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与“法医人类学” 法医人类学常被误解作法医,事实上,两者应用上有差异,对尸骨的鉴定角度亦不同。 “法医大多是由专科医生与病理学家担任,他们从尸体的软组织或病理学入手寻找死因,尸体大多是刚死去不久。”李衍蒨解释,而法医人类学属“应用人类学”,通过研究人类骨头,以了解人体结构,并作出推断与鉴定;是将人类生物体质,应用于法律与医学层面上。 “法医人类学大多应用在死了很久、或已腐烂尸骸的身份推论上。法医也找不到死因,便会与我们合作。”在大型灾难救援时,法医人类学也协助寻找死者身份,发挥重要作用。 法医人类学在香港尚未广泛应用。成长于香港的李衍蒨,回溯自己最初接触这个学科,坦言路途转折。“我对逻辑学很感兴趣,中学时也有参加辩论;所以原本在美国修读哲学系。后来在大学上有关法哲学的一门课,谈及死刑等议题,教授的教学方式犹如法律学院,以美国终审法院的案例与我们讨论,也引发我开始思考生死,以至对人道的执着,以及对人的尊重。” 这些课题一直缭绕在她的脑海。碰巧当时有关尸骨鉴证的美剧《识骨寻踪》(Bones)正在播放,让她将人道、生死理念与实证科研扣连。教授也鼓励她向这方面发展,她便决意主修法医人类学硕士。 本学科的毕业生,多在化验室或科研学校实习。李到迈阿密法医部门属下的殓房实习,实习前为自己订立目标:能否忍耐尸臭。“课堂上见过不少标本、骨头,但真正能否忍耐得住气味还是实习才知道。也有些同学真的无法忍耐而最终放弃,转了行。”这次实习,也如一条孤独栈道:要不独自面对无言尸骨;要不离开。 最终,她不但耐住浓烈气味,更迷上尸骨研究。她在解剖室研究至深夜,学校关门,被教授催促离开。 她取出学人骨的厚厚课本,贴满标示,写满笔记。“人骨会因应不同情况很多变化,不能只从书本上学习,需要累积经验与实际的观察。” 深埋的人文价值:骸骨也是人 在著作《存骨房》中,李衍蒨写道:“在与这些骨头面对面的时候,亦等同提醒了我们正在凝视的是一个‘人’。游走在文化、历史及生物之间,我们尝试了解彼此。” 实习完毕,李衍蒨开始了长久的旅途。她与不同机构合作,到战乱、灾难现场、乱葬岗等遗迹,参与骸骨挖掘,进行化验与研究。多年高压工作环境中,她最大的感悟,是不同地方文化各异,自身也要适应灵活弹性的工作形式。大众对法医人类学多只专注“法医”部分,然而结合科学与人文学科,“人类学”关注的,是深埋的人文与人道价值,连结生死。 是故有些画面,永不磨灭。东帝汶与印尼70年代的战争,长达20年,造成10万人以上死亡,有大量骸骨未妥善处理。李衍蒨直言,每次她到访乱葬岗,发现数量庞大的骸骨,仍会不断反思、诘问:我们还要历经多少次如此的屠杀? 2017年,在东帝汶首都的乱葬岗,李衍蒨只能在简陋的公众殓房中检验骸骨。殓房位处于一座小教堂里,外面是家属等候室,不同的丧亲家庭聚合在狭小空间,笼罩着哀伤气氛。家属等候室旁,有道门通往殓房,门间未密封,她清晰听到家属在门外呼天抢地,揪心至极。 “当我第一次很专心地在那殓房工作,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哭喊声响,我很惊诧,问当地的警察发生何事;他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只是有一具尸体被送来。’ 这与平素的殓房不同,(平日)我们不会接触到家属,也不会知道家属的反应。”生死只隔一道薄墙,让她明白眼前尸骨曾活于世上。 另一次在非洲索马利亚兰。英、意殖民地索马里兰、索马里相继独立后,合并为索马利亚共和国。后来由巴雷将军发动军事政变,在1988年引发大屠杀,死伤二十多万。后来索马利亚兰宣布独立,挣脱混乱局面。 历经多年杀戮,一位哥哥苦寻失踪的幼小弟弟,向当地法医人类学家叙述弟弟的特征。“他描述弟弟的特征与我们最近找到一副尸骨相近,因此我们也大为紧张,向他询问其弟弟的细节。最后他提到弟弟的上颚门牙有一道很阔的缝,我们便想:不就是刚处理过的那副骸骨吗?于是便跟他说:我们或许有线索。”最终,他们重查那具骸骨,与哥哥所述吻合。确认后,他们找来摄影师为骸骨拍摄多张照片,制作了描述尸骨嘴部结构的动画片段,让哥哥辨认。 哥哥看了不久,痛哭不停。“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寻找了弟弟许多年,终于在这样的情况下寻回弟弟的骸骨。” 由于索马利亚兰是伊斯兰国家,根据传统,寻获尸骸后需马上安葬。“至少他能寻获弟弟的骸骨,也可还他名字,不是乱葬岗里的无主孤魂。”李感慨地说。 她说,大概八成个案也不了了之,无法验证身份。一些家属苦寻多年,至死也未能寻获。 多年工作,无法成功配对身份的骸骨占大比数,李不禁萌生强烈挫败感。“有时是星期一未能成功,便安慰自己明天可能会成功;然后星期二、星期三⋯⋯至周末仍然未能成功,的确是颇重的无力感,工作尚未完满,也会反问自己是否仍未做得最好。” 