龙代表着她眼中的中华文化,造物主的手代表着她小时候阅读的耶和华造万物的故事,而祠堂则代表着她的家庭在中国的根。 在澳大利亚,信仰基督教的华人不在少数。根据2021年澳大利亚统计局的人口普查数据,在澳大利亚140万华人中,有超过40%表明有宗教信仰,而当中,信仰基督教(christianity)的华人数量为最多,有超过30万人;而在基督教派中,天主教拥有超过12万华人信徒,为众派别之首。 除了提供精神力量,基督教也成为澳大利亚华人扎根与形成社区的重要部分。在上世纪初,澳大利亚实行排斥移民的白澳政策,许多华人移民的子女在接受教育时受到歧视与阻碍,教会学校成了他们唯一的去处。 在悉尼著名唐人街所在地的禧市,当地的圣劳伦斯基督会开办的教会学校就招收了大量华人移民的子女,向他们教授英文,优秀的华人学生甚至还会获得奖学金,名字也会刻在一块木制荣誉榜上,该木板至今仍悬挂在圣劳伦斯基督会内。该校学生中,有不少后来成为华人社区的知名社交领袖、商人、律师等,包括在白澳政策时期,在新州推行反对种族歧视运动的知名悉尼华人领袖刘威廉。 如今,基督教会成了连接海外离散华人移民的结点之一。许多教会推出为新移民设计的免费英语课程,年轻人较多的教会则成立留学生组织,协助初到澳大利亚的留学生结识朋友。而对于像张露茜这样的华裔二代来说,教会则成为他们成长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在张露茜的眼中,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母亲更是如此。张露茜的父母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移民澳大利亚。她的母亲在移民到澳大利亚之前就已经是基督徒,搬到澳大利亚后,开始参加当地的华人教会。她的父亲则是在张露茜出生后,开始和她的母亲一起他们社区教会的活动,现在是该教会的行政员工。 “我的妈妈在(悉尼的华人)教会中找到了自己的群体,”她说。“她的身体不太好,在我出生之前,她经常会去教会祈祷。她怀我的时候也不容易,她在教会中得到了很多支持和慰藉。”在她小时候,她的母亲常会在临睡前,为她朗读圣经故事。 张露茜记得,自己在八岁时,就收到一本儿童版的英文圣经。她也跟随父母在周日上去教堂。教会牧师来自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因此她参加的教会学校也是以双语形式呈现。如今,她仍和教会的朋友保持联络。 “我(的成长过程)都是跟教会有关的。”张露茜回忆,每逢教会聚会,大人们就会用普通话聊天,而像她这样在澳大利亚出生的华裔小孩,因为对中文不熟悉,彼此之间就会说英文。后来读书时,张露茜就读的也是宗教学校。 在一个虔诚、保守的华人基督家庭中长大,张露茜曾一度觉得,她是一个“对华人文化并不了解”的澳大利亚华人。她也隐隐察觉到同为华人的父母并不支持她去了解自己的根,原因也是与宗教信仰有关。在她的母亲看来,无论是“尧舜禹汤“的上古神话,还是儒、释、道融合的古代历史与文化,它们都与十诫中的”不崇拜偶像“相冲突。 但随着年纪增长,她对中华文化中的神话与宗教元素愈发好奇,而一种说不出的对自己身份与文化背景的困惑,也开始萌生。冥冥中,张露茜觉得,也许一趟去往中国的旅程,能为她带来解答。 被剥夺十字架的中国教会 在位于禧市的4A现代亚洲艺术中心二楼,张露茜的画展正在进行中。但除了张露茜的画作外,来访者还能看到一座巨大的红色尖顶建筑雕塑。这是一座没有十字架的教堂,而它通红的外表则象征着如今在中国共产党统治下的中国,基督教的“爱国爱党”的生存现状。 张露茜对这座雕塑的灵感,来自她对母亲家乡的多次拜访。她的母亲来自温州,一个有着“中国耶路撒冷”之称的城市,不仅有长达150年的基督教历史,甚至10%的人口信仰基督教。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基督教城市,张露茜却留意到诡异的一幕。 张露茜在2016年获得了一个艺术项目机会,让她可以在中国呆上几个月做艺术作品。