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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15岁左右,发现⾃⼰非异性恋的性取向,也在那样的年纪,进入男同志社群,寻找跟我⼀样的同伴。现年近30岁的我,在男同志社群“出道”已经是15年前的事了。在那个年代,我身边有不少的⼈说着类似的话:“在gay圈,(交往)三个⽉就是天长地久了。”

 

当时我不明所以,但我从15岁到30岁的每⼀段恋情,确实都没有超过三个⽉。同样的诅咒也不只发⽣在我身上,身边的同志好友恋情也几乎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少朋友跟我⼀样,被问到之前的感情谈了多久的时候,往往只能以“月”作为计算单位。恋爱寿命总是短暂的现象,似乎是男同志社群中的常态。

 

台湾几个比较⼤型的网路论坛如Dcard、PTT等,三不五时会出现“圈内是否找不到真爱”的讨论串。针对这个问题,有不少网友认为,男同志太容易跑出去偷吃,恋爱关系很难长久,因此推导出开放式关系才是解决之道。

 

确实,我身边有稳定关系数年的男同志朋友,他们中不少都⾛向开放式关系。然⽽作为⼀个受过社会科学训练的⼈,我总觉得有更复杂的结构性因素,影响着男同志伴侣经营情感的难易。特别是在台湾同婚通过的今天,供男同志使用的交友软件蓬勃发展,看似对男同志建立亲密关系有利,但实际上可能正相反。

 

2020年,在台北举行的台湾同志游行

 

男同志爱偷吃,关系⾃然不长久︖

无法出柜对于维系亲密关系的影响,一直是经常被提及的理由。事实上,即使台湾通过同志婚姻专法,即使台北同志游⾏在疫情前曾经达到20万⼈参与的⼈数,你依然可以在Grindr、Hornet等男同志交友软体,看到不少用户在⾃我介绍上写着“discreet(深柜)”。在台北,台湾最同志友善的城市,有同志在街上⼤⽅牵起伴侣的⼿,也有很多人依然躲在阴暗的角落。

 

事实上,“无法出柜”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给亲密关系带来的问题,也远不止是缺乏社会的支持而已。性取向是否可见,对维系亲密关系来说,会影响到维系日常的各个方面。相较于异性恋伴侣,同志伴侣因为无法出柜,在相识、沟通、维系都有这些障碍。

 

首先,在相识、相知的层面,不少异性恋伴侣,在校园或职场等共同⽣活圈就已经熟识,有比较充⾜的条件先了解对⽅的品格跟习性,再决定是否要跟这个⼈交往。但男同志如果没有在⾃⼰的⽣活圈出柜,就不太有机会在原本的⽣活圈先观察了解⼀个男⽣,再决定是否要与对⽅交往。透过⼿机交友软体,只能看到对⽅选择摆放的照⽚,极简的个⼈资讯,以及谨慎的⽂字对话。再怎么深聊,甚至约到实体空间碰⾯,也只能瞥见对⽅选择给你观看的特定形象。在同志空间,如酒吧、三温暖等也是如此,只能看见⼀个⼈的切⾯,而无法触及全貌。就我的观点来看,无法出柜带来的问题,包括男同志无法全面地互相认知,因而在进入伴侣关系之后才渐渐认识对⽅的全貌,发现两⼈各种不合。“因陌⽣⽽相爱,因熟识⽽分⼿”,是致使亲密关系难以维系的一大原因。

 

其次,如果没有在⽣活圈里⾯出柜,还会影响到伴侣之间的相处。在共处的时间与空间上,无论是要跟伴侣在通讯软体上⿂雁往返,还是要实体约会,都会遇到各式各样的阻碍。没出柜的同志无法像异性恋情侣一样,在生活中舒展地展示自己的关系。如果是与家⼈同住的同志,出门约会甚至要在外⾯过夜,都得说上⼀遍又⼀遍的谎话。他们也无法如异性恋伴侣,在校园或职场同侪中,与伴侣⾃在⼤⽅地在⼿机上秀恩爱,有什么话,都得挑⼀个四下无⼈的情况才能说。同志无法见光的感情,在维系的处理上缺失了很多异性恋自然拥有的条件。例如,相较于异性恋伴侣有共同⽣活圈、共同朋友,甚至对彼此的家⼈都一定程度熟识,关系中产⽣摩擦时,比较容易有中间⼈在当中作为润滑剂,男同志伴侣⽣活圈交集不多,关系中出现⽭盾时,只能是两个怒发冲冠的⼈⾃⾏消化,无法有⼀个客观中⽴的第三⼈作为沟通桥梁。

 

一份感情需要被隐藏,伴侣互动的空间就只能委屈地被压缩。没有亲密互动,何以维系彼此之间的情感?躲在柜⼦里的爱情,就在不断委屈的过程中,逐渐消亡死去。

 

2020年 台湾同志游行

 

交友软体,让网络社群变回原子化的人

如上所述,相较于异性恋者,男同志们往往因为无法出柜的考量,⽽必须在⽣活圈之外另⾏寻觅伴侣。然⽽⼿机交友软体时下风⾏,社会主流印象会以为,随着科技的发展,私密度较高的同志交友软件的出现,对于同志的交友有所帮助。但我的观点恰恰相反:正因为同志对私密度的需要,躲回交友软件时,也失去了建立同志社群、在社群中更加全面地互相了解对方的机会。这种形式取代了旧有的网路交友社群,男同志在软体上被划分为⼀个⼀个的个体,使原本就联系相对薄弱的同志社群更加式微,反⽽让男同志的情路更佳坎坷。

 

⼗多年前,我还是⾼中⽣时,曾参与不少男同志社群活动。在那个还是拨号上网的年代,我进到⼀些同志网站认识性向相同的同侪。例如网站“拓网交友”,即为当时台湾最⽕红的男同志交友网站。