有些个案,家属也受伤,或患创伤后遗症,无法叙述目击状况或亲人特征。即使他们反复追寻家人下落,她也感无能为力。 “也有一些个案,是能够寻获家属,但家属或因价值观差异,或生前的纷争,而不想认领。这些个案也让我反思:生死面前,人是否能放下不必要的固执?” 她每天复习一遍生死伦理课,聆听骸骨故事。“但这些受害者,在失去同理心的加害者眼中,只是物件,堆叠在乱葬岗之中。每次当我到达这些场景,也深深体会到,人与死者也同样值得被尊重。” 李衍蒨坦言,能与每具骸骨互动,静听他们的余音,是身为法医人类学家的价值所在。“每次当我进行些很大型的个案,例如在乱葬岗中挖掘屍骸,都会有很大反思,如对社会公义与对生命看法等。如此反复自我深思问题,也能让我避免在工作中变得麻木。”她穿棱不同的乱葬岗与战乱地区,历史的遗痕让她明白法医人类学的更大抱负。“我们的责任,是寻找真相,从而能重获公义。对家属而言,每天也摆荡在亲人已死或尚存的诘问之中,无法印证答案。而寻找得到真相的结局,或许比施害者是否判监等来得重要、释怀。” 世界与香港的专业发展:吃饭、喝水,和你的骨头 每个地域的民风与生活习惯,造就人骨的不同发展。李衍蒨举例,亚洲人蹲下时,脚跟能负荷身体,西方人较难,这些是生活习性形成的特质。 法医人类学至今在不少地区只被视作专家证据,缺乏法制认受性。另一方面,通常过了50年法律追溯期,即便寻获尸骸,也只能成为考古发现,不能视作案件,增加了调查难度与漏洞,造成法医人类学的限制。现时,法医人类学在英美应用较常见,美国早自二战后已应用学科寻找战乱死者身份。 李谈到,全世界对学科没有统一标准,发展步伐不同。美国平均每个洲有一两位法医人类学家,全国共近50位,需註册认证,获国家认可。英国等欧洲地区仍视法医人类学为学者多于鉴证,定位不清。“他们更着重研究与考古,较接近学术与历史的领域,好像探索大屠杀的区域。但较少会应用在实际的案件上。” 在亚洲,日韩发展得较全面,但相较西方仍属初始阶段。日本有学者作相关研究,但没有独立成科。李提及,去年11月,东京奥运场地地底挖出骸骨,便由生物考古学家作鉴证研究,而非法医人类学家,但日本政府正研究为找到的骸骨搭建博物館。在韩国,有约十位法医人类学家,多在大学解剖学部教书,只能偶尔上场。 各地渐自成学科系统,而香港地方狭小,少有大型灾难,致使忽略学科重要性。法医人类学在香港并非全无基础。1997年,美国一位该专业研究生以香港及泰国骸骨作比,是较早对香港人骨的研究。但至今,法医人类学未见于官方部门,执业中的法医人类学家,只有她一位。 “香港其实是独特的案例:其环境既与外国很不同,也有中西合璧的特性。好像香港人口的饮食习惯变化对人骨的发展,已是值得研究的课题。”另一例子是香港的食水影响体格骨骼变异。她指出,水源问题,像污染、含金属等化学成份等,在不同地区如何使人体变化,能成为重要的法医人类学研究。即便是政府制作的水源地图,也尚待发展。 李衍蒨认为,香港有法医人类学的潜力与研究价值:“香港很多无家可归的人,与无人认领的尸骸,法医人类学的专业知识也可应用其中。我们可以做的比想像中更多。” 现时,她除每年远赴不同地区工作,亦写书、更新社交媒体专页,也作有关病理与创伤的独立研究,推广专业知识,与公众连结。 无名生命的凋零 法医人类学在香港一直未获关注,直至去年起出现不少无故死亡,大众开始认识这个领域。自去年底,警方的新屋岭扣留中心出现不少运动被捕者指控警方暴力对待,及后更传出女性被性侵与有被捕者遭杀害。虽一直未有证据证实,但及后相继出现被警方迅速定性为“无可疑”“自杀”的死亡案件,死者往往是黑衣年轻人,引来公众质疑死因和“无可疑”的定性。 李衍蒨曾在《众新闻》访问中说:“有没有可疑,应冷静思考尸体的变化与周遭的环境是否吻合,如当下发生堕楼案,但发现尸体已经发紫发黑,那就有问题,因为尸体变色需要时间;又例如连续多日下雨,但发现户外的尸体很干身,那都可能有问题。” 她直言,不管死因是否值得被怀疑,如此草率的“无可疑”定性十分不严谨。死因可疑与否,应由法医判断,但尸体被发现至警方、法医介入的过程不够透明,无法释除公众疑虑。 据食环署回复立法会议员朱凯廸对无人认领的尸骸数字查询,2019年的数据并未有年轻人;而2020年首三个月的数据则有上升迹象。李说,这些个案中,法医人类学家的角色甚为被动,家属提出才能介入。“家属有需要也可申请挖掘骸骨再作验证。但大众参与度及知情权的确是甚低。” 在真相未明的阴霾下,去年底她与遗体修复师伍桂麟等不同专业界别推出“逝去同行计划”,协助自杀、刑事案、意外离世等非自然死亡者家属渡过难关。她以专业身份替家属寻求法医监察,及解释法医报告。 她回想在东帝汶等地,联合国派法医与法医人类学家教授到当地处理骸骨。无名骸骨的资料被清晰地分类在如同百子柜的小箱中,划上编号。 香港的无名死者,则遍布在沙岭公墓中,真相被埋葬在泥土深处,等待被挖掘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