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死后的葬礼,会是什么样子? 很多人重视婚礼,花费大量金钱和心力,每一个细节都亲力亲为,只因觉得婚礼是人生大事,本着一生人只有一次的想法全力以赴去给自己和亲友一个最好的回忆。 鲜有人重视自己的葬礼。然而认真想想,婚礼一辈子也许不止一次。而葬礼,却实实在在的,一生人只有一次。这也是最后一次与亲朋好友共度的告别仪式。而站在这条生与死界限上的,为生者与死者做出最后告别舞台的总导演,就是殡葬礼仪师。 “自死亡那一刻开始,我们就要开始筹划。”三代从事殡仪行业的香港礼仪师钟家乐说,“很多死亡来的猝不胜防,家人毫无准备。有时候接到电话时,客人完全处于悲伤和慌张的 状态,完全没有头绪,这个时候我们就要帮他们从头开始想,小到寿衣,入殓,化妆,花圈这些细节,大到采用哪个教派的仪式,租用多大的礼堂,墓地的选取,这些都要去筹办。” 你会怎样称呼礼仪师?是叫殡仪策划师、殓葬师、还是葬仪服务员?随着日本电影《礼仪师》的大热,这一行的形象在普通人认知中改善不少。尤其在今时今日的年轻人眼中,只是一种带着神秘和灵异色彩的小众职业,不再让人避之不及。 家乐说,这十几年来,这种行业有色眼镜才逐步淡化。 “以前他们称呼我们这行很难听的,什么‘棺材老鼠’,‘棺材头’,认为我们专门赚死人钱,很晦气。”他说早些年参加聚会时递名片给旧日同学,对方一看头衔立即甩手把名片丢掉,避之不及。“现在大家对这行的观感好很多了,至少不会拒绝跟我握手,或者把名片丢掉。其实我们就像海洋馆的魔鬼鱼,外表很恐怖,但内在很温柔。” 每一个认真做礼仪师的人,都有一颗柔软的心。 入行十几年,依旧受不了生离死别 与家乐见面是在一个周六的中午,我们会面的地点是他在红磡老龙坑街的办公室,比邻殡仪馆。他的个人办公室不大,满满放着各种各样的殡仪用品,其中最多的就是不同客人的骨灰盅。他特别叮嘱:“香炉可以拍、祭品也可以拍,但是上面刻了名字的骨灰盅和名牌就不要拍了,这样对客人不敬。” 他刚会面时明显情绪有些低落:“刚完成了一场告别式赶过来,情绪还没有走出来,所以午饭也没有吃。” 这是家乐在寒暄后的第一句话,让我小有吃惊,没想到入行多年的礼仪师,至今还会因客人的葬礼而动容。他坦言自己是一个很感性的人,时常被别人的遭遇所打动,尤其是亲人和死者感情好的葬礼,那种悲切的永别气氛,让他至今也无法适应。有时候工作完回到家楼下,会停车让自己抽离一下情绪,以免影响家人。 大家都未曾用中饭,家乐喊了盒饭,我们面对面吃,也许有食物治愈,家乐的情绪逐渐和缓,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钟家乐三代从事殡仪业,年仅32岁的他在平均40岁的殓葬行或许年龄尚浅,但其实资历颇深。从小就在坟场与骨灰坛子中间打滚长大,童年时甚至在坟地的墓碑丛中捉迷藏,16岁的暑假开始跟着叔叔伯伯入行做暑期工。从澳洲读完大学回港至今,已经正式从事这个行业七年。 他不害怕死人和尸骨,却至今受不了生离死别。 “我不怕尸骨,从小就不怕,或者也是一种做这行的天赋。”他回忆起中学时做暑期工的往事,当时从体力劳动做起,起骨,捡骨,洗骨都做过。 香港的殡葬业中,起骨、捡骨和洗骨很常见,因为香港土葬公立坟场是设有年限租赁,租赁期到了如果并非原址续租,那么就需要把先人的遗体起出来,换一副新棺重新入土。家乐笑说自己十多岁就直接跳入坟内帮往生者寻找遗骨,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这就是起骨和捡骨。 并不是每一个骨架都能顺其自然腐烂干净,他们时常会遇到“唔化”的遗骨,大部分时候是白色的碎肉挂在骨上,有时候骨肉黏连的更夸张些,甚至部分皮肤贴在了骨头上,变成一半干尸。这时候就需要师傅把遗骸带回工厂,一点一点帮遗骨“洗干净”,天然晒干后再进行重新入棺等程序。 这并不是一项愉快的工作,且不提心理因素,手感和味道已经让常人退却。家乐说初次触摸时手感滑滑腻腻,油脂和液体连着骨肉,体验极其糟糕。而最难以承受的还是气味。“像是死老鼠和臭猪肉的混合,很多人闻到会忍不住呕吐。这种气味到了夏天更难顶,尤其是天热,本身就出汗,衣服吸了这些味道进去,怎么洗也洗不走。” 遗体的腐化速度受到空气、湿度、土壤环境、棺木材质,甚至死者本人体质的影响,胖子腐化的会比瘦人慢一些,因此未开棺谁也不知道会见到怎样的遗骨。他说印象最深的一次起棺是在中学时,当时开了一个已经入土十多年的墓穴,然而死者的遗体保持的非常完好,简直像刚刚入土几天一样新鲜,甚至连眼球这些最先腐化晶体都还存留着。这种情况的处理方式会特别复杂,甚至需要把在棺木内放置水果加速腐化,然后遗体重新葬回原址,隔段时间再重复起骨的工序。 对于这些常人无法忍耐的工作,家乐称自己是平常心,不会感到恐惧,毕竟人人都会有这样一天,他朝君体也相同。 不谈灵异,绝对中立:对所有宗教的死者都全力以赴 对于家乐本人来说,感性和理性的平衡,或许才是对个人事业的挑战。因为做生意,计成本,算利益,必须要理性思考。但殡仪,又是一项不能完全依靠理性去操控的服务。“你不拿一颗真心出来,将心比心去对客户,是没有办法做好一个礼仪师的。”家乐说,“做我们这行,很难有条条框框去框死和定价。