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第55届金马奖的傅榆致辞风波后,中国官方杯葛金马奖来到第四年。2019年香港的反送中运动,《港区国安法》出台后,一批在香港禁映的“反送中影像”在金马奖亦获得肯定。当地缘政治时局处于剧变之中,金马奖即使一如以往只问艺术高低,不问其他,这个华语电影殿堂始终映照了华语电影的阴晴圆缺。 看得见甚麽,同时看不见甚麽,有人在场,也有人缺席。今年九月,香港影业协会去信会员,指金马奖日趋政治化,要会员出席前务必三思,理事长洪祖星表示香港台前幕后主要目标市场都在中国,不希望因出席金马奖而影响与大陆合作。然而同一时间,今届金马奖在纪录片、纪录短片和动画短片类别中,各有中国作品入围,而入围名单上共计有七部香港作品和五部中国大陆作品入围。 然而在看见与看不见之间,今届金马奖仍然展现了许多微妙的时刻——港片《智齿》成为夺最多奖项的作品,团队却未有出席;来自马来西亚的刘国瑞,其首部长片聚焦香港难民议题的《白日青春》夺最佳新导演、最佳原着剧本、最佳男主角;而中国导演黄树立《当我望向你的时候》夺最佳纪录短片,成为自第55届以来首部获提名并得奖的中国电影,这情况到底是偶一为之,还是中国影人已渐渐摸透、适应新局,从而摸索到策略应对? 今届金马奖所展现的世代交替魄力 纵观入围名单,第一个感觉是新血涌现,并有力夺得各个重要奖项的提名。出身马来西亚、现于香港发展电影事业的刘国瑞,其首部剧情长片《白日青春》入围被视为大奖中的大奖“最佳剧情片”及最佳男主角,新加坡导演何书铭的《花路阿朱妈》同样入围最佳女主角。《少年》导演林森个人首部剧情长片《窄路微尘》的男女主角张继聪、袁澧林,以及台湾新导演陈奕甫的《罪后真相》也参与竞争最佳男、女主角奖项。 可以说,今届金马奖展现了一份世代交替的魄力。从年纪上,詹京霖以《一家子儿咕咕叫》夺最佳剧情片,陈洁瑶凭《哈勇家》夺最佳导演,刘国瑞及林森的首部剧情片都各有收穫。四人年纪约莫30到40几岁之间,名单中兴许只有张作骥还可被视为从九十年代中走到今天,隔代继承台湾新电影的主将,但是其新作《夏日天空的那匹红马》在金马影展获得的评价却不太好。 另一方面,那种世代交替也可以从电影生产的方式去看:上述导演的作品多少都透过现时成熟的各国创投计划,获得资金与人力支持而后开拍,也可以说明这是新一代青壮电影人共同参与、发展的一种创作模式,而与过去影人的募资方式已经相当不同。 今年台湾电影在类型片方面收穫甚丰,《咒》在商业上取得成功,也在中国的观众群中引起热话,被认为电影误导观众唸咒,十分晦气。《咒》在金马奖入围最佳女主角、最佳剪接、最佳电影等大奖,儘管最后仅收穫最佳音效和最佳剪辑,但是《咒》不但有巧妙的行销手法,更把种种与行销相关的技巧与剧情主题有机结合,所以才会让中国观众大呼晦气。甚至作为商业片,电影以女主角若男与女儿的亲情,辩证人神(佛母)之间的爱,若男对女儿的爱恰恰促成了诅咒,佛母看似凶残狠毒却是另一层意义上的“爱”——保护自己的女儿而杀死外界的人。可以说《咒》的主题在某程度上是挑战了台湾电影的家庭伦理传统。 在中国杯葛后,中、港、澳的影人如何自处 面对中国杯葛,港澳两地的位置与角色变得相当微妙。 值得一提的是,澳门导演孔庆辉的作品《海鸥来过的房间》入围最佳新导演,是金马奖史上首位入围导演类奖项的澳门电影人。澳门电影相较香港起步得晚,直到九十年代才陆续出现独立电影,探索回归前澳门社会的变化;回归后在民间艺文团体努力推动下,自2010年起陆续涌现不少电影新秀,孔庆辉是其中之一。又因为前葡国殖民地关系,葡国着名导演Pedro Costa及其合作伙伴都曾经来澳交流,有力促进澳门电影的艺术层次。除了艺术电影,澳门的商业电影也于近年常见于香港院线。 香港在金马奖则更见微妙暧昧。2010年代,香港人都争论“中港合拍片”与“港产片”的优劣高低,普遍高举“支持本土真正港产片”等口号,对“合拍片”多有排斥。