 

拓网有许多不同的功能。你可以洋洋洒洒写个1000字的⾃我介绍;遇到有兴趣的对象,可以送发送网络符号“签⼼”给对⽅;你也可以在拓网写上你每天的⼼情⽇记,让观览你交友档案的⼈找到更多共通话题。但令我最怀念的,莫过于拓网上⾯的“家族”功能。“家族”有点类似现在的脸书社团,每个会员可以⾃由选择加入不同的家族。家族经营者除了线上发起各种不同的话题活络社群之外,也会不定期举办线下“网聚”,将网路世界的⼈,聚集在实体空间⼀起参加活动。这种具有上一代社交媒体群聚讨论风格的社交平台,为无法在日常中体现自己自然形态的同志们提供了社群空间。

 

当时比较盛⾏的线下活动,有烤⾁趴、玩⽔趴、还有唱歌趴,以我当时加入几个不同的家族来说,每场活动⼈数⼤概可以达到五、六⼗⼈(如果⼯作⼈员跟场地⼤⼩允许的话,说不定是可以更多)。在网聚中,也可以看到热情外放的⼈,主动在各个烤⾁架来回穿梭,也可以看到⽣性害羞的⼈不敢主动拿起麦克风,只在别⼈旁边⼩声唱和。

 

后来,智慧型⼿机问世,同志交友软体使⽤者⼤量兴起之后,拓网变成了时代的眼泪。

 

交友软体风⾏,⽽逐渐式微的社群不只是交友网站,各⼤专院校的同志社团也在这⼀波浪潮中,同时逐渐衰亡。我上⼤学的时候是2010年,当时躬逢其盛,参与了台湾⼤专院校同志社团,经历了社团从最辉煌转向衰退的阶段。由台⼤的男同志社团Gay Chat发起的“校园同志苏醒⽇”(Gay and Lesbian Awakening Day ,简称GLAD),在2009年,第⼗四届的时候,参与⼈数到达新⾼。当年,台湾北部各⼤专院校以及同志友善厂商共同举办彩虹市集,甚至包下当时台北最⼤间的夜店Luxy,举办派对活动。⽽我就读的清华大学,与隔壁的交通⼤学联合创⽴的男同志社团BLG,⼀开始活动⼈数众多,甚至可以组织⼤队⼈马参与台北同志游⾏;到我⼤三、⼤四的时候,男同志交友软体逐渐风⾏,同志社团会员⼈数同时却逐渐下降,⼤专院校的同志社团,盛况不再。男同志们不再透过同志社团认识同志了。

 

那么,也许有人会问,谈恋爱非得透过实体社群吗︖我个⼈的观点来看,有没有在现实社会出柜,是否有参与线上或线下的同志社群,是重要的。

 

社群与共同⽣活圈,让男同志们可以在团体活动中,观察⾃⼰倾慕的对象,是否适合进入交往关系;情侣交往难免有的⼩吵⼩闹,若有共同⽣活圈或共同社群的⼈帮忙传话当中间⼈,也可以成为两⼈关系中很好的润滑剂。

 

传统同志社群举办的实体活动,可以看到⼈待⼈处事是否谦和有礼貌,⾔谈举⽌是否符合⾃⼰的喜好。没有滤镜跟修图软体,实体活动看到的外貌,也会比交友软体上的照⽚更加精准。活动上,就算两⼈交谈的时间只有⼗分钟,但这⼗分钟的对话量,也许可以抵过交友软体上⼀星期的对话资讯。看似便利的⼿机交友软体,实际上交流资讯的速度极其缓慢。比起在交友软体上做身家调查,在活动中透过轻松闲聊的气氛下获得彼此的资讯,甚至从社群内他⼈获取更多的情报,这些都不是交友软体的“便利性”可以比拟的。

 

甚至我们可以说,如果寻找的是“伴侣”⽽不是“性伴侣”的话,交友软体并没有提供更好的便利性,并没有更好地协助男同志建⽴亲密关系。

 

同性新婚在台北的新婚派对

 

无法安全出柜,就无法成为日常

笔者撰稿的时间,正好碰上台湾同运活历史——同志运动者喀飞的著作《台湾同运三⼗》出版。这令⼈不禁感叹,然⽽历史并不总是线性地往更进步的⽅向前进,也可能在某个时间点停滞或后退。社会运动不断引领社会改变,但是社会进步的速度,往往不如我们所预期的。同志运动在台湾从90年代开始,⾛了30年,无法在⽣活圈里出柜的同志还是多到数不清。不断进步的网络科技,让台湾男同志从公园⾛向交友网站,又再从交友网站,⾛向了⼿机交友软体。如果以“后见之明”来看,似乎并没有让男同志更容易获得天长地久的感情。

 

在这篇⽂章里,我显然是极度缅怀上个世代的交友模式的⼈。但科技物的更迭,必定会改变新世代的交友模式。因此,如今交友软件带来的男同志亲密关系难以维系,预期说是新兴交流科技带来的问题,其实也不是;因为不论是科技的进步还是社会环境的友善进步,其实还是不足以营造一个安全的社会环境,让同志能够有安全感地让自己的性取向暴露在阳光之下,才能在互相了解的情况下畅快地相爱。

 

如何设计出对亲密关系更友善的科技物,也许是下⼀个世代新的课题。台湾有了同志婚姻,让关系稳定的伴侣可以思考是否要共同携⼿进入另⼀个阶段。但如何在现存的社会条件之下,让同志能够顺利开展⼀段关系,并让这⼀段关系能够在各种社会安全网的保护之下,长久且稳定,成为日常,也许是同婚运动需要往回看的另⼀个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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