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爽的回忆中,我们能看到中国留学生在美国讨论中国问题的缩影。 陈爽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历史系任教已经11年了,《20世纪的中国史》是她最热门的一门课。 像往常一样,纪录片《天安门》播完后,立刻引起了火药味十足的讨论。一个来自中国的女孩愤愤不平,她的父母都是六四运动的戒严部队的成员。父母曾经告诉过她,没有镇压学生这回事,她对此深信不疑。但她的义愤填膺没激起多少火花。另一位韩裔学生从小在美国长大,洋溢着浓厚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 中国人成了她要拯救的对象:从小生活在谎言之中,中国人的生活太可怜了,“What can we do for them?” 另一位中国来的学生立马反驳:“你以为我们真的向你们想象的那样,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陈爽在一边观察发现,这名学生被韩裔学生“居高临下”的态度激怒,似乎很想表达自己的能动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来美国学习。你觉得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挣个学位吗?” 一向鼓励学生自由表达的陈爽决定介入讨论。她肯定了课堂中的不同声音,这点弥足珍贵。“但听听别人的声音,更多的是要从他人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以局外人(outsider)的角度,去想象对方的声音。而是要去理解、倾听。从多个角度去理解历史和我们现在生活的环境。” 这样的桥段,类似的声音,在美国社会中反复上演,但不是每次都以陈爽这般温和的提醒收场。近年来,美中贸易战、新冠疫情、反亚裔仇恨,紧张的中美关系让“海外小粉红”这一群体重回公众视野,也拉长了中国留学生政治光谱中的可见光。 如今,面对中国问题的讨论,留学生们如何应对意识形态的碰撞与冲突?我们从卡内基梅隆大学校园中的一封声明,或能窥见这复杂而有趣的光谱。 种族主义者辞职 三月,因亚特兰大按摩店亚裔枪击案,全美各地在“黑人的命也是命”游行示威过后,开始了新一轮反对种族歧视的抗议。这次大规模的游行集会,被认为是“隐形的少数群体”亚裔群体意识的首次觉醒。 坐落在匹兹堡的卡内基梅隆大学校园也积极响应。3月21日,彰显学生言论自由的“篱笆”被粉刷了新的标语----“团结一致,停止仇恨亚裔”(Solidarity, Stop Asian Hate),覆盖了此前停留在篱笆上近两个月的“黑人历史月”(Black History Month)。 这边的标语应时应景,但在篱笆另一侧,同样的字体风格,却留下令人费解的标语—“研究生学生会必须道歉,反对种族主义,研究生学生会种族主义者辞职”(GSA Must Apologize, Rise Up Against Racism, GSA Racist Resign)。 美国大学向来走在“平等自由”前列。奉行“政治正确”的学生会,怎会在这个关头顶风作案? 故事要从10多天前研究生学生会的一封邮件开始说起。 3月8日下午,余士君收到一封研究生学生会的公开声明。这封支持“反对亚裔仇恨”的声明中,谴责了自疫情以来,美国境内针对亚裔的暴力行为。但邮件中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余士君皱起了眉头。 “但当我们作为一个学校社群,在表达关心和努力创造一个对所有学生都热情款待的校园时,我们也必须意识到,亚裔社群的境况并不尽相同。各样的事件,经常是创伤性的,正发生在其他亚洲国家:包括在新疆持续进行的针对维吾尔族,和其他穆斯林占主体的少数民族的种族屠杀;在香港对民主派活动家的镇压;以及在印度的农民抗议,等等。