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反修例运动期间,香港民主派在区议会选举中夺下了超过八成的议席。然而,港区国安法实施超过一年,港府通过修例要求区议员宣誓效忠《基本法》,趁势评定部份区议员宣誓无效。 今年 7 月,港府通过传媒放风,指出被DQ(取消资格)的区议员,将被追讨就任起所有薪津,引发大规模辞职潮。根据政府新闻稿,截至9月4日下午六点,第六届区议会本来共有479名议员,其中260名已经自动辞职。截至10月2日,港岛区和九龙区共有17名民主派区议员被指宣誓无效,取消资格。这么多离席的人,将何去何从? 歪脑访问三位辞职的区议员,有人留在社区开店,有人回去打工用公余时间做区,有人转换跑道开搬屋公司。无论选择是什么,他们异口同声说:“放下了议席,却放不下社区和‘手足’。” 前长洲区议员梁国豪:只要还有一个好人在香港,我也会留下来尽力做 7月10日,前长洲区议员梁国豪向5142位2019年投票给他的选民致歉——他,决定辞职了。 他宣布消息后的第二天,仍未消化情绪,便忙于向街坊派发“福袋”,里面装有洗洁精、沐浴露、口罩等等日用品。他笑言,以前民政处或食环署分物资给民主派区议员,份数总比给建制派的乡事委员会少,“所以我们派物资永远不敢一次派完,唯独这一次,派了足足三小时,派极都有”。街坊很开心,他心里却在苦笑。 要下定决心辞职,梁国豪认为心头上有难以言喻的难:“好像将香港人同屋企人放在天秤上秤,很难取舍哪一样较重要,真的很难。”那时政府靠传媒放风吹得正狠,说会追讨被DQ议员的薪资,导致他们破产,梁国豪自觉身家不多、没顾虑,但是他有个只有一岁半大的女儿:“如果她的爸爸破产后有个record,还要是因为‘政治’破产,很难说不会对她的成长和教育造成影响。” 那星期,他爸爸每天早上起床,先打开报纸提心吊胆地找他的名字,妈妈则昼夜对他苦口婆心,有句话经常挂在嘴边:“在这个空间,你要帮的事情都帮得七七八八。”手心手背也是肉,伴随是过百位前同事的离席,他最终还是在鱼与熊掌间做决定——离席,却离不开社区。 他在议员办事处的原址上,开了一家酒铺,取名“九叔”。花了7万多元遣散员工及结束办事处后,他没钱重新装修小店,甚至连招牌也是自行喷漆而成。 2015年,梁国豪第一次在长洲参选区议会,最终落败。那次之后,他到市区打两份工,白天做运动公司的管理工作,晚上做足球裁判,他自嘲只顾赚钱,变了只“港猪”。 这次,他再没有挥挥袖就倏然离开。 选择留在原地开铺,他形容是辞职后的“唔甘心”、“放不下”。 “我自问政治上和民生上都跟得好足,唔想就此放弃辛苦建立的一切。”那段一年半、不长也不短的议员生涯中,他看见很多街坊的凝聚力,疫情期间,他派了十万个口罩,但是他们议办一个口罩都没有买过。 “在无组织支援、无钱的情况下,居然有这么多人捐口罩给我们,我们重新包装、分发。街坊学识到,不是只来取着数(好处),虽然很多人还是为福利而来。但是,你有什么想社区做,我就尽力帮你实现。” 街坊想帮手派米,便捐出一袋袋米来,让他帮忙包装和分发;街坊觉得“福袋”中的物品不合用,便学习和其他人交换,梁国豪想社区中的人感受到,他这个区议员和以往的“蛇斋饼粽”策略截然不同,有些事情是双向,他们学习到关心街坊,关顾他人:“最想香港回到七、八十年代,那种狮子山精神,你打开门,一部电视机很多家人一起看,我希望我可以给街坊一个价值观,是分享和互相帮忙。” 在政治低气压下,很多组织如教协、支联会等等,接而连三地解散,难免让人气馁,梁国豪也差点忘掉当区议员的初衷。反而是街坊微细但重要的转化,重燃他做区的斗志。“我的地区工作反映到这件事,香港有一批人,默默改变了,愿意为不认识的人付出。” 梁国豪辞职,有曾经闹骂他派口罩安排混乱的街坊,过来领取“福袋”后,语重心长叫他保重。议办关闭后,有位每两三星期便过来领取消毒酒精纸的婆婆,摸了进来酒铺。