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各地的男同志文化（gay culture）中，女艺人们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以台湾为例，知名女歌手如张惠妹、蔡依林的金曲，是男同志们的KTV必点歌曲。以说话犀利、大吃男艺人豆腐形象著名的主持人徐熙娣（小S），无论“嘴贱”，抑或性解放形象，都与许多男同志的生命经验不谋而合，而深受男同志族群喜爱。2011年电视剧《甄嬛传》中甄嬛与华妃角色，亦曾在台湾男同志社群掀起阴柔但强势的“甄嬛体”说话风格。 不同风格的女艺人，有什么魅力，让男同志追随其后？她们的形象如何影响并形塑男同志社群文化？本文以台湾演艺史为例，讨论不同类型gay icon女艺人在同志社群中的文化影响。 “阴柔”形象：释放内心的小女孩 女性gay icon的一个重要类型，是一批知名唱跳女歌手。要探究唱跳歌手对于同志文化的作用，台北知名男同夜店G Star的“排舞文化”，或可作为观察切面。 “排舞文化”是台湾夜店的一种现象，指顾客们站上舞台，模仿歌曲MV中的女星的动作跳舞。G Star放的音乐大致两种，非热门时段播放西洋House曲风，此时几乎不会有人出现在舞池；另外就是大热的深夜尖峰时段“Asia Pop”。 Asia Pop前半段，主要播韩国女团舞曲，后半段则是台湾唱跳女歌手经典动感舞曲。深夜一点左右，人群会开始在舞池聚集，抢在一点半Asia Pop播放前占位。在这个时段，从新发热门专辑，到旧时经典，舞池的人几乎都有备而来，每首歌、每个动作都不落掉。有时熟客甚至自动组团，哪句歌词谁是C位，谁跳哪个艺人的舞步，都难不倒他们。“女性化”舞步中，每个人都神采飞扬；但若当天歌单刚好参杂流行男团歌曲，顾客们还是会跳出舞步，但神情已无高潮，不过走个过场。 喜好“排舞文化”的男同志跳跳对我表示，女艺人的舞曲让他“有一种内心的小女孩要被释放出来的感觉”。跳跳内心的阴柔特质，长期被禁锢在男性身体、身份中，无处安放、动弹不得。但男同志想拥抱的阴柔面，在女歌手的歌曲、舞蹈里得以“借尸还魂”。 “阴柔”特质是男同志形塑社群文化的重要元素。许多男同志在学龄时代，都曾因阴柔气质被排挤、霸凌；而之后建立的同志身分认同，则让男同志卸下“男人要有男人样”的包袱，展开不同于异性恋男性的“男同志生活样态”（gay lifestyle）。 在当下社会所有人都被预设是“异性恋”，男同志在幼童、青少年多被当成“正常男人”抚养，不像被当成“正常女人”的女性，从小熟稔阴柔特质、养成阴柔身体。因此，男同志进入阴柔文化时，多仰赖女性典范，塑造不同于直男的样貌。或者说，男同志的阴柔特质，唯有在女性典范中，才得以安放。 相对于异性恋“男声”情歌对失恋“有泪不轻弹”的压抑，跳脱出“男人要刚强”的框架后，男同志更易将情感经历安放在女歌手大鸣大放的悲楚诠释上。失恋情歌代表如A-Lin、张惠妹早期作品，用浑厚歌声与宽阔音域展现酸楚，使两位歌手受到不少同志喜爱。张惠妹《彩虹》一曲说“我们的爱很像，都因男人而受伤”，男同志与异性恋女性情感经历相似，表达上也可大声哭喊，展现“男人”不该有的脆弱。 此外，从小被当直男养的男同志，若要在身体使用、展现上拥抱阴柔自我，女性唱跳艺人往往是最好的效仿对象。相较男艺人舞步以难度衬托帅气，女歌手舞步更强调“女性化”、性别特质。