我们必须记住,在这个时候,这些会增加我们同仁的压力。” ”While we as a campus community address these concerns and work to make a welcoming campus for all our students, it is important to also remember that the Asian community isn’t one of homogeneity. Various events—often traumatic—are happening in different Asian countries, including: the ongoing genocide of Uighurs and other predominantly Muslim ethnic minorities in Xinjiang, the crackdown on pro-democracy activists in Hong Kong, and the farmers’ protests in India, among many others. We must remember that these may add to the stress our peers are feeling during this time. “ 余士君两年前来到美国,现于卡内基梅隆大学计算机科学专业就读硕士。他在微信中加了不少同系的中国留学生。翻翻朋友圈,就看到不少在抱怨学生会的这封邮件,但大家不满的点不尽相同。当晚10点,余士君给校长、系主任和研究生学生会发了投诉邮件,他认为声明并非在帮助亚裔学生,反而把有争议的国际话题卷进校园中。他要求写这封声明的人辞职,并公开道歉。 研究生学生会共收到40封有关此声明的投诉邮件,半数投诉都指向在陈述新疆问题时的用词——“种族灭绝”。 有的邮件说,这是没有“可靠证据的谣言”,有的说西方媒体在骨子里对中国就是有偏见的,新疆没有发生所谓种族屠杀,还有的提到这是政治敏感话题,不适合在声明中提及。 学生会副主席克里斯汀·艾伦(Kristen Allen)在与歪脑记者谈及个人感受时说道,“几乎是压倒式的压力,迫使学生会为我们所了解到的当前情况所道歉。” 几天后,余士君收到了学生会的回复。回信承认声明中的一些内容引起了大家的不适,但并未提及道歉。回复让余士君大失所望。曾在北大读书时积累了些学生工作经验的他,决定组建一个微信群,“实践美国民主进程”,号召大家共同请愿。 内部分歧 卡内基梅隆大学是世界顶尖的研究性高校。在中国留学生中热门的计算机科学专业排名稳居全球首位。根据学校内部公开的数据资料Tartan Data Source显示,来自中国大陆留学生硕士生占全校硕士比例为33%,博士生比例约为20%。 起初群里只有7、8个人,都是计算机学院的中国学生。大家的基本认知一致——这封邮件不合适。但怎么不合适?请愿时,要跟学生会争论什么?在这些事情上达成共识却花了不少周折。 群里一位家在新疆的女生发言,“我家就在那里,(他们)这说的不是事实。”她提出的很快被反驳,大家认为这是典型“小粉红”言论,说出的话带着浓浓的偏见。况且,“如果我们说是假的,那穆斯林同学几乎会蹦出来,那我们就打起来了,反而没有把矛头对准GSA(研究生协会)。”余士君在群里推理。很快,这位女生道歉了,表明自己很久都没回过家了,这么说太武断了。 有本科在香港读书的大陆同学说虽然有香港抗议这回事,但抗议对他的生活造成了影响,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抗议行为。 群里很快又进来一位年长的校友,他语出惊人地表示,“任何不按新闻联播报道的内容都应该更改。” 大家无人回应他,话题很快转移。讨论慢慢明朗,他们认为从事实层面上去质疑声明中的三个事件没有胜算。声明里引用了《纽约时报》、NBC、《时代》等西方主流媒体报道,”你跟一个国家级的媒体抗衡,学生会以美国人为主体,人家不信的,”余士君说。 群中大部分成员都没有参与美国社会运动的经验。余士君在群中努力做润滑剂,他提醒自己,这个群一定不能太过激,吵起来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有人看得仔细,声明中上半句提到,“各样的事件,经常是创伤性的,正发生在不同亚洲国家”。而在下句中,列举了新疆、香港和印度的三个事件。他们认为这违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一个中国”的建交基本原则。 还有人借鉴留学论坛上关于这件事的讨论,抓住了“亚裔的境况并不尽相同”这半句话的漏洞。细分亚裔,是指讲亚裔具体细分为华裔、日裔等,这被不少华裔看作是严重的种族歧视行为。在一封反对亚裔仇恨情绪的声明中细分亚裔,居心何在? 一番讨论后,大家认为这些不过是语言的瑕疵,“有点咬字眼了,他们也可能不是想表达这个意思,还显得我们小气 。” 余士君向记者解释。 讨论一时没有突破,群里“小题大做”的质疑声又此起彼伏。紧接着,有人收到了学生会的回复。“目前,我们还不打算发后续声明”,学生会明确表明,他们只想花更多时间聆听。大家觉得,自己义愤填膺的发声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学生会还是不理我们”。 担心势单力薄,他们联系了其他华人和国际学生的社团,期望联合发声。