不像是出去茶餐厅点菜ABC餐能明明白白的写清楚。除了棺木、花圈、寿衣、场地这些看得见明码实价的成本。其实最重要的是细节,就像婚礼策划一样,红毯和鲜花是有固定价格的,但有心做和没心做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香港的殓葬费并不便宜,一副最简单的棺木都得上千,有些客人的家属囊中羞涩,家乐说自己很难控制一切按照统一的规章办事,有时候甚至压低到成本价。 他说面对的客户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殊情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如何在客人可接受的成本内,为死者规划好最后一程生命之旅,是殡葬礼仪师最重要的匠心所在。 香港是一个多元文化的城市,有不同的文化和信仰,作为一个合格的礼仪师,需要了解不同宗教的仪式和习俗。除了中国人传统的打斋,还有佛教、基督教、天主教每一种的仪式和禁忌都不一样。回教徒和伊斯兰教又有另外一种做法,有时信徒需要回归故土,就要懂得尸体保存的方法和联系运送。 面对所有宗教和政治背景的死者都全力以赴,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也是作为一个专业礼仪师需要保持的职业操守。因此即便灵异话题是普罗大众最感兴趣之一,家乐也很少提及。因专业礼仪师不能偏向任何一个宗教或传统,必须保持绝对的中立,才能给客人建立信任。 除了这些常见的宗教外,今年新兴无信仰的简约式葬礼也十分流行,也就是他们行内所称的“维新教”。 如果说传统的葬仪是为逝者而举办的仪式,维新派葬仪更像是为生者举行的追思会。没有固定的信仰和仪式,必须完全客制。 殡仪革新:维新派葬礼和女性徒弟 他说最近深刻印象的葬礼就是维新派,那是一对恩爱夫妻,热爱旅游和摄影。无奈情深不寿,丈夫先走一步。在丈夫的葬礼上,妻子将他们过往拍摄的,来自全球各地的精彩照片洗了出来,挂在礼堂里。每一个悼念的亲友手持一杯香槟,仿佛这并不是一场告别追思会,而是逝者尚且在生的派对,宾客送别主人最后一杯酒,为过往相聚相识的缘分致谢。 “如果你用心做这一行,就会发现很难用一套固有的章程去套入每一个案例。这也是新人难入行的原因之一,因为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要了解的知识也太多。”家乐坦言相比起国外和台湾已经自有一套体系的殡葬业,甚至有专门的认证和证书,香港的殡葬业还是更为传统和封闭,难以有新血融入。他自己早几年尝试去搭建殡葬仪课程,但亲自着手做才发现涵盖的东西太多,因为香港的文化太多,客人的背景和需求也太多元,凭借短期课程和培训是无法去培养一个合格的香港礼仪师。 因此目前,家乐还是选择了最传统的收徒,甚至以啡代酒,做足仪式。而家乐的徒弟Toby,是一位女性。 Toby刚刚20岁,家乐说自己算是严师,目前徒弟只能算是助手,未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礼仪师。这位未来的女礼仪师,仿佛也是天生吃这碗饭一样,对死亡和遗体完全不怕,已经可以独立为死者更换寿衣和制作骨灰石牌。 人们时常会担心的传统行业性别歧视也并不严重,Toby说自己并未经受过明面上的性别歧视,但因为禁忌问题,有时候月事期间会避免出席,但她认为这并不算性别歧视,因为“习俗就是这样。” 相反,女性的身份还带来了一些便利,尤其是为女性逝者更换衣物时,有些客人会特别指明希望由Toby经手。 成为学徒的一年中,Toby说自己见识了不少,对这个行业更是越了解越喜欢。在聊天过程中,相对于家乐的游刃有余,Toby明显比较害羞和不善言辞,这也是家乐最为头痛的一点。因为成为一个礼仪师,最需要具备的技能则是与人相处。 “就像一个电影的导演需要和不同人打交道一样,礼仪师也是如此,扎花师傅、念经做法事的喃呒,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都必须打好交道,更何况所面对的家属更是千百样人。尤其是这一行,家属大部分接触时候就已经不是一个很好的心情,有些更是悲伤的无法理性表述需求。有些家属之间又有纷争和矛盾,灵堂上闹出争执的突发也是常见,这些都要学会处理。” 他对Toby报以厚望,但也坦言未来香港殡仪业的发展不能单纯依靠这种师徒制度。因为肯用心的人从低做起的人实在难寻,Toby之前他也找过新人尝试培养,但没有一个能坚持下来。 对于未来,家乐说自己还是会不断尝试去更新和优化手上的殡仪入行课程,希望将殡仪业更透明化,更进一步让市民对这行改善。至少减少“殡仪就是海鲜价”这种固有印象。但他坦言这种方向很难,因为独特的个人定制和行业透明本身就有一些矛盾,自己也尚且在摸索中。这种摸索和尝试会否成为改变整个行业的契机,他说自己无心成为一个变革者,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带着学生和徒弟,一步一个脚印,为死者和家属做好最后的告别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