婆婆见到他后,立即眉开眼笑:“听人讲你辞了职,多么担心见不到你,幸好你还在。”梁国豪听罢,下定决心:“我要继续在此,只要卖到东西,养活到自己或一两位同事,便能继续服务街坊,让婆婆放心下来。” 开铺,就是给自己一个借口:人还在。开铺,起码还可留住街坊,还可以有个地方做区,开会、帮忙填表、张罗物资等等。可恨是,理想与理实,总是有段距离。酒铺现时主要卖红白酒,也卖10至12款本地制造的手工啤,还有鸭血和果茶等等杂货。但是,由于他自问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开初一个月也是蚀了五位数,赚的钱恰好只够交租和入货,人工白白付出,前路寸步难行。 生意极差时,他天天怀疑人生,担心酒铺会不会两个月就倒闭。虽则如此,他有时还是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开慈善企业还是做生意。“例如这盒曲奇和蛋卷,标价$110和$90,看起来好贵,街坊更揶揄‘真的支持你才会买’,但其实,我的利润少过$10。”他解释,坚持寄卖,是因为那间公司聘请年轻“手足”,其中一个更是长洲人,他抱着“帮到就帮”心态。 语毕,有位母亲牵着一个刚刚放学的孩子来买东西,他们买了一盒曲奇饼和一支果茶,小孩欢天喜地,妈妈付钱后跟他说:“不用找续了,你刚刚开店特别困难嘛。” 他们转身,推门离去,梁国豪看着他们的背影看得出神。 “有时情绪不太好时,觉得香港有些人不太值得救。但是我自己很想坚持,只要香港还有一个好人,我都会留下来尽力做。更何况,我看到长洲街坊,很多人都醒过来了。” 前西贡区议员陈嘉琳:社区需要一个聚脚点,我要在此“笃眼笃鼻” 7月8日,前西贡区议员陈嘉琳还在埋首区务,关注动物议题的她,要帮忙捉猫去绝育。那星期,因为政府放风的关系,区议员已经爆发辞职潮,她心内感到七上八下,看着同伴盟友一个一个离开,自己也有点意兴阑珊:“其实不做区议员,可不可以照样捉猫?都好似可以喎。”她一边反思着自己区议员的工作,一边在心里敲下决定。四天后,她在Facebook专页上交代辞职决定,写下一句:“这次我败给了恐惧。” 很多人告别时会说“江湖见”。陈嘉琳的江湖,仍在西贡。 两个月后,她将议办转型成一个社区聚脚点,一间西贡人的士多,名为“西多”。甫进门,左边映入眼帘,是让街坊交换二手物的陈列架,右手则摆着各式各样的货品,由新鲜的台湾文旦、元朗名物“其奥”的零食、到环保天然蚊膏,这里都一应俱全。走入室内,后面还摆了榻榻米、抱枕和电视,她笑说,大伙儿上星期才在这里观赏何韵诗的网上音乐会,往后又会举办工作坊,这么一个空间,仿佛是众人的“社区客厅”。 “我没有想过(开店)养到自己,我只是觉得,在这个时代,社区需要一个聚脚点。现在我们无法见到同路人,社会力量像消失了。如果我们曾经很在意这些事,留在社区‘笃眼笃鼻’好重要,你要be seen。”她摊坐在榻榻米,微笑道。 未完的事,还包括很多议题,由希望继续帮助大家建立回收二手物的习惯,到跟进西贡公路扩阔工程、周末塞车情况等等交通议题,她仍然未减关注。问她,失去了区议员身份,做区是不是更难了? “少了渠道表达关注呢,不过只限表达,”她眨眨眼道。 “以往在区议会,其实只是可以讲下,讲了不等于有关部门会做或改善。现在辞职后,讲都没法讲,条气有点不顺。” 回想起来,辞职前的六月,陈嘉琳都处于这种“条气不顺”的状态。因为摆过六四街站,她收了好几封来自民政署的来信,质问她有没有随意挪用区议会开支做街站。 “如果每出一个post都被审查,都需要解释,真的会带来长期压力,我会宁愿辞职换回自由。”累积的压力,让她对区议员身份毫无留恋,加上盟友都走了,留下来又令很多人担心,最后她还是离席。 “恐惧不是害怕破产或坐牢,而是害怕坚持会令自己和大众愈走愈远,害怕可能付出很大的政治成本,原来只能换到不足够的政治力量,”她说。 