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蛮累的,但我很努力在勇敢。”
2020年7月6日,电影《打喷嚏》在台北电影节举办首映式。淡出公众视线6年的主演柯震东一身白色T恤,手持麦克风,讲话时语带哽咽,交替用双手捂住眼睛和口鼻,避免泪水滑落。
其实,这部电影拍于7年前,原计划2014年在两岸三地上映。当年8月17日,北京警方抓获柯震东与房祖名等人吸食大麻,对其刑事拘留15天。之后柯震东在中国大陆遭到“封杀”,并随之沉寂多年。
从2014年开始,一大批歌手、演员、导演被爆吸毒、嫖娼等丑闻,之后遭到政府主导下对“劣迹艺人”无限期禁止从事演艺工作的“追杀”。
时过境迁,不少封杀多年的“劣迹艺人”都在谋求复出,然而并非每个人都可以像柯震东这样看到东山再起的希望。
2014 “朝阳群众”
那年9月,影星成龙位于北京东直门内大街的豪宅被法院拍卖,引发不少关注。相比面积千平、价值上亿、裝修豪华,更让人记忆犹新的是,成龙的儿子房祖名,当年就是在这里吸食大麻被警方抓获的。同时落网的,还有凭《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一炮而红的柯震东。
“吸毒队再添一分!”“嫖娼队又得一分!”“出轨队领先优势不多了……”从那时开始,这样的新闻标题开始频繁出现。
几年间,陆续数十位艺人被曝吸毒,其中包括歌手李代沫、尹相杰、满文军、毛宁、陈羽凡、宋冬野、苏永康,演员张默、傅艺伟、孙兴、张耀扬、卡姆、高虎,导演张元、张一白以及编剧宁财神等。“嫖娼队”人数较少,较为知名的仅导演王全安和演员黄海波。因其中多人在北京朝阳区被抓获,警方通报中又均称“接群众举报”,还由此制造了“朝阳群众”这个热词。
此外,“出轨队”成员数量和“吸毒队”旗鼓相当,但相比违法,劈腿、出轨属私德问题,且有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不足为外人道,所以除了李小璐、吴秀波、罗志祥等数人外,大部分之后的演艺生涯并未受到太大冲击。
除以上三队,近两三年又出现若干“非典型”的“劣迹艺人”——偷税漏税被罚8亿多人民币的范冰冰、学术不端被撤销博士学位的翟天临、在直播中自曝高考时身份造假的仝卓等。
2014 史上最严“封杀令”
“朝阳群众”举报后落网的艺人,有的被刑拘,有的被判刑,之后出来开“道歉会”,商业代言也纷纷被叫停,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以柯震东为例,当时已拍摄完成、还未上映的影片中,《小时代4》里他的戏份全部被删,《捉妖记》中的角色由井柏然代替,之后这部电影创下超过24亿元人民币的总票房。
但2014年之前,几乎没有人想到,留下了污点之后的演艺人员,可能就此彻底失去重回聚光灯下的机会。
那年8月,北京市演出行业协会与北京42家经纪机构和表演团体签订了《北京市演艺界禁毒承诺书》,承诺不录用、不组织涉毒艺人参加演艺活动,净化演艺界队伍。随即,中广影视、浙江横店影视城等16家影视公司也发表联合声明称,坚决拒用涉“黄、赌、毒”的明星艺人。
更重磅