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美国的艾滋病防治活动家高耀洁曾指出,中国目前的艾滋病患者数量远远高于官方统计数据。许多感染者无知无觉,或者不愿就医。虽然中国官方提供了免费药物治疗方案,但免费药也有无法避免的副作用和耐药性。同时,一旦确诊HIV感染,确诊数据会在中国的各机构内联网,出于对隐私的担忧,许多感染者也与疾控部门玩起了“猫鼠游戏”。加之中国社会对HIV感染者固有的偏见、歧视和污名化,让确诊和治疗的过程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居住在北京的艾滋病患者小微,向歪脑分享了他十余年间确诊艾滋病和医治的经历,也吐露了这个群体的隐秘挣扎。小微是他的化名。 “2008年北京奥运会那年的夏天,每天我都去团结湖游泳晒太阳,晚上回家身上经常痒到睡不着觉,皮肤溃疡此起彼伏的在身上出现。到了夏末,脸上也出现了溃疡伤口,涂抹药剂都无济于事。来自英国的记者朋友彼德见了我的情况,给了我一支进口的HIV试剂盒,我自检结果是两条红线——阳性。往后的两星期,我接连去了两家公立医院做HIV血检,结果却都是阴性。当时我除了皮肤溃疡,并没有其他不适,于是奉行鸵鸟战术、选择相信公立医院。” “在我从小学到大学的课程里,始终没有听过艾滋病这个词,我曾去首都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检索查找书籍,徒劳几天没有找到艾滋病的书籍。” “浑浑噩噩中拖延到2010年入冬,因艾滋病发卡氏囊虫肺炎,我住进北京一家公立医院。当时体重只剩40kg,感觉一阵风都能把我吹走,还原血红蛋白180g/l导致全身皮肤淤青发紫,持续高烧加上呼吸困难、虚弱到很难行走。翌日,护士给我抽了七管血,中午出验血报告时,护士长通知我转院。” “我一头雾水地询问原因,她说在我血液中检测到艾滋病病毒,他们医院没有医生愿意给我看病。护工把我的病床推到楼道里,此后,这家医院就和我撇清了关系。” 在上海从事艾滋病研究的卢洪洲教授曾接受访问表示,艾滋病会导致患者的病耻感,从而影响潜在患者的自我筛查意愿。他指出中国目前检测出的艾滋病患者,大多数都是出现了其他方面的病症,需要在医院做血液检查,才检测出了HIV。 一旦被确定是HIV感染者,患者需要到艾滋病定点医院接受治疗。例如在北京,有地坛医院、佑安医院、协和医院和解放军总医院第五医学中心等五家定点医院,但在医疗资源相对不那么充足的地区,有的省份甚至只有一至两家定点医院。 普通医院以“去定点医院”为由,推诿或拒绝对HIV感染者的其他疾病进行治疗,这是小微的亲身经历。确诊之后,他开始辗转于不同的医疗和行政机构之间。 “经过朋友多方打听得知,当时能接收艾滋病患者的医院只有位于北京郊区的小汤山医院,那里是2003专门为“非典”修建的隔离点。翌日,由朋友开车两个小时,载我到了医院,哪知这次又是白跑,医院说必须先有疾控中心CDC的确诊,他们才能接收。” “当我坐在疾控中心的办公室里说明来意后,工作人员把几张表格放在我面前的桌上,让我填写和签字。表格里赫然写着‘同性性交经历’,‘同性性交者人数、姓名’,‘接受同性恋物理治疗’等等,这些不仅涉及隐私,甚至要我承认同性恋的‘罪行’,我拒绝填写表格。一位女性工作人员厉声威胁我:‘你走出这个门就是犯罪,你到大街上就是散毒,你该好好学学传染病法……’我蹒跚着走出疾控中心,她的叫声渐渐模糊了,那一刻我决定放弃治疗,我希望早日了结生命。” 歪脑查阅了中国疾控中心的公开资料,在一份2015年公布的《全国艾滋病综合防治示范区督导评估方案》中,将“暗娼、男性同性性行为和吸毒人群”作为艾滋病监测的主要对象,其中也包括了对感染者性伴人数的统计。依据《中国传染病法》,若医疗机构发现艾滋病患者,“应当根据病情采取必要的治疗和控制传播措施”。但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对小微声称的“走出这个门就是犯罪”,并没有法律依据。 后来,小微透过他的英国记者朋友,在地下教堂结识了一位来自加拿大的医生。