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两档女团选秀《青春有你2》（青你）《创造营2020》在中国舆论场卷起不小声浪。从青你人气选手虞书欣一句“哇哦”开始，中国偶像工业又有中兴之势。2018年《创造101》和今年青你，是国民度最高的两档选秀，联系15年前平地惊雷的《超级女声》，不同时代、赛制、出品方，共同点是选的都是女孩——女孩总在被观看。 以下7位女团选秀观众，拥有不同性取向、职业、粉籍，又符合选秀节目观众典型画像：30岁以下，受高等教育，对追星、饭圈文化有一定兴趣。从中或能一窥当代年轻人的性别观。 然而，仅在这7位间就呈现巨大的观点撕裂。女团倡导怎样的性别气质？如何看待“cp”和女性情谊？怎样的“多元”是“在接受范围内的”？尤以对中性风选手的讨论最热烈——和15年前无本质不同。这让人思索，中国的性别教育到底取得了多少进步。 当然也有共识。几乎所有受访者都意识到自己处在工业体系链条中：节目起承转合是“剧本”，选手面目是“人设”，决定爱豆生死的神秘力量是“资本”，偶像的本质是商品。节目组以独立、自信、勇敢为女性标杆，却更像口号而非实践，空壳的“女性经济”，性别刻板和歧视的痕迹仍散落其间。 以下为7位受访者的基本信息： 西西不知道：女 | 异性恋 | 经纪人 | 《创造营2020》选手赵粤老粉 二豪：男 | 同性恋 | 咨询行业从业者 | 普通观众 姜羽兰：男 | 异性恋 | 北京某校大学生 | 《青春有你2》选手喻言、《创造营2020》选手姜贞羽后援会成员 李满：女 | 异性恋 | 英国留学生 | 饭圈文化观察者，曾在多家媒体开设饭圈专栏 意面：女 | 同性恋 | 互联网公司员工 | 《青春有你2》某已淘汰选手老粉 小没：女 | 异性恋 | 北京某高校研究生 | 普通观众，某男团成员后援会会长 张牧：男 | 双性恋 | 文化行业从业者 | 普通观众 多元化：女团选秀真的可以“不定义自我”？ Q1、女团、男团选秀，更喜欢看哪一类？为什么？在你看来，两类选秀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小没：两个我都会看，因为我是一个本质上喜欢看选秀的人（俗称秀粉），只要这个选秀好看，我就会看。但如果一定要选一个的话，我还是更喜欢看男团选秀，我真情实感追的几个爱豆都是男团选秀出来的。原因可能是两性的吸引力，我会在男团选秀里面更容易找到自己的pick。 意面：我只能真情实感搞女团。最大的区别就是男团更吸死忠更容易爆，因为追星主体是女性，男艺人更占优势。 二豪：比较喜欢女团选秀，觉得女选手的类型种类会更多，女选手比较闹得开节目会更有趣一些。男团整体还是同质化程度比较高，在外形上改造空间不大，选出来的选手大同小异。 Q2、青你提出“诠释自我”“不定义自我”，《创造营2020》的slogan是“敢，我有万丈光芒”，你觉得它们做到了吗？你觉得节目试图引领的“独立女性”形象是怎样的？ 李满：我觉得这种slogan和节目本身没有半毛钱关系，只是宣发组想出来的噱头罢了，正片还是该干嘛干嘛。我采访过青你的总导演和出品公司，他们把节目的特色设定为多样化，但是他们指的多样化是来自于不同类型的公司，有不一样的培训背景，其实不一定是人本身的多样化。我其实没觉得节目有引领独立女性形象。 张牧：我看今年两档节目的感受是，选手的人设和路线彻底“模式化”了，工业糖精的甜妹，微胖但心直口快的搞笑选手，看上去高冷但节目后期一定会揭露柔软内心的大魔王。和两年前相比，有越来越多的选手会喊出girl power的宣言，但power到底是什么，是打架子鼓吗？是唱不痛不痒的rap吗？是一件“中国女孩”的T恤吗？在“独立女性”这个人设里，仍然没有人能超越王菊——尽管王菊的表达也是安全的、道德保守的，甚至无聊的。 Q3、女团选秀似乎有个普遍现象，前期会将多元选手作为噱头，但出道的一定是“适合女团”。你觉得“适合女团”指怎样的选手？你认同或理解这样的做法吗？ 小没：作为一个韩粉（追韩国女团很多年），我觉得国内对于女团的定义是束缚在了韩系的框架里面，也就是身高、长相、实力都要中等以上的选手，并且放在一个团队里面要均衡。在男团中也是一样，比如《偶像练习生》里得A的选手李俊毅，由于年纪大、长相一般，很多人说他不适合男团，他的人气也不高。 虽然我是一个女性，但我挺认同和理解的，可能是我的审美已经被韩系所调教了，作为看客，我就希望女团能赏心悦目。另一方面，有个性的、不符合传统审美的选手，能get到的观众就比较少，在一个考量人气的节目里就是很难走到最后。 西西不知道：适合女团可能得是好看当先吧，人格魅力和实力可以二者选其一。 理解但是不算认同。