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新公布的初中学生适用的“公民、经济与社会科”(公社科)关于性教育的部份,因为被指过度保守、脱离现实,在 8 月间引起本地媒体和市民热议。当中出现“建议学生有性冲动时可以相约打羽毛球”的细节,甚至被海外传媒以猎奇角度跟进报道,被围观。 围观群众包括南韩《经济日报》、新加坡《海峡时报》、台湾各大媒体,英国媒体则有《泰晤士报》、《英国独立报》。美国《纽约时报》的标题则是“避免早恋和性冲动?香港建议青少年打羽毛球”,只看标题,也感受到戏谑味浓。 教材内容除了“立即离场”、“运动抗欲”,还有提议学生与情人拟定签署“承诺书”订立“亲密界限”,“应坚决拒绝婚前性行为”等,都在新闻中列出,看得人啧啧称奇。 教育局长蔡若莲初时面对外面热议,反应比较强硬,表示对外界的关注感到“奇怪”,强调教材的对象是 12 至 14 岁学生,有必要向其灌输“正确性观念”,让他们知道“未能负责”的时候,就要“坚拒婚前性行为”。 后来蔡若莲接受香港电台《旧日的足迹》访问时再度回应事件,就重申教材内容“只是教学活动的参考建议,而非教育政策”。 香港因为“土地问题”很难一时间找到羽毛球场啊——这只是小市民苦中作乐的玩笑,但社会人士最先发出的疑问,是一些不算激进的议员也忍不住表示,这太过脱离实况了。有人说,其实不应该将“婚前性行为”当成一个道德上的污点去讲,至少在成年人世界不是这样。 的确我们也会觉得年轻人最好应该“成年才做”,但成年人多数不会马上结婚。现代男女迟婚是普遍趋势,或者人们干脆是不婚主义者,怎么办?在他们眼中,这些教材的初衷是保护儿童,这方面完全没问题,但内容总是充满了大人的性保守主义、大家长主义,充满了对青年人的抑制防范心态。 例如当中一些情景强调“识别性冲动的症状”,作者将性冲动形容为“症状”其实十分离奇,仿佛这是一件十分羞耻或不应存在的事,其实这冲动本身应视为自然,只要维持在社会一般接受范围。过度否认反而有机会演变成心理疾病。 我们成长时也没听过什么正经性教育,一代一代人通过自己摸索、跌跌撞撞地了解性,但过程当然充满不安和恐惧。因此我们可能都会觉得,下一代值得拥有更好的性教育。值得拥有苦难少一点的青少年时期。 外界那些对教材的讨论,即使是带着搞笑耻笑的语气,其实都是出于对下一代的关怀。当年环境不理想,期待现在应该好得多才是。 香港历来民风保守 性教育被边缘化 关于性,英殖以来的香港在两岸三地中,民风保守算是数一数二。而且反而是越近代“洁净指数”越强。根据“关注妇女性暴力协会” 2022 年的资料懒人包显示,香港中、小学一直也是没有强制性教育,所以上面的“禁欲指引”是放在了新时代的“公社科”之中。 迟至英国殖民时期的 1986 年,教育局方才出版首份《中学性教育指引》,“指引”即是非强制执行。1997 年有关文件被修订为《学校性教育指引》,这份指引于 2018 年“从教育局网站下架”,局方当时回覆表示“与性教育相关的学习元素,已纳入中、小学各主要学习领域、德育及公民教育课程,以及相关科目的课程。”总之这并不是专门的一科,而是拆成不同“元素”放在现存的不同科目中。 2019 年之后中学教育也有了很大改变,包括被指“过度自由化”的“通识科”被取消,以“公社科”代替。90 一代大概都是在千禧年间接受中学教育,笔者同龄人在学校接受的性教育亦十分稀少,主要就是中二科学科里面关于“人类生殖”的个别页数,讲述人类性交和生育的器官横切面,十分冷冰、科学化的语气。 然而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其实人生最困扰的事情除了学业,多数就是性和交友,是一些社会中的事情,认识性亦是人们的社会化的一部份。 “关注妇女性暴力协会” 文章引述 MWYO 青年办公室调查指出:有 85% 初中生表示每年性教育时数少于 2 小时,而高中生受访者最关注的四大议程包括“自慰”、“性小众”、“感情关系”和“性别平等”,他们大多表示学校几乎不会谈论。 说得夸张一点,是香港自开埠以来,教育体系里一直不能有正正经经的性教育。即使后来“与时并进”,在我们的年代,性教育也只是生物科学教育,非常的碎片化,遮遮掩掩的。 体制对待性的态度 已与社会现实脱节 虽然香港市面充满了娱乐资讯,娱乐杂志印满女星男星的身体,但同时又是非理性地“恐性”。鲁迅所说的“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在香港也会出现。多年来“淫亵物品审裁处”(淫审处,香港司法机构之一)也不时上新闻。该处的目标是“阻止青少年接触不雅(indecency)及淫亵(obscenity)物品”,这可能涉及电影、电视及各种刊物。 