这位医生安排他在北京一间私立医院住下,并给予了他一些精神上的鼓励。 “我的病房在三楼,一张靠窗的病床。医生每天给我注射三次抗生素、抽一次血。他的一双胖手十分灵巧,两下就能把我后背的几块褥疮换完了药。不出一周我已经下床,还偷着跑去医院对面的公园喂野鸭。” “当我出院以后,和医生一直保持联系,他的话就像圣训,令我不得不听从:‘中国对在艾滋病患者的指责和诋毁远大于患者自身病患的痛苦,实际上,生理之病与人格毫无关系,反而是普罗大众的文明之病。’” 对抗“普罗大众的文明之病”是小微在治疗过程中最大的难题。尽管多年来,均有NGO组织和医学从业者进行HIV科普,中国法律也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歧视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艾滋病病人及其家属”,但社会对HIV感染者的偏见依然存在。曾有中国的航空公司拒绝搭载HIV感染者,也有感染艾滋的男童被他的村庄和乡亲驱逐。 “我认识的很多患者,不去公立医院,而是自己买仿制药。公立医院挂号候诊的大屏幕上,都会显示患者信息“xxx,艾滋病,3号诊室”。医保卡的就诊信息,公司人力资源全部可以看到,他们就无法在公司立足了。” 2016年,有数百名中国艾滋感染者的信息遭到泄露,他们接到陌生的电话,来电者报出他们的姓名、年龄、地址、身份证号码、工作单位,甚至还有他们家人的信息。而选择报警的却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因为担心求助警方会带来额外的伤害。 孤立无援的感染者们,通常在社交媒体上以“A”作为用户名开头,或者在名字里带“艾”字,以隐晦的方式彼此相认,抱团取暖。小微告诉歪脑,在北京也有这样一个“病友圈”——大家深知自己是社会边缘人士,像“孤魂野鬼”一样,一些撑不下去的朋友,干脆主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2016年深秋,我的朋友的个人展览在纽约长岛刚结束,作品就被直接运输到斯德哥尔摩,准备年底在瑞典的巡回展览,Taschen的出版人会同时为他出版画册。凌晨4点,一连串国际长途电话,炮轰一般打到身在巴黎的他的手机上,陌生号码的人准确报出他的姓名年龄、身份证号码,以及他身患艾滋的情况。电话里的人循循的说,如果他不在指定时间转账5万元,就会把他的病例在互联网上公布,在他汇款的一星期后,对方又继续勒索,加码10万……” “《纽约时报》报道,中国30多个省的艾滋病感染者称接到诈骗、敲诈电话,艾滋病感染者的个人信息被疾控CDC泄露。相继报警的艾滋病患者只有275人,多数人选择了妥协、沉默。正如许多突发社会事件一样,报警者的权益没有得到保护,反而遭受镇压维稳处理。公民信息泄漏成为一种常态。由于对疾病传播途径的不了解,民众对艾滋病感染者普遍存有恐惧心理,一旦公之于众,即使是一个平头百姓,也会遭到歧视、谩骂和驱赶,更何况我朋友这样的公众人物。我确信这是压垮他生命的稻草之一。” 2021年6月,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医学院的研究人员发布报告指出,HIV感染者及艾滋病患者会比普通人更有可能产生自杀的想法,死于自杀的可能性亦高出普通人100倍。报告还指出,尽管在医学上,艾滋病治疗已取得巨大进步,患者的生活质量也有显著提高,但艾滋病毒带来的并发疾病、神经系统变化和社会污名化都会让患者产生心理危机。 “现在想来都像一场噩梦,竭力挣扎却始终不能从梦中醒来”。 小微在北京与病友相聚的时候,发现有的朋友已经瘦得形销骨立,有的人再也找不到了,也有的人“忍到最后,躺倒在床上,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歪脑问小微,这些年这么多朋友相继去世,你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计划吗? “我的计划就是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