青你应该是想选择girl crush式的女团，因此甜妹惨遭团灭；而创更想选izone那样女人味重一点的女团。这种节目组引导性太强了，更像sixteen或者nizi project，不像101体系。 性别印象：女性形象，中性选手与女性CP Q4、节目里，有看到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吗？感受到（女性）被冒犯吗？如有，请举例。 小没：作为一个秀粉，我觉得国内的男女团选秀在性别元素上强调或者放大的东西不一样。比如腾讯《创造营2019》是男团选秀，就会让男生住大通铺、拉练，《创造营2020》则会让女孩们住粉色的公主房，blingbling的。让人感觉过度地将男性和女性进行了标签化。 西西不知道：创造营非常明显。第一期量小蛮腰那个地方，虽然知道是为了金主爸爸服务，但还是觉得环节设置非常蠢。与之相比，青春有你也有一个环节是身材管理第一名的选项，但是节目组会提示要健康锻炼，而且选手们相互评价也主要在提自控力，而不是一味地瘦。 二豪：创中黄子韬对选手有关“哭”的训斥我认为有冒犯的成分。非常正常的情绪波动，却要居高临下的对选手进行军训式教育，令人十分不适。 Q5、两档节目中都出现中性风选手，你个人态度怎样？在你看来她们在节目中的定位、形象是怎样？中性风选手往往排名靠前，是什么原因？ 意面：我不反感中性风但反感铁蹄（编者注：“铁T”，选秀观众用以指称一类女性选手，认为其为打扮男性化的女同性恋）形象出现在女团选秀。我认为这是对其他选手的不公平。 排名靠前的原因：1. 吃男性形象红利。铁蹄因为短发、只穿男装，外形看起来更像男爱豆，在吸引粉丝主体中的直女粉丝上是有优势的。也就是说铁蹄可以以男爱豆的速率吸粉，但众所周知男爱豆在吸粉上就是比女爱豆有先天的巨大优势的。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创8（编者注：《创造101》选手sunnee）在长得丑+实力并没有一骑绝尘的情况下出道，如果她从头到尾都是长发的话是不可能出道的，甚至会一轮游。同理，lyx（编者注：《青春有你2》选手刘雨昕）只是高配的创8，所以能看起来人气一骑绝尘。可以发现会喜欢铁蹄的粉丝更多原本就是男团粉和男艺人粉丝，而并非女艺人粉丝。2. 人数少。感觉选秀里大家会默认中性风能出一个，所以类比婧（编者注：《青春有你2》简称），铁蹄出道时1/3，但其他选手则是1/100。 小没：只要她的实力OK、人气不是做票，我挺能接受的，女团里面也可以有这样的存在。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人对她们的意见那么大？ 张牧：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是，101系选秀发源地韩国几乎没有中性选手，很多人将此视为中国性别平等的一个标志。但被忽略的是，男团选秀中女性化气质明显的选手遭受的非议和压力，远远大于女团选秀中的中性风选手——“女生像男生可以，男生像女生不行”，这仍是将男性视作一种更高的、更值得推崇的性别，因而仍是一种性别压迫。 姜羽兰：最近大家常常讨论中性风选手应不应该加入女团，我觉得这个不应该上升到对女性的偏见的讨论中来。因为在我看来，“女团”并不应该拆解为“女”+“团”，也就是说不应该简单理解为由女生组成的唱跳团体，而是应该把“女团”理解为一个整体概念，对“女团”的定义不代表对“女”的定义。 我个人审美不喜欢中性风选手，但我挺喜欢节目中的她们。排名靠前我也不知道原因，但是我觉得不能用“她们身上有男性特征，喜欢男人的直女就很喜欢她们”来解释，因为如果男团选秀里面有几个很女性化的选手，我这个直男应该不会pick…… 西西不知道：中性风选手其实也不只是吸女粉丝，我身边有很多男生是李宇春和sunnee的粉丝，有的时候你实力强或者人格魅力强的话，你的性别特色其实是会被模糊的。 二豪：我不认为中性选手排名靠前，这可能是一种幸存者偏差。一方面可能是在海选时对于中性选手就有意识的拔高了标准，有目的性的挑选了实力较强的几个中性风选手以吸引特定的观众群体；另外中性风也未必是人气高的直接原因，本质还是选手实力过硬、人格魅力强、颜值出众等要素叠加。 Q6、cp（CP：Character pairing,将两个人物形象想像为一对情侣的娱乐文化）是选秀节目的重要元素，你嗑cp（支持某一对CP并享受这两者在一起的想像）吗？你觉得女团选秀的cp有什么特别之处？你觉得节目中女生之间的人际关系都是怎样的？ 小没：我嗑男团cp比较多，女团cp会更黏糊，拉手、拥抱甚至亲吻都可以，就像中学时好朋友之间会做的事情。