陈嘉琳也在外面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帮补生计,用公余时间做“西多”,但特意要求一星期只上班四天,留多点时间看铺、做区务。现时店里运作需要靠不同的义工轮流看铺,“这个形态就试一年吧,看看大家会不会感到疲累吧”。 成为区议员前,她住在马鞍山的公屋,现在已经搬进来西贡的村屋。搬到西贡前,她以为西贡像一般的“睡房城市”,大家只关心交通道路问题。但是,深耕年半后,她才领悟,“若人们不是对这地方有深厚感情,何以这么山旮旯(偏远)都搬进来”。 她最近发现自己对西贡,也有种后知后觉的感情:“我想,多少是有种不舍,才会一辞职就想到要留下来,而不是离开个区。我真的不敢想像,如果真的要拆议办招牌会怎样,我会想尽量延迟这个moment……” 陈嘉琳递信至辞职生效的最后三天,有个街坊前来办事处求助,关于村里一宗繁琐的工程问题,她人不在,议助向街坊解释,“她已经辞职了”。对方坚持等到她回来。她回来后,如平常一样提供协助,对方放下心头大石,坦言有区议员帮忙比较安心。 “在如此的政治气氛下,有区议员这个身份不一定帮到件事。我认为,作为一个区议员并不重要,作为民选区议员,那代表性才是重要。” 前元朗区议员林进:乱世中互相扶持,解手足燃眉之急,已经是小确幸 区议员辞职潮下,前元朗区议员、天水连线成员林进的内心交战过很多很多回。 “辞不辞”、“辞了还做不做”,是他一次又一次诘问自己的问题。林进自知被DQ风险极高,闯关无望,唯有百般不情愿地离席,却又非常舍不得街坊。 他辞职后,于7月底举办了一次居民大会,讨论DQ后何去何从,有义工分享道,自己亲建制的父母,因为林进的地区工作而对民主派改观,“有时地区工作无分立场,你帮过他,他就记在心里了”。林进这才发现,自己还有很多未竟之志、未完心愿放不下。 “我作为素人,得到街坊信任和负托是很不易、很难得。个世界太多无计(没办法),我不想因为要糊口而无计,我还是很想很想很想做下去。”那句“很想”,从林进嘴边溜出很多次。 办事处结束后,林进便开始像“保险佬”的走鬼生涯,定期与街坊在区内茶餐厅约见面跟进个案,“从前一天可以做20到30个case,现在一天可能只做几个”。这么辛苦也要做? “我们帮助街坊,不是因为我们是区议员,而是因为你有心,做义工啰,没有受薪而已,我不计较。”那,你会做到何时? “吓,你也不会为做义工设限期吧!” 同一时间,他和其他拍档合作成立了一家搬屋公司,取名“同行搬屋”,由前区议员成为黄店老板,用良心企业的概念,取之社会,也用之社会。 搬屋公司生意让他养活自己,维持上班时间的弹性,可以留在天水围服务街坊;另一方面,他可以聘请手足,当中有人等待上庭,也有释囚,“每个人也有不同的面对的难题,希望一家搬屋公司聚集到志同道合的人,让大家可以互相扶持,是乱世中的小确幸”。 他形容,搬屋公司能够开出的薪酬,起码1000港元一天,比不少饮食业黄店的价钱和弹性更高,能够帮助不少手足解燃眉之急:“有位年轻人10月中判刑,他想入狱前储些钱,我认为搬屋这门行业可以帮到他们。”从前林进作为区议员,可以为入狱者撰写求情信,现在身份没了,笔杆无用,他现在希望换个方式,仍然竭力帮助有需要的人,“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只是散落在社区”。 正所谓“枪打出头鸟”,现时公民社会正在瓦解,林进却走来开一家新公司,真的不怕风险吗?他承言当然害怕,“但是,我们是商业机构,同行的精神,在从前狮子山下精神已经有,难道现在也不能说吗?希望继续守住条线,做到就做吧,做不到再想办法”。 有一次,正值炎夏,他们大伙儿帮忙搬屋,搬得大汗淋漓。摆好家俬后,客人即席切了个西瓜,请他们吃,让他们解暑,那是他们吃过最温暖的西瓜,乱世中同行的感觉,让人不再孤单。 “我们不但要留下来,更要走下去,”他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