没想到对方都拒绝了。知情者透露,因为研究生学生会分管其他社团的预算,他们不愿公开反对学生会的声明。 “居然没有人站出来为我们说话,” 余士君意识到问题比他想象更严重,也越发觉得美国的环境并不欢迎自己。特朗普政府执政期间严查中国知识产权行窃,将矛头指向学习“敏感专业”的中国留学生,向余士君这样“计算机科学”的学生签证有效期多从5年缩短至1年。他感叹,“从拿签证开始就很难,到这边来了,发现我们被代表地非常少,话语权很少。然后当你想说一些什么时候,发现没人听。” 把火点起来 就在群里士气消沉之际,突然冲进来20多个气冲冲的同学。他们对声明不满的态度,带大家回到愤怒情绪本身,一扫群中此前低落的情绪。 余士君一拍脑袋,想到去涂篱笆表达不满。卡内基梅隆大学校园内涂篱笆的传统,有超过百年的历史。此前因施工需要,校方想拆除篱笆,结果遭到学生抗议,于是保留至今,作为学生组织或个人表达言论自由的途径。此前在篱笆上有庆祝中国七十年国庆、支持黑人运动等内容。 这个想法立刻得到大家响应。三月末的这个周末,按照涂刷篱笆的惯例,十五、六个学生在凌晨聚集,手拎水桶,带着手套,举着手电,深夜中忙碌了两个半小时,终于涂完了标语。让余士君喜出望外的是,没来现场的人还捐款支持了当晚行动的开销。 “把火点起来了,后面的事就水到渠成了。” 涂篱笆还集结各路人才,大家集思广益,第二天,就起草好了请愿书。这次,他们没有把矛头对准这三件事的真假判断上,而是谴责学生会使用不恰当和不敏感的言辞(inappropriate and insensitive language)。他们认为学校组织在一封公开反对美国境内发生的种族歧视中,引用不相关且有争议的亚洲事件给亚洲学生造成了伤害。 他们将请愿书放在美国公开请愿的网站change.org, 当晚就收到2000多个签名,几天后就达到了3213个签名,除了来自本校的学生,还有不少来自西雅图和香港的签名。 涂篱笆后的两天,学生会就公开道歉了,并且撤回了第一封声明。 “我们其实不想制造关注度,就想把这个事情完完整整地给它解决了。”涂篱笆参与者之一Jed告诉记者。随后,他们以“亚洲学生—停止仇恨亚裔—请愿组织委员会”的名义,要求与研究生学生会主席团预约会议,进一步解决争端。群里的人小心谨慎,不对外公布个人信息,以这个名称一致对外。 在大家的再三要求下,线上会议以匿名形式进行。他们展示了请愿的整个过程,并建议通过在学生会增加国际学生比例等途径,能避免这样的声明再发生。 “毕竟反对了这么大一个学生组织。”余士君说,匿名是大家的共识,都不想因为在这件事上表达的观点而受到影响。 “更核心的是我们没有话语权,没有政治地位。”余士君说请愿书后,虽然说话更有底气了,可是作为美国华人群体的一员,这种“不安全感”还是深深影响着他。 群里的人似乎都对媒体有种天生的恐惧和不信任。少数愿意接受歪脑采访的人,都要求匿名,他们告诉记者,报道可能会他们卷入两国政府之争,或影响他们未来在美国的仕途。 不指望他们理解 近年来,在美国校园中关于中国问题的讨论,多见中美学生的对立与争端。达赖喇嘛等人受邀来到美国校园参与研讨会,遭到了中国学生的反对;美国政府也曾指出,中国学生会受中方资助,目的是推动发展亲北京事业;因担忧学术界言论自由;美国高校相继关闭了中方出资的孔子学院; 就连美国老牌杂志《纽约客》也陷了入中国留学生微信公众号的混战,详述其如何向中国留学生输出假新闻,以“百万留学生都在看”自居的北美留学生日报撰文反击,“西方如何歪曲报道中国?” 不出意外的,卡内基梅隆大学研究生学生会的这封道歉信,也立刻引来不满。 美国一家致力于学生权利的网站发表文章,担忧在香港实施通过的国家安全法威胁到了美国校园的言论自由。还曝光学生会的道歉信,是在向学校管理层寻求帮助后发出的。文章批评校方可能因为担心失去捐款,对这些抗议者的反应过激。 艾伦向记者证实,在收到大量要求道歉的邮件后,他们的确举足无措,于是向校方征求建议,但她拒绝透露具体部门。艾伦说,学生会在撰写自己的声明时向校方寻求帮助,这确实是罕见的。 道歉信还引起了维吾尔人社群的强烈不满。他们觉得,学生会的声明让维吾尔人第一次感觉到在美国校园中重视。一位维吾尔族学生写信给学生会,“非常遗憾看到你们决定删除最初的声明。”他认为提及维吾尔社群的遭遇,不仅没削弱反亚裔仇恨的主题,反而证明了对亚裔的暴行是全球性的。 就连主席团内部围绕也围绕是否要道歉起过争执。艾伦在她个人的推特上,转发了这篇文章,还附上评论,“研究生学生很重要的工作是捍卫和代表所有卡内基梅隆大学的研究生。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却被要求选队站。” 余士君则认为,一个公共声明是为大家提供支持的,不该让任何人感觉不适。无论撤回与否都会伤害到一些人的情感。