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好噤声 新学年开始以前,阿豪进行了一次社交媒体平台大扫除。 他将自己过去在脸书上分享的政治新闻、示威现场照片、对社会议题的看法一一删除或是隐藏,随意设了一个新帐号名字,并将他的1138名脸书好友删至剩下752个。 阿豪今年30岁,在香港一所倚靠政府津贴补助的中学担任通识老师。过去几个月,他时不时便会听到来自同行的消息——谁谁谁因为在社交平台上骂了警察,被陌生人看见并截图,向学校和教育局投诉;谁谁谁任职的学校高层发现他参与示威被捕,不久后便“被辞职”了。 自香港2019年爆发反修例运动以来,街头上学生的身影令不少舆论将矛头指向教育界,老师被指成为学生上街抗争的始作俑者。 《港区国安法》於6月30日正式实施後,教育界面临更严重的整治。教育局向全港中学、小学、幼稚园及特殊教育学校发出通告,表示学校必须帮助学生正确认识国家及国家和香港的关系,加强国民身分认同;七月底,保安局长、国安委成员李家超接受《大公报》专访表示,反修例事件有四成被捕者为中学生,达3113人,而小学至大学亦有110名教职员被捕,“教育被政治化问题严重”致年轻人没有国家意识。李家超指,港区国安法针对的四大界别,应先处理学校范畴,“主动清除坏苹果”,指有信心一至两年做到成绩,“目标系将危害国安嘅病毒清零”。 为了避免过往的言论和自己的政治立场为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阿豪学会了低调。他很少再在社交媒体上说些什么了。“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话不可以说,但这件事情本身却没有一个名字,这就是白色恐怖,”阿豪说。 对阿豪与他身边许多教师朋友来说,这是他们职业生涯里气氛最压抑、并感受到未来教学将会最困难的一个开学年。恐惧与一条条隐形的红线,随着《港区国安法》施行,一手伸入了香港的校园。在学术界,戴耀廷、邵家臻等参与社会运动的教授相继被解雇,有些教授与研究者选择离港;基础教育中,一些老师因个人言论被举报,涉及中日关係的历史科文凭试试题被取消,学期开始前,新的通识科课本被删去了“三权分立”、“公民抗命”的讨论。 高压的政治环境下,身在首当其冲的行业,阿豪说,他发现自己就算多么不愿意,也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做决定前有诸多考虑。国安法的出现改变了教学现场,也影响了他的日常选择。 “最令我感到矛盾的是,为了保全我的工作,我正在对自己进行自我审查,然而在课堂上,我希望教会学生的、一个人能拥有最重要的精神,是要永远保有批判性思考的能力,”阿豪说,“你说这有多讽刺。” 2009年,香港进行教育改革,推行三三四学制(即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制),通识科成为高中的必修科目,课程下分“个人成长与人际关系”、“今日香港”、“现代中国”、“全球化”、“公共卫生”和“能源科技与环境”六大单元。三年后,2012年,阿豪入行。他有自己的政治立场与对时事的思考,但身为教师,他非常重视专业伦理。课室里他公私分明,总是详细介绍事实与各方观点,再领导学生思辨、讨论。 当时初出茅庐的他,觉得“教书好自由”,无论是中港矛盾、香港人的身份认同,都能与学生讨论。那一年刚刚开学,香港便遇上反国民教育抗争,阿豪记得在课堂上和学生谈公民抗命与法治。“我们聊马丁路德金,也聊韩国光州与台湾美丽岛事件。公民抗命是否与法治相违背?违法代表什么意义?这些议题都有复杂性,学生需要完整地理解,再形成自己的看法。” 这个自由讨论的空间,随着时间不断地收窄。香港的通识教育目标是“加强年轻人对社会事务的触觉”,但2012年反国教、2014年雨伞运动后,被视为“煽动”社会运动的乱源。“这些年,社会上的讨论一直是通识科是不是太过政治化,激化了学生的思想,”阿豪说,“但这是好一体两面的事,你怎么能要求一个人关心社会议题,但却对社会没有感受?” 国安法实施后,通识老师面对更大的压力,通识学科未来可能披上爱国教育的新衣,老师可能需要教导学生国安法的立法背景与意义,“培养国民身分认同”。 阿豪认为,这对他来说,是“政治目标入侵了校园”,是“令通识科老师变成政权运作下的棋子”。 他想起暑假时,学校的老师开暑期会议,他们核对了通识课本里的内容与自己的教学笔记,超出教材范围的便一一删除。“这是最安全的做法,不去说,不去碰,免得麻烦找上门。”阿豪心里觉得很苦涩。“如果有一天,我要教学生爱国爱党,还不能讨论人能不能不爱国不爱党,那思辨的意义在哪里?”那天阿豪想着这个问题,离开学校时,转头望了校门一眼,想着怎么好像突然之间,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害怕被举报 在大学教书的Ben,觉得学生一双双望向他的眼睛,都变成了监视的眼睛。 第一次有这个感觉,是在国安法实行后五个星期的一次暑期课程上。因疫情关系,大学的课程早已转为网上授课,这半年,Ben透过电脑荧幕,熟悉了学生的说话声音,和他们上课时不断变化的虚拟背景。那天,他正在讲述极权主义与秘密警察的运作。他提起香港的国安公署,与香港越来越高压的政治环境,荧幕另一端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隔着荧幕的关系,很多人与人相处的逻辑改变了,同一时间某些细节被放大,让你怀疑自己。那个瞬间闪过我脑海的,是学生们是不是在审视我说了什么。”