王心凌成名作《爱你》，以踢毽子、翘脚等难度不高的经典舞步，呈现”娇滴滴”形象；蔡依林经典《舞娘》，将性感柔媚发挥极致。近年风靡全球的K Pop女团曲，性感风如Sistar《Alone》、泫雅《Bobble Pop》、AOA《Mini Skirt》、Girl’s Day《Something》，清纯风如GFriend《Me Gutas Tu》、《Rough》。可爱风如Twice《Cheer Up》、《TT》，也展现了不同风格的“阴柔”。上述作品对同志文化的影响，都在G Star的排舞文化中呈现。 一些艺人深受男同志喜爱，或许因她们带领男同志寻找、拥抱、展现阴柔的自我，让藏在男性身体的女人，得以逆风飞翔。 刻薄“嘴贱”文化带来的自我赋权 嘴贱，是社会对男同志的典型印象。 台湾知名同志Youtuber黄大谦、钟明轩两人，早期便以“嘴贱”形象走红；作为同志直播主，他们不时收到网民的仇恨言论，而面对这些攻击，他们都以有些类似的“刻薄”姿态回击。 “国际美人钟明轩”频道订阅数超百万，时常发表社会意见的钟，甚至获总统蔡英文接见。如果要为钟的频道贴几个标签，我想大概是“中性装扮”、“做自己”、“愚蠢的人类”。钟的影片中，常以阴柔、忠于自我的高傲态度作为人物设定，面对恶评，钟通常以“愚蠢的人类”、“迂腐陈旧的思想”等不屑一顾的姿态反击。黄大谦则顶着政治大学名校光环，从学识层面讥讽酸民，如指出仇恨留言中的英文错误。黄大谦成长经历的一个侧面，是在升学至上的台湾社会，男同志要在歧视与霸凌中生存，通常须成绩优异，成绩好的阴柔男学生或可在老师庇佑下幸免。 对同志群体来说，“嘴贱”一方面是一个重新定义歧视词汇的过程。黄大谦影片《如何当一个娘炮》中，其中一个成为“娘炮”的要素，便是在圈子中用各种原本厌女的名词如“臭婊子”、“贱人”、“荡妇”等称呼彼此。透过贬抑称谓，男同志们迅速掌握阴柔符号、建立“姐妹情谊”，也将称谓重新诠释，重握词汇话语权，将性道德规训转化成性解放能量。 此外，相较直男被鼓励用“阳刚”的身体暴力来抵抗不友善环境，男同志面对不友善多采取不同的应对方式，如用语言力量反击社会歧视，这是“嘴贱”文化在男同志社群形成的另一原因。黄在影片《最实用的五句bitch英文句型教学》中表示：“人生就是一个臭bitch，有时候你必须要当一个贱人才可以打败它。” 成为嘴贱的“婊子”前，得先认同、拥抱“婊子”的所有污名：“婊子”是女性化、淫乱放荡、刻薄的。前两者正是男同志被歧视时的常见标签，那么面对充满恶意的世界，男同志们说话刻薄一点，也不过是刚好而已。 在这个文化背景下，具有类似特质的女艺人较易受到同志的欢迎。主持人小S嘲讽来宾的“真实”、不按理出牌的“放纵不羁”、大吃来宾豆腐表达的性解放态度，几乎与男同志的嘴贱婊子文化重合。这样的文化亲近，是近年小S在华人世界成为gay icon的重要原因。又如《甄嬛传》呈现细腻心思勾勒的心计，隐晦言语展现“阴性力量”，也使这部剧至今影响男同志社群文化，脸书的“清宫迷因”、“烟嗨牛茎学院”，都是从自该作衍生的男同志迷因专页。 同运史中，她们与同志一起走过 除了这些形象让男同志投射的女星外，还有一些女性艺人成为gay icon，与她们一直以来明确的性别友善态度分不开。1990年代末出道的歌坛天后张惠妹与蔡依林，目前也是男同志社群公认的两大女神，两人均在不同时期以不同形式，为同志权益作出贡献。 张惠妹对同志运动的贡献，自2004年始。那是个同志游行还需戴面具、社会氛围没那么友善的时代。