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5日，中国国民党在在中央党部举行交接仪式，前新北市长、曾经的总统候选人朱立伦自前任主席江启臣手中接下印信，二次接下党主席的职位，宣布要“走出同温层，与妇女、年轻人联结，与环保、动保、气候变迁等进步议题联结”，找回年轻人的心。 然而，在朱立伦重返党主席大位的时刻，环绕着国民党的三个主要热议话题，比朱立伦的誓言更忠实地反映了这百年老党在青年世代中遭到冷眼、难以振衰起弊的困窘命运。 这三个引起台湾民众热烈讨论的话题，分别是台湾基进党立委陈柏惟的罢免案、郭台铭与赵少康声称自己的儿女不识“岳飞与孙中山”，以及中国在五天之内派遣超过150架军机来到台湾西南空域活动的消息。 其中，环绕着“岳飞与孙中山”所生的争议，可以说是国民党人潜意识最深处的焦虑——这些代表着“中华意识”与传统“忠孝节义”而生的民国叙事，该如何在当代找到自己的定位？是否已经被新世代彻底抛弃？ 从反攻大陆到和平谈判 10月3日，赵少康在脸书帐号公开发难，向大众感叹：“岳飞的‘精忠报国’原本是大多数人朗朗上口的故事，没想到，郭董跟我说，他女儿竟然不知道岳飞是谁？这让我也跟着惊讶了。另外一个故事是，这两天吴淡如在中广主持节目时，感叹女儿和同学不知道谁是孙中山，这让她感到震惊。” 作为擅长设定议题的舆论重炮手，赵少康确实成功点燃了群众讨论的热情。许多与赵少康同年龄——1950年出生——的国民，对此感到愤愤不平，并同意这是民进党教材“去中国化”的恶果。毕竟，在国民党统治下的台湾，岳飞与他的《满江红》一直都是凝聚民族意识、激发爱国气节的重要偶像。 崇拜岳飞的传统，自国民党仍统治大陆时期便已开始。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曾在全国党代表大会上，要求党员特别学习岳武穆精忠报国的故事，自此，国民党人祭拜岳飞、立岳飞铜像，甚至替岳飞建庙的行动不绝。来到台湾之后，重新在这片日人统治的土地上立起岳飞铜像，更是脚步不停歇。 1967年，蒋经国克绍乃父之裘，提议在山势险峻的花莲太鲁阁兴建“岳王亭”，落成后，甚至亲自率领军人与青年合唱《满江红》，求效法岳飞精神，“还我河山”、收复大陆。此后，只要面对中共提出“和平统一”倡议，国民党在此岸纪念岳飞的行动也越加炽热。 然而，当时空回到2021年，当年“怒发冲冠凭栏处”的豪情，似乎就显得有些尴尬。当年高唱《满江红》、誓言反对邓小平“和平统一”倡议的国民党，成了主张与中共和平谈判的政党，“反攻大陆”的承诺，也早已成昨日黄花。 岳飞已远，民国犹在，只是主张与中共和谈的政党，看起来越来越像害死忠良的主和派。台湾知名的反中派学者汪浩、青年议员张之豪等人，都对赵少康的言论出言嘲讽，指让台湾人认识岳飞真的很重要，“这样才认得出谁是秦桧”。或许，对于今日的台湾年轻人来说，在军机的隆隆声中，那些愿意高呼“反中保台”、抵挡中共入侵的政治人物，才更像是保家卫国的岳飞。 自10月1日起，至5日下午，中共前后出动150架次军机进入台湾防空识别区（ADIZ），4日的数量更高达56架次，创下全新记录。这一举动，显然将台湾海峡往战争更推进了一些。美国白宫与国务院发言人均对此表达关切，拜登甚至公开表示自己曾与习近平通话，相信对方会依照“台湾协议”行事。总统蔡英文则在此时投书美国《外交事务》指共机虽然天天“扰台”，但台湾的两岸立场始终如一，争取国际支持。 九二共识后的新中国论述 然而，国民党虽然试着努力摆脱中国阴影，迄今仍然毫无提出“新中国论述”的能力。 在今年3月31日，一场由前主席洪秀柱主办座谈会中，朱立伦大声说出“一个中国就是中华民国”、“反对一国两制”且批判中共独裁。他甚至说，自己曾经与习近平会面，当面向习近平主张“中华民国存在的历史事实”，想证明自己不是妥协派。 但被问到实际上如何该如何处理两岸问题，朱立伦仍重提国民党一贯的“创造性模糊”（creative ambiguity）路线，也就是“九二共识”所铺开的“两岸主权互不承认、治权互不否认”的90年代暧昧论述。 但对于与陈柏惟同年的许多新世代青年来说，中华民国再也不是他们可以仰望、寄托且愿意守护的国家，“中华民国存在的历史事实”也说不上太重要。他们厌倦了朱立伦这种西装笔挺的老男人，总是不厌其烦地与中国大玩饶舌的文字游戏，他们想要建立的，是全新的“台湾国”。 