“但如果你压根就不提这事情,这两个群体都不会感到不舒服。” Jed看完艾伦的帖子后,“其实他们并没有真正理解我们,但我们也不指望他们的理解。” Jed来美国六年了,刚完成硕士,专业是机器学习,将在美国继续攻读博士。他这样理解中美学生的争端:美国学生认为来自CNN等媒体的报道就是事实,他想告诉美国人,媒体宣传是美国政府的一种政治手段;但美国人一定会有很强的抗拒意识,觉得自己是被中国媒体洗脑的。 “中国学生看他们,会觉得他们的信息是片面的,他们才有点被西方媒体洗脑。”Jed认为,中国留学生可以同时读西方和中国媒体,信息源更多。余士君也相信,在新疆问题上中国留学生的视野更开阔,因为“美国人只看美国媒体,在中国的人只看中国媒体。” 除非给我买张机票让我自己去看 主席团起初担忧,他们和请愿书组织者开会时,会陷入关于新疆问题无休止的争论。没想到,请愿书组织者们说得清楚明白,他们想要直接跳过政治。 “除非你现在给我买张机票让我自己去看,”余士君坚定地说他不能在新疆问题上发表个人看法。他告诉记者,香港问题更多是利益冲突,而新疆问题根本就是“事实不清”,看完两边的报道后,他更加困惑了。 在西方媒体的报道中,对新疆的描述是“再教育营”、“集中营” 。研究生学生会引用的纽约时报的文章,报道了美国国务院称中国对维吾尔人犯下“种族灭绝罪”。而以新华社为代表的中国媒体立场鲜明,不仅拆穿“涉疆问题的谎言”,还一个个列出了清晰的“事实”。 在请愿群中,自始至终大家对于新疆问题也未达成共识。Jed告诉记者,再教育营绝对不是西方媒体口中的“集中营”,中国政府也许是为了维稳和经济需要。在Jed看来,无论是西方媒体还是中国媒体,都是被政府利用的工具。 对此,艾伦在谈及各国媒体时说,确实各国媒体都有可能来塑造自己的叙事角度,但中国“党管媒体”的事实意味着,中国政府对中国媒体有更多的控制权。她还提到,自己反对某个政府、党派的一项政策,并不意味着在攻击那个国家的国民。 美国学者亨利·海奥(Henry Hail)在一篇探讨中国留学生在海外爱国主义心理的论文中提到,很多留学生在出国前经常批评中国政府,但来到国外,他们对“人民”和“政府”的分野,被民族、国家的认同所取代。他们认为美国媒体总带有色眼镜来看中国,即使只批评中国某一方面,留学生却容易把它和中国、中国人的整体地位联系起来。 “他们会感到‘家丑不可外扬’,因为在美国没有根。”加州大学尔湾分校心理咨询培训主任蔡振宗解释,因为留学生与美国本地学生中得不到群体认同,所以转而把中国视为自己的家。蔡振宗有过20年国际学生心理咨询经验,很多中国学生来做心理治疗,说自己得不到导师支持等等,经过探索后,都归结到跨文化问题。 “敏感话题” 对GSA声明不满的除了中国学生,还有印度人。“我觉得学生会没有资格(locus standi)来做这样不知情的判断(uninformed judgement),他们贬低了印度国家的民主和宪法” 。自称为“印度学生”的Chirag Nagpal,在请愿网站上批评学生会在声明中谈及印度农民抗议。 近乎半数投诉认为新疆、香港事件属于“政治敏感话题”。Jed觉得,这种敏感事务势必会伤害到部分人的利益,美国学生会应该“去政治化”,任何有争议的非美国本土事务都不应提及。 对于这点,研究生学生会坚决反对。艾伦说,学生会有“对外倡导”的责任,影响美国各级立法机构,他们有权评论时事。他们向记者展示了从2019年以来,学生会对外为中国留学生和其他国际生争取的利益,包括游说50余名美国国会代表,希望解决中国和印度学生绿卡排期积压的问题。 “承认这些国际时事,也能告诉同学们,学生会和卡内基梅隆大学清楚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并希望支持他们。” 不过,学生会也承认,把反对亚裔仇恨和支持亚洲、亚裔美国人社群的团结两件事情混在一起,并不是个好主意。 Jed向记者解释, 美国学生所接受到的教育,是“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话题是敏感的,如果有,肯定是这个事件本身不对”。那对中国学生来说,什么是不敏感的呢?记者问Jed, 他想了想说,“大家价值观比较类似的美国国内事务,比方“黑人的命也是命”,“反亚裔仇恨”等,我觉得更适合在美国的学生会来讨论。‘’ 标语在篱笆上停留了15天,就被学生会选举大大的“投票”(“VOTE”)标语覆盖了。“这就是亚裔在美国面临的现状”,Jed这样认为。不过两天后,这群愤怒的中国学生就把篱笆涂回来了,标语中多了句,“学生会采取行动 不止15天”。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章中余士君、Jed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