但男生如果做稍微出格的举动，粉圈就会爆炸，公众也会有“哇他是真基佬”的想法。 张牧：青你的前期剪辑我很不满意，刻意放大了选手间的矛盾和争斗，好像女生扎堆就必然会上演互扯头花的戏码，与之对比的是男团选秀更强调男孩们热血追梦。但后期节目组也许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更突出女孩们的真挚友情，“联欢会”那一期就非常动人。选秀节目最终选的是“人”，不仅是人的品格、欲望、情绪，也是人与人的磁场、连接、张力。 大众文化：审美、私德和时代观念 Q7、（如果你是性少数者）你觉得两档节目对性少数群体友好吗？你认为性取向在节目里是否是禁忌话题？你能在节目中找到类比王菊的下一个gay icon吗？ 二豪：我觉得节目不太能触及到性少数话题，所以也不太存在是否禁忌的问题。婧从剪辑上来看有很明显在剪辑一些cp向的镜头，但还不涉及对相关话题的探讨。 Gay icon创比较难，刻意在推的选手都是甜美挂不符合少数群体的审美。婧可能性会大一些，整体选手和选取风格有不少偏欧美风，“姐系”选手也更多，更酷，比较符合审美。 意面：没有什么友好不友好，感觉不涉及这个议题。但是看着直女对着铁蹄尖叫说“我弯了”，作为女同性恋感到作呕。 张牧：我觉得粉丝爱嗑的cp都是“我本质是直的但你对我是独一无二的”，真是性少数在很多粉丝看来反而是污点吧。比如《偶像练习生》两位选手疑似接吻的“丑闻”，《创造101》sunnee搂其他选手被说是性骚扰。 我还挺期待国内何时会出现爱豆出柜第一人…… Q8、节目之外，粉丝和公众对选手的私德讨论和指摘颇多（离婚、当小三、社交媒体爆粗等），你是什么态度？如果是男团选秀，对此的讨论一样吗？ 意面：我觉得其实不会差很大。本质都是对爱豆的要求，以及对于上位圈来说，大家都是用这个点来狙（攻击公众形象）对家。 比如离婚男人去男团选秀肯定也会被嘴，肖战爆粗口也被骂。但是我很反感拿政治立场狙人。 姜羽兰：我觉得大部分指摘都有些过激了，这些黑料虽然的确是黑料，但是没有到需要被如此攻击的程度。 李满：我认为如果因为私德而导致人气下降或者受到anti是合理的，因为偶像本质是贩卖人设的职业，私德上的污点必然导致人设的崩塌，粉丝因此无法接受出坑或者无人入坑是很正常的现象。Anti们出于自己道德上的标准或者对此种行为的厌恶进行恶评或者抵制也完全可以理解。但是我不认为要因此而退赛，因为对于选手来说，参赛其实更像是获取一种工作机会，无论私生活怎么样，都应该有工作的权利。我感觉国内对于男团而说整体来说是严苛的，因为无论男偶像和女偶像来说，粉丝群体大部分都是女性，而对于女偶像犯下的错更有自我代入感能够原谅？ Q9、无论《创造101》还是《青春有你2》，“出圈”程度都远高于男团选秀，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意面：可能是因为女的会看女团也会看男团，但是男的不会看男团吧。 而且话题人物更多，引导撕逼也更多。男团就纯粹走热血正能量，路人自然不感兴趣。 李满：我觉得原因在于掌握主流话语权的还是男性，由女性主导的饭圈文化本质上来说还是亚文化，而对于男性来说，女性显然是更乐于去讨论去关注的对象。 Q10、（如果你看过《创造101》或《超级女声》等）女团选秀十余年，你觉得在性别观念上，取得了哪些进步？是否有倒退？依然有哪些局限？ 二豪：十几年前的审美可能更叛逆，05的李宇春周笔畅，06的尚雯婕，09的曾轶可，这些中性风选手的超高人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与众不同，观众支持他们更多的可能是对自身无聊生活的逆反；到了现在女团选拔出的选手更加综合，多数是更符合“传统”审美中的美女形象的，观众的支持展现了他们对自身理想生活的投射。 小没：女团选秀确实是伴随了中国年轻一代的审美变迁，整体上是更加包容了，当年李宇春不是因为风格被黑得特别惨吗？现在至少是主张女性去大胆、自由地展示自己的美。 Q11、（如两档都看过）你觉得哪一档更符合你心目中的女团选秀？原因是？你理想的女团选秀是怎样的？ 姜羽兰：婧更符合，因为婧的群像做得特别好，感觉像通过屏幕去了解了将近一百个女孩一样（虽然有109个选手，但是有些人完全没有镜头，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二豪：我更喜欢婧的选手，类型更多变，性格更外向（可能有剪辑引导），比较喜欢飒一些、偏欧美系的选手，因此婧中路好的选手更多；创都是甜美系、青春路线的选手，数量一多显得腻而无味。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