那年张惠妹发行专辑《也许明天》，主打歌《爱是唯一》MV里展现四种不同的爱，其中一种便是男同志的爱。次年，张惠妹无偿授权该曲作为当年同志游行主题曲。 2007年，台湾同志游行首次邀请艺人任彩虹大使，游行联盟发言人喀飞表示，张惠妹因“具体支持同志人权”击败蔡依林，因此成为了首届台湾同志游行彩虹大使。 2009年，张惠妹发行专辑《阿密特》，当中讲述男同志情感的《彩虹》，至今是男同志社群公认的“同志国歌”。专辑发行次月，张惠妹在台北举办变身派对，限定男性入场，衣着须符合同志六色彩虹dress code，更邀请多家同志友善机构现场摆摊。2010年，张再次担任游行彩虹大使。 《彩虹》自问世，几乎是张每场演唱会的必唱歌曲。2015年，张惠妹在演唱会将该曲向上升华。那年张惠妹在个人演唱会上演唱该曲时，展示了30乘60公尺的巨型彩虹旗，由工作人员从后拉到前排，让每个听众都覆盖在彩虹旗下。这项创举，如今成为其演唱会必备环节。 在同婚运动上，张惠妹也是艺人中的领头羊。2012年，台湾伴侣权益推动联盟（下称“伴侣盟”）发起“多元成家法案连署”，张惠妹是首个签名的公众人物。该法案引发多项争议，矛盾甚至展现在街头。基督教反同力量发起集会反对同婚，有前往现场抗议的同志被与会者分散、包围拍片羞辱。有感不少人受到伤害，张惠妹自费300万台币举办“爱是唯一”音乐会，声援婚姻平权，无需购票，“凭爱入场”。这场从发想到登台仅11天的演唱会，没有顶级音响设备，甚至没找到有档期的造型师，张仅带着几个乐手，阳春地唱着抚慰人心的歌。 相较张的行动派路线，蔡依林则不断在一首首歌曲中表达对同志族群的支持。 最早与同志连结的作品，并非近年高传唱的《玫瑰少年》，而是2007年陈镇川作词的《爱无赦》。陈是台湾演艺圈重量级人物，曾任张惠妹、罗志祥、林忆莲、张清芳等知名歌手经纪人，一线歌手演唱会制作几乎由他一手操办，更是台湾三金典礼（金曲、金钟、金马）御用制作企划总监。陈也是作词人，《彩虹》的歌词就出自其手。《爱无赦》中，陈用“老掉牙的枷锁”写异性恋框架的迂腐，副歌更反覆出现“爱情大同，天下为公”。歌曲也由蔡依林当时的唱片公司无偿授权，作为那年同志游行主体曲。 2012年，蔡依林《Muse》专辑收录《迷幻》一曲，由歌手兼词曲创作人吴青峰填词，唱出“你本来就名为快乐自然的角色”、“你是阳光和雨交界最美的颜色”，表达同志生而自然但独特美丽。 2014年，蔡依林与香港知名词人林夕合作创作《不一样又怎样》一曲，探讨多元爱情，该曲请到知名演员归亚蕾与林心如演出MV，展示年少唯美的爱情与现实的不公义，蔡依林唱着“不一样，也一样”，表达同志与异性恋爱人一样纯粹，但在社会上的待遇却大不相同。 2018年，蔡依林与五月天阿信合作创作《玫瑰少年》。此前，五月天早已创作《拥抱》、《爱情的模样》、《雌雄同体》等许多同志议题相关歌曲。“玫瑰少年”一词出自于台湾性别平等教育协会为纪念“叶永志事件”出版的书籍《拥抱玫瑰少年》。叶永志生于台湾南部乡镇，因阴柔气质频遭男同学欺凌，致其不敢在下课时间去厕所。2000年，在下课前五分钟去厕所的叶永志独自如厕时滑倒撞到后脑，不治身亡。是性别不友善的环境，导致叶永志需要独自一人才能放心如厕，也导致其遭遇意外后，未获第一时间救援。 叶永志事件后，台湾将原《两性平等教育法》修订为《性别平等教育法》，不只谈两性平等，也包含性别气质、性倾向、性别认同等内容。叶永志事件成为性别平等教育不可抹去的一页。 为完善歌曲创作，阿信邀请台湾同志资讯热线义工陈怡茹建构叶永志事件全貌，歌曲创作资讯也难得地将陈怡茹的名字以“歌词协力”头衔与阿信、蔡依林两人并列。 