陈柏惟，1985年生，于2020年在台中第二选区赢得选战，成为台湾113位立法委员的其中一员，也堪称该次选举的最令人惊奇的黑马。他的对手颜宽恒，是在当地绵延13代的老家族，握有台湾知名妈祖庙大甲镇澜宫的管理权，父亲颜清标更是当地政治势力领袖，与黑道关系匪浅。 在台湾，人人皆知颜家与“消波块”的笑话——传说中，如果得罪颜家势力，会被搅拌进水泥，做成消波块，夜夜“听海哭的声音”。这样的传说也非空穴来风，颜家与中部水泥势力关系密切，颜宽恒在担任立法委员期间，桌上每日喝水的杯子，就印有水泥业者的名号。 在2020年的选举中，陈柏惟凭借着在网路直播累积的高人气、“一张台湾牌（指他自己）换掉一张中国牌（指代表中国国民党的颜家）”的口号，靠着年轻选民的支持，打败颜宽恒，得到立委席次。 “如果你认为台湾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国家，那我们一起来守护它；如果你认为台湾还不是一个国家，那很好，我们一起来建立它，”在选前一次与记者会谈的场合中，陈柏惟坚决地这样说。 “你（在台湾）想当中国人，买张飞机票就可以过去、滚过去。在台湾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中国人推下海，推下海不是叫他淹死，你可以在碰到水的那瞬间说‘不好意思我要当台湾人’再回来。可是我们没有经过那个下去又回来的过程，所以大家就开始很自由，在那边我是中国人、也是台湾人。神经病才让你这样说，没有这样的啦。” 或许对于仍有中华民国认同的台湾民众来说，这句话无异于严重挑衅，但陈柏惟这套“建国必须排除其他认同”的言论框架，却为他赢来大批青年支持者，成功挑战了坚固的地方派系势力。上任后，陈柏惟仍然不改其志，在国族立场上清楚表态。为了突显台湾主体性，他甚至在国会上坚持以台语质询官员，与民进党任命的国防部长针锋相对。这样的风格，自然会引起两极评价，也成为反民进党势力攻击的首要箭靶。 2021年，罢免陈柏惟的投票，正式登场，被称为朱立伦接任党主席之后的“指标性第一战”，如果能够罢免过关，朱立伦即可“斩将立威”；但万一功败垂成，朱立伦也很快会成为“跛脚主席”，原本就涣散的军心，更难凝聚。 尝试找回青年支持 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一场国民党试图“剿灭激进台独份子”以重振河山的战役，不过，恐怕可说是国民党（与其支持者）和台湾年轻世代之间的尖锐战争。 自2014年的太阳花学运后，无论是从民意调查或选举结果来看，国民党的支持度一直都不曾稳定超越民进党，除了2018年韩国瑜“韩流”崛起时，曾经有短暂领先民进党的现象，其余时间的支持度均无起色，甚至被柯文哲所领军的台湾民众党所赶超，青年的支持度更是低落。在2020年6月，由台湾民意基金会所制作的民调中，20-24岁国民党支持度为6.8%，民进党23.5%的惊人数字。 不少国民党青年党工，在2021年的党主席投票日结束后，忍不住在网路上吐槽，“今年投票所目测只有我一个人在40岁以下”、“我这边也是，只有我一个黑头发”，忧心之意，溢于言表。 要说国民党都不曾为此付出过努力，也不太公平。 在朱立伦的前一任党主席，江启臣，号称“史上最年轻党主席”，是韩国瑜的继任者，他努力推展青年工作，也不吝于展现“反共的中华民国派”的立场，根据他身边干部的观察，确实有让国民党青年支持度稍稍回升。不过，在“排资论辈”风气与江本身几次决策优柔的影响之下，最年轻党主席仍然无缘连任，让朱立伦重掌主席兵符。 或许，对于党内的既有势力而言，会因“终于有大人回来了”而松一口气，但看在许多青年眼中，却只有更深的失望：这意味着国民党仍然没有要扶植年轻人、鼓励新世代上位的计画。眼看着民进党内35岁以下的青年世代，不但可以出任中央与地方幕僚、外放美国历练，甚至早就已经开始担任议员、立委，看在国民党青年人眼中，“什么样的干部就会吸引什么样的群众”定律不灭，老朱主席二进宫，对他们而言，既有期待，也有藏不住的灰心。 或许，唯一可以期待的“国民党青年世代”，是传言预备在2022年登板竞选台北市长的蒋万安。他在2020年的立委选举中，守住了民进党强棒新秀吴怡农的攻势，以一万多票的差距稳稳当选，证明了自己超越家世与姓氏的的组织实力。若在2022年的台北市长选举中，他也同样发挥“政坛优等生”水准，当选的机率相当高。 