淫审处裁决有时会引起社会争议。裁判官和裁判员觉得是淫亵或不雅的东西,公众并不这样觉得。1994年,香港艺术馆展出的艺术品“大卫像”被评为不雅,引起了社会舆论,最后闹至当时最高法院,法官最后认为:大卫露体并非不雅。 在主权移交之后,淫审处也有几宗知名争议案例,说明随着社会一直发展,社会上人们对道德、价值观的想法越来越不一致。 “学校价值观”与“社会价值观”也越来越平行而不相交。教育局长受访时谈及:“我们中华文化社会,是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家庭对社会是非常重要……”问题是有一些学生,他们长大后不一定进入“一夫一妻关系”,他们可能是性小众,可能是不婚主义,什么理由也好,就是会有少数,但这些人和其他人一样,同样值得获得成年人的协助和指引。为什么人们谈论性教育时,会跟一夫一妻的理想和制度绑定相关,其实也很耐人寻味。难道这制度之外的人就不需要性知识吗? 例如性倾向疑惑,或者中学生应怎样对待其他性向、性向疑惑的同学,都是十分值得摆出来讨论,也是日常会遇到的实务话题,但是会主动谈这些话题的学校老师应该不会很多。花的学习时数,可以少得很。如前面所述,在一段长时间中,开展性教育对学校只是指引和建议,不是一定要认真做。 因为要做的话,一定会有家长或老师觉得,如果我们在学校公开谈同性恋、怀孕这些问题,是否等于表示接受,表示鼓励青年人去试?所以至今也很少谈,但就算几十年来香港都没有正经性教育,未婚怀孕的少女还是会未婚怀孕,香港青年还是越来越早熟,而很多悲剧是因为这种恐性、不谈性的“文化环境”而一直增加。 2005 年香港大埔一所佛教中学,一对 16、17 岁品学兼优的中五小情侣,因为二人关系被家人反对,女方又意外怀孕,他们不懂处理,最后在一天午饭时间一齐轻生。 据当时报章报道,事前女方曾传短讯给同学,透露遇到感情问题,不开心,多谢一直以来的帮助等等。或许在性保守派眼中,这是“早恋”、早尝“禁果”的结果,但反过来说,其实父母和老师及早介入帮助的话,不会弄到那个田地。在求学时期,也会听到有同学很早就去了奉子成婚,只要生活还能过下去,并没有什么天塌下来。 但我们也能尝试想像,作为少年少女的他们,大多不敢将事情摊出来处理。因为父母师长社会向来的态度令他们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罪,不敢坦白。如果他们有更多的资源和帮助,那一件事可能就不会致命,只要他们学会“像成年人一样处理”。 今天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大概也只是三十多岁,正在人生的黄金时期,但很多人求学时也会听过同班同级邻校有这样的情节,这些事经常发生于貌似进步的香港——像是某个少女将刚刚生出来的婴儿,连着脐带抛弃在公厕之类的新闻。 获得开明的性教育是青少年的权利 其实“香港青少年需要什么性教育”是一个对社会有益的讨论。当公众关注教材尺度的时候,一些支持的师长就会反问:难道我们中国人社会要像某些国家一样,中学就派避孕套?这反而正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方向,因为道理还是一样。不谈避孕,只是令学生长期在性方面变得更脆弱和无知。 这样成年人就是没有帮助青少年避过成长的阵痛,反而加强了阵痛的伤害,反而违背了希望保护青少年的初衷。 你不派避孕套,不代表没人需要。其实可能并不是真的关乎避孕套这小物,而是师长们对有关议题,可以尽量表现得有多点人味,学生出了个人问题,才会考虑跟你分享,才会让你帮他。 整个 2010 年代,不少中、大学生都很活跃于时政和校政。当时社会也是鼓励学生要尝试自治,尝试一下参与社会事务,学做一个公民。一时间我们都有种错觉:香港变得很自由化,青年人变得很有权利。其实他们只是声音略大,他们头上的家长式管治其实还是一直强势。现在更是觉得学生如果有太多自由,会用来伤害自己或扰乱秩序。 在大背景下,比较理想的性教育,在香港一直难以正常推广,总是有人会认定,如果自由地打开来谈,就是“鼓励”学生自由去做、提早去做,所以“性教育”简化成了“教人如何压抑性欲的教育”,至少在初期是如此。 能够适当控制个人欲望,当然是一个社会化结果或者美德,也可能是性教育的一部份,但除此之外,他们最需要最想接近的话题,一直是老师们不愿意探索的禁区。或许上一代都不知道怎样说,因为他们更上一代也不说。对几代人来说,这也是十分遗憾和缺失的成长经验。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