自从2003年香港签订“CEPA”(更紧密经贸协议)后,“合拍片”的出现连带香港的台前幕后纷纷北上拍片,“合拍片”被视作国产片,可以避开中国电影市场配额制,更容易融资筹拍,在中国更快得益于票房利润。金马奖则向来无所不包,55届之前,但凡评审达成共识,合拍片如《叶问》、中国独立文艺片《八月》、《老兽》、香港独立电影如《乱世备忘》、《九月二十八日・晴》等,不问题材,只问艺术水平高低,都先后入围或获得金马奖。 也因此,《智齿》现身金马奖是就相当可圈可点。《智齿》由香港导演郑保瑞执导,改编中国犯罪小说,投资方有澳门赌业猛人“洗米华”旗下的巴福斯影业及中国龙头影业公司博纳影业,毫无疑问它是一部合拍片。然而第55届以后,中国杯葛金马奖,连带合拍片等香港主流商业电影也逐渐避开参与竞逐。 第56届原本的评审团主席是香港导演杜琪峯,但消息一出,他随即以工作合约规限为由退出,由另一台湾名导王童替补。今年加上香港影业协会的呼吁,除了《智齿》大部份团队成员不出席,夺得的奖项由联合监製谢国豪代领,其他入围香港电影的团队都有人没有出席。像《智齿》女主角刘雅瑟早已表明不出席,其他香港团队成员则低调用行动决定,谁来了,谁没有来,都是金马奖的另类看点。 既然报名,又拟不出席,一度有人担心,如果金马奖把重要奖项颁给了《智齿》,场面会显得尴尬。台湾观众都清楚,要看中国电影,除了影展,院线上映的片子还需要经过抽籤,严重限制了两岸电影交流。《智齿》能够在台湾放映,怎样说都是令人高兴的——儘管在时局的限制下,犹抱琵琶半遮面。 在香港看得见的《智齿》,在台湾只看得见成品,但看不见影人出席盛事。另一方面,在香港看不到的电影,也同样在金马奖找到一席之地,除了《白日青春》和《窄路微尘》确定有香港院线上映外,关注反送中的影像一如上届金马奖最佳纪录片《时代革命》,都在金马影展上映及入围金马奖。纪录片《黑牆》拍摄因担忧国安法而离开香港的粤剧演员,《忧鬱之岛》拍下三生四世香港人的身份意识,用重演手法拉近世代之间彼此理解的差异,同样入围最佳纪录片。然而,对香港观众来说,这批流传于海外影展、无法在香港本地公映的作品,即使角度怎样独特,手法如何创新,主题多麽重要,还是无法与目标观众和应。 这是时势使然,当香港主流商业片今年票房屡创新高,证明观众回归到娱乐传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来麻醉自己,偶然集气支持古天乐、当红偶像团体、法庭片,证明自己仍然不忘初衷——但那些无法看见、孤悬海外的反送中影像,未来两者的割裂会否愈来愈大?一个是主流商业片中,迴避客观社会结构问题的香港众生相,一个是独立言志的海外香港“禁片”揭示的真实香港。 另一方面,中国杯葛下的中国独立文艺片,同样能在金马奖找到一席之地。黄树立的《当我望向你的时候》夺最佳纪录短片,之前曾夺得康城影展“短片酷儿棕榈奖”,是一部聚焦黄树立本人家庭的“私电影”——他从纽约回到温州故乡,拍摄母亲对儿子是同志的想法,两人在镜头的距离之下对话,了解母子之间种种复杂纠缠的接纳与抗拒。 应该说,只要有中国影人不怕杯葛禁令,报名金马奖,在台湾那方面是没有问题的。当主流商业作品纷纷避席,使得入围的中国电影更形独特,也许就如香港情势一样,那些独立作品一样呈现了一个真实的中国。像同志议题、尘肺病患者问题等,都是更新对当下中国社会理解的方向,然而在中国日渐封闭的情况下,从一鳞半爪去理解也掌握不到太多资讯。 一再强调金马奖只问艺术水平优劣,变相在今天日渐纷乱的时局下,金马奖仍能包容以上种种不同地区、不同题材、不同言志的作品。看得见甚麽,看不见甚麽,在对岸看见自身的不自由,然而那个对岸,在地缘政治局势下也变得既坚实又脆弱。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