《玫瑰少年》获第30届金曲奖“年度歌曲奖”。得奖感言中，蔡依林表示：“叶永志提醒了我，在任何情况，我都可能成为某一种少数。⋯⋯这首歌献给他，也献给曾经认为自己完全没有机会、没有选择的你。你一定要记得选择你自己、支持你自己。” 唱着同志歌曲、并肩同志运动的艺人，并不只有张惠妹、蔡依林。婚姻平权运动近年的推展，在演艺圈带起支持同志的风潮，许多艺人纷纷在同志权益上表态支持。 但有一些人，早在同志游行还需带面具的年代，就已与同志运动站在一起。台湾同志咨询热线（下称热线）首届募款晚会于1998年举办，那是个同志场所会被恶意临检、媒体对同志仍不友善的年代。那时刚出道不久的陈珊妮，以表演嘉宾身分站上热线募款晚会舞台。在往后这20多年，或为表演嘉宾或录制影片，陈珊妮都甚少缺席募款晚会。 提及自己与热线的“缘分”，陈珊妮在2018年回忆道：“20年前唱片公司同事跟我说，有个怪怪的团体‘台湾同志咨询热线’邀请我去演出，我不去也是可以的....我心想自己都已经是当时被认定最怪的歌手了，有什么不能去的⋯⋯但那是我一生难忘的美好夜晚。” 以《新不了情》为代表作的歌手万芳，也跟陈珊妮一样，自早期就是热线募款晚会常客。二人虽都还活跃在演艺圈，但也许近年来唱的歌、做的事，都越来越不向主流靠拢，为同志族群付出的努力，也像她们作品一样，只有少数人懂得欣赏。 未来：希望同志自己就可成为Gay Icon 今年第32届金曲奖，被称为同志的丰收年。最佳作词人、最佳作曲人、最佳专辑制作人，分别由已出柜男同志葛大为、HUSH、陈建骐拿下；年度最佳歌曲则是去年大热的男同志电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主题曲《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今年最佳新人奖入围名单堪称死亡之组，入围乐团“青虫aoi”跟“理想混蛋”，分别在专辑中创作《春娇佮春娇》、《不是因为天气晴朗才爱你》两首同志歌曲。有趣的是，《不是因为天气晴朗才爱你》是主唱鸡丁写给同志男友的情歌，却常被用作异性恋婚礼或告白主题曲。也许因为鸡丁没有特意想过在歌词上增添什么特殊同志色彩，才让歌曲情感让不同性别、性向的人都产生共鸣。男男情感描绘起来也与异性恋的小情小爱无异，呼应了蔡依林唱的“不一样，也一样”。 婚姻平权运动前，台湾已累积多年的同运能量与成果。而婚姻平权运动是台湾同运史重要一页，过程如此艰辛，使许多创作者如陈镇川、陈建骐等公开同志身分争取大众支持。 前人筚路蓝缕开创的环境，也让如今歌手HUSH被发现使用同志交友软体时可以大声宣告自己从不在柜子里，让如今歌手田馥甄面对记者逼问性向时回应：“喜欢男生跟喜欢女生，这是重点吗？” 而在这个后同婚世代，除了歌颂Gay Icon女艺人的风采，也许我们更需要做的，是让同志自己就可以成为Gay Icon。我们需要打造更友善的环境，让同志歌手不用躲在柜子里，可以站出来以同志的身分收获掌声，让同志歌手唱着同志自己的故事；也让同志情感无需再借由异性恋歌手的剧情来诠释。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这个世代，留下更多属于这个年代的，同志的“声音”。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