然而在这前后,她也去过中国,跟随父母拜访温州。但每一次的拜访,张露茜总留意到当地那座宏伟大气的教堂的变化:第一次去温州的时候,她记得教堂尖顶上有十字架;第二次去的时候,整座教堂凭空消失;第三次去的时候,教堂又修回来了;第四次去的时候,教堂还在那里,但十字架却又一次不见踪影。 北京对宗教的控制,在近年来愈发严密。从2018年开始,习近平提出“基督教中国化”,后北京出台多项政策,从审批限制宗教活动场所,到宗教团体在互联网上经营相关服务,都有严格规定。基督教被要求在遵守教义之前,要先“爱国爱党”,地方主流教会由政府经营,甚至被要求在教堂里悬挂中国国旗。2019年,中国秋雨之福教会的王怡牧师被判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被判刑九年。 在愈发严格的宗教限制和压迫下,一些家庭教会选择了集体出逃。从2021年起,深圳等地有家庭教会在经过韩国、泰国等地,碾转到达美国,寻求政治庇护。 张露茜的舅舅阿姨和外婆仍居住在中国,和她的母亲一样,他们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但他们参加的都是家庭教会。“我知道我的外祖母也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直到她前几年去世之前,她仍会继续做礼拜。她去世后,她的教会的所有成员都来参加她的葬礼,”张露茜说。“我的阿姨和舅舅都会去教堂做礼拜,但我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露茜也留意到父母在回到中国后做礼拜的变化:她的母亲会跟随她的兄弟姐妹参加温州的家庭教会,而她的父亲作为他们家中仅有的基督徒,则选择暂停礼拜。 这种巨大的割裂感,让张露茜曾感到不知所措,但与此同时,也让她稍微放下在澳大利亚时,父母和成长环境在宗教上对她的严密要求,给予她空间去了解基督教义外、在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族与宗教文化。 张露茜记得,在探访爷爷时,她恰好看到爷爷忙着在家中张贴一张佛像。她的基督徒父母阻止了爷爷,告诉爷爷这万万不可行,但爷爷却不以为然,还是将佛像贴在墙上。 此外,作为家中独生女,张露茜还拜访了张家祠堂,也成了老家祠堂子孙后代列表中能登上榜的第一名女性。在传统习俗中,子孙后代进祠堂,不仅仅是参观那么简单,还要进行上香、祭祖参拜等仪式,而这也是与基督教义相冲突,因此张露茜提出要拜访时,她的母亲曾有所顾虑,但最后张露茜仍选择拜访祠堂。 在中国的经历让张露茜体验到除基督教文化外,与她的家庭息息相关的、扎根中华本土的宗族与宗教文化。但当新鲜感褪去,张露茜感受到的是两种文化的巨大差异,以及夹在两种文化当中的自己。 失语感再次扑面而来:她该如何和父母讲述和沟通这种被夹在中间的感受?从单一文化环境成长的移民父母,真的能理解到像她这样的二代的生活体验吗? 与之前不同,张露茜在温州找到了答案。 那是她在温州的一个傍晚,她在车中看到了太阳西下,散发着橙红的光。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她不需要在Chinese和Australian之间做选择。她作为Chinese Australian,本身就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割裂的华人群体 这轮红日,在张露茜的多项作品中都有其踪影。但在找到自己的位置时,张露茜也开始留意到华人群体当中的巨大割裂。 在张露茜看来,她的舅舅阿姨们都是勇敢、进步的基督徒,面对中国政府的基督教的限制,他们仍会坚守和捍卫信仰,通过参加家庭教会去维护自己与基督教的联系。但在中国以外的华人基督徒,却以保守闻名,尤其是在同性婚姻、跨性别等议题上,澳大利亚华人基督教团体的立场曾多次登上澳洲媒体头条。 2016年,澳大利亚政府为解决针对少数性取向学生遭到校园欺凌的问题,决定在学校推广“安全校园项目”, 投入一百万澳元作宣传和保护LGBTQ+学生在校园的权利,然而这一项目却遭到包括基督教团体在内的华人社团极力反对,他们认为,这是政府在推广同性和跨性别文化、不尊重华人文化的表现。