当然，这对于出身平民家庭的国民党青来说，仍然有些讽刺。不过，以蒋万安乐意起用新创、法律圈青年素人的作风来看，仍然未尝不是一位可以跟随的领袖。许多国民党基层支持者私下议论，朱立伦只要维持平盘、偶尔得分，“等蒋万安长大”，则中兴之日可待。 未来之路 朱立伦的上任首周，便如此尴尬地卡在诸多因素之间，一如国民党过去数年的遭遇：中共军机毫不留情地在空域盘旋，让台湾人的恐惧与同仇敌忾之心更盛；口才便给的“政治金童”赵少康欲召唤老民族英雄岳飞，来团结支持者，反遭讥“想签和平协议的都是秦桧”；欲罢免独派青年标志人物陈柏惟，却收到对方与民进党的全力反扑，战事胶着。 说到底，以这三件议题所编织出的图像来说，时势并不站在国民党这一边。 自习近平发表“邀请台湾各界探索一国两制、和平统一方案”谈话后，国民党作为两岸唯一中间人、统一代理人的地位已经消灭，而仅仅沦为“台湾各界”的其中一员。即便是朱立伦新官上任，也丝毫不见共军稍歇之意，这个讯号，台湾人都看在眼里，国民党总是欲打造“我才有能力跟共产党谈判、民进党只会当家闹事”的人物设定，在此已经毫无信用可言。 其次，赵少康口中的岳飞英魂，正与国民党过往曾经统治大陆的回忆一样，随着时间逐渐褪色，难再有说服力。以赵少康今次复出后主张的现实主义路线，若生在南宋，恐怕会主张“宋金先不谈政治、搁置争议，兄弟一起赚大钱”，与死硬不屈、坚持收复失地的岳飞形象，差异太大。或许，对于许多青年选民而言，带有武人草根气质、誓言守护台湾的陈柏惟，还更像是“精忠报国”武穆精神的继承者。 当然，国民党的故事尚未写到终章。最起码，若广受基层支持者期待、一路稳扎稳打的蒋万安能顺利拿下首都市长位置，以李登辉、陈水扁、马英九“得台北市者得天下”的规律来看，问鼎总统之路，仍有希望。只是按照选举规律与蒋万安的谨慎性格来说，这也将会是六至八年以后才有可能发生的情节。 中华民国110年国庆前夕，朱立伦即将带领的，是渐渐被独派青年重批为秦桧的国民党，而他自己，甚至也不是自己人100%真心效忠、根正苗红的宋高宗赵构。外有一触即发的中美局势，内有深谙台美关系、擅长打逆风球的对手蔡英文，或许，他唯一可以期待的，就是拉下陈柏惟，替自己争取到少许改革整骨的空间，也让国民党重拾“第一在野党”的尊严。 10月23日的陈柏惟罢免案投票，不只是陈柏惟个人的议席保卫战，也同样是国民党朱主席的信任投票，相当大程度决定了国民党接下来的气数。 10月10日，蔡英文以总统身分发布的国庆演讲，更大程度地将国民党最后的活路，一一封死。除了广受各界瞩目的“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互不隶属”、“四个坚持”等罕见的清晰表态之外，蔡英文更首次破纪录清晰定位：“中华民国台湾”这全新的共同体，已经有“七十二年”历史。 在2019、2020年的国庆演说中，蔡英文虽然也曾提过“中华民国台湾七十几年”的概念，却始终没有说清，七十几年究竟是“七十二”或“七十六”年。这短短的四年，1945至1949，对于国民党欲维系的中华民国史观至关紧要，也是国民党仍有气魄抢夺“中华民国台湾”正朔的基础。 毕竟，这是中华民国史上唯一同时实质治理“大陆地区”与“台湾地区”的时期，这让中华民国成为唯一一个曾经实质达成“两岸统一”成就的中国政权。如果国民党内还有脑子清楚的理念统派（而非现实主义统派），当也该想明白，这四年是台湾少数曾与大陆地区人民“同一国”的珍贵时期，也是和平统一（如果还有可能发生）的唯一基础。 然而，在蔡英文发布国庆演说之后，无论是现任主席朱立伦、前任总统马英九，都没有强力捍卫“消失的这四年”，反而只谨守前总统候选人韩国瑜在2019年高雄国庆演说的防线：中华民国是110年、不是72年。 这样的论述，或许也可说是一种“始终忠于民国 / 辛亥革命史观”的立场，却也让它与台湾日益高涨的本土思潮注定脱节。少了民意的支持，更不可能有底气对抗习近平来势汹汹的“辛亥百年”演说：在习近平统一台湾的大业蓝图中，对手有美国、有民进党，就是少了国民党的身影。 这百年老党该走向何方？被蔡英文公开删除的四年，与此前未统治台湾的三十四年，他们打不打算夺回？所谓的“中华民国派”究竟要不要面对自己已经搞丢大陆的现实？即便成功罢免“80后台独”指标人物陈柏惟，给“反独”的支持者出一口气，这依然是国民党绕不开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