他说,那天之后,在过去10几年教学里不曾出现在他心里的声音,开始在下课后时时刻刻拷问着自己:我刚刚说的话会让我违反国安法吗?我是不是哪里讲多了?又略过了哪些没讲?我偏颇了吗? 书上写的、关于极权的运作,突然变得真实了。“孤立群众,打压社会中能连结松散个人的团体与组织,建立一个虚拟的自由假象,用谎言取代真相,这些都是极权政府的特色。”他沉默了许久后说:“这些手段,看起来很熟悉吧,是不是很像今天的香港?但我竟然开始想,这句话,是不是不能再在课堂上说。” 对于国安法,Ben说他的恐惧源于未知。“你不知道那条红线画在哪里,你不知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会犯法,这也是政权的手段,种一颗恐惧的种子在你心里,他们还不需要出手,你已经先噤声了、自我审查了,”他说。“自己吓自己,永远是最恐怖的。” 课堂外,也有学生私底下联络他,担心上课时的发言安全。Ben任教的学校,近年招收了越来越多内地学生,班上的香港学生时常反而是少数。他说,学生告诉他,好多人担心会不会有内地学生其实是有国家任务在身的“间谍”,专门来监视教授以及其他学生的思想和言行举止。李博士想起东德的国家安全机构史塔西,和台湾戒严时期的警备总司令部。“国家监视着每个人,拥有每个人的档案,人与人之间互相监控、举报。” “但老师的责任应该是对所有的学生,无论背景、立场,都一视同仁不是吗?也不该因为学生来自内地,就特别提防他不是吗?”他说,最近的工作里,他多了好多这样的、关于职业伦理与处世哲学的拉扯。后来学院开了一次会,会后他对同学说,如果他们有任何担忧,可以将原应在上课时讨论的内容另外传给他或是助教。“但这样交流的元素就没有了,很多这样的矛盾。” 在被疫情带进虚拟世界校园里,他感觉到一股“不要谈论政治、不要发表自己看法”的恐惧,这令他的教学碰上瓶颈。他也在思考调整未来教学方式的必要性。“不谈论政治,那么我们怎么教授政治?什么是政治?是不是一切有思想的都是政治的?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其实是最好的讨论与例证,但现在我得权衡各方的考量,也要把教室里的安全摆在优先。” 她想要转行 身在经历巨变的教育现场,Jane最近则是在认真思考,要不要放弃教职,转考社工牌照。 去年,在香港街头的抗争最剧烈的时候,她在一间本地中学开始了她历史老师的工作。社会运动、中学生罢课、疫情来袭、国安法压境,短短一年里,她一边在课堂里讲述过去世界上发生的重要历史事件,一边默默看着校门外,大时代在她眼前展开。 对Jane来说,在社会动荡的时候入行做历史老师,是幸,也是不幸。“我觉得自己身上的,不要说使命那么重的词吧,但责任确实变得更重了,”她说。“重要的历史事件,权力与权力之间的转折,历史书写的视角,这些与历史相关的议题,在我们现在所处的时空中都变得特别贴身。”她常常告诉自己,要是非分明,要对过去诚实,要做一个负责任的教师。 学生对她的期待很高。她是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跟学生的年纪相去不远,去年运动时在课堂上,学生总是旁敲侧击希望她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起哄要她一起喊抗争口号,Jane说说笑笑地那样躲开了。她说:“当时认为,作为教师,伦理上应该将自己公领域与私领域的生活划分清楚。” 国安法将立法的消息传出后,她的“不说”,却来自心里一条似有若无的红线,“好像是一个不属于你的声音,在你做每个决定之前都在你耳边说,真的没问题吗,这样可以吗。”她也常常想,在未来,如果这条红线持续逼近她对于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的底线,那作为一个历史教师的她,是否会继续说真话。 也是到了这一年,Jane渐渐发现了留在这些十几岁青少年心上,一直没愈合的伤口。“抗争的能量退潮,香港进入大搜捕的时期,好多同学抑郁、绝望。”有几个与她十分亲密的教师朋友,这一年决定转换跑道,成为社工。“看了太多了,这些情绪如何摧毁一个孩子,觉得始终做老师,无法很贴身地帮助这些孩子痊愈。”Jane最近也在认真考虑她的路。 “历史有许多版本,随着时间变化,谁是掌权者、书写历史的人带着怎么样的立场与问题意识,都会改变历史被接收的样貌。你可以说,历史其实是人创造出来的东西,甚至有时候,历史是为了政权服务,”她说。“历史是胜者的历史。” 在今天的香港,Jane感觉到,历史与真实已经被逐步修改。 8月26日,民主党立法会议员林卓廷“涉嫌在去年7月21日在元朗西铁站内干犯暴动罪”被捕,警方向传媒交代事件时指,当日事件为“两派人士的冲突”,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并批评现场记者只作单方面报道,“加上一些旁述,令人误会这是一个无差别袭击”。 Jane一直记得去年7月21日,她看见普通市民被冲进元朗站的白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画面,她也记得警方拉下警署大门,报案电话打不通,消失了整整39分钟。“如果20年以后,我们的孩子在中学学习2019年发生的事,被打的人变成了罪犯,受害者变成了施暴者,那时候我们还能谈历史吗?” (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阿豪、Ben、Jane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