无独有偶,2022年澳大利亚联邦选举竞选期间,《卫报》报道,有持保守立场、支持对跨性别群体扭转治疗的华人基督教会成员与当时的自由党成员、教育部长艾伦·特奇的访问视频中,该成员感谢特奇在捍卫澳洲教育体系上的贡献,而该视频发布在微信上,意在吸引华人选民。 张露茜也看到了明明同为华人基督徒,澳洲与中国的基督徒团体这迥然不同的两面。“澳洲华人基督徒,他们成长或者生活在澳大利亚,一个有着与中国完全不同的规则与社会的地方。中国的基督徒要面对的东西,和澳大利亚华人基督徒要面对的东西,是非常不同的,”张露茜说。“所以他们采纳的观点、采取的行动和世界观,都是非常不同的。” “在澳大利亚,我们不需要逃离(自己的国家),或者需要躲藏(做礼拜),或者需要面临自己的教会被摧毁。实际上,许多基督徒有着快乐的生活。我们生活在一个多元文化国家中,有的时候,我们会忘记我们有多幸运,我们可以在澳大利亚追随宗教。” 至于华人基督徒保守的一面,张露茜认为,这是因为尽管华人在澳大利亚的历史已有两百余年,但目前华人社区与在中国的基督徒群体一样,其发展仍停留在“生存模式“的状态,而保守主义则成为他们保护自我的一部分。 ”像在中国的基督教,他们被迫进行秘密崇拜,他们也可以去教会,但他们必须去由共产党运营的教会,他们不能自己运营自己的教会,”张露茜这样解释中国基督徒的“生存模式”状态。“在澳大利亚,尽管我们已经衍生出很多代澳大利亚华人,但我们仍然是华人,我们(和白人)看上去就不同。不管我们做了多少努力,在2023年的今天,我们还是不会被完全当成是澳大利亚人,种族主义还是存在。” “所以我觉得,(遵循保守主义)成了他们生存的方式,成为他们依附自己的群体的手段,他们也会根据教会的指示去投票,而不是根据他们的真实想法。” 作为教会中的年轻一代,张露茜也看到即使是在教会内部,世代之间的隔阂让这种割裂越来越明显。在疫情期间,她所在的教会就是否打新冠疫苗,在支持疫苗的年轻人与反对疫苗的年长成员之间就产生过矛盾。 “我觉得如今要做一个澳洲华人基督徒很难,特别如果你是个年轻人,因为至少澳大利亚,整个教会系统就是这么运作,”张露茜说。“它并不会兼容年轻人的想法。我觉得我们(年轻人)更进步,也更包容,但教会仍是按旧的很等级制的那一套去运作。”她也提到,如今有更多的女性担任牧师或者教会领袖,但她也觉得,这些应该更早发生。 张露茜如今可以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我认为我自己是澳大利亚华人。我是华人,是澳大利亚华人基督徒,但会在这后面加个星号,因为我不觉得我自己属于这个群体,但我的确是在这个群体当中长大,也至今是这个群体的一部分。” 美国韩裔作家与诗人洪凯茜(cathy park hung)在其散文集《少数派的感受》中提及,自己曾很反感在文学创作中提及自己的身份和生活经历,因为她认为这是一种懦弱的表现,直到看了一出喜剧后,才发现在创作中直视自己的经历,会带来一种巨大的力量。张露茜如今找到了这种力量,她要把它投在自己的创作中。 但同时,面对中国对基督教的打压,她也担心自己的言行与创作是否会为父母和亲戚带来麻烦。“但我真的很想说出这些话,去表达我自己。”最终,张露茜和父母沟通后,得到他们的同意进行这一画展项目。 转眼间来到展览开幕的那天晚上。来访者惊奇地发现,首个展品是一个红色的景教十字架。景教是唐代对源于叙利亚的东方亚述教会的别称,有研究指,景教是最早扎根中国的基督派别,也因此衍生出自己独特的文化:他们的的标志将十字架与佛教祥云莲花相结合,极具东方特色。而红色,则是影射当今基督教与中国、华人之间的关系。 张露茜曾犹豫是否要将这个景教十字架展出,但最终她做出了选择,一如她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与文化的选择:被夹在中间不一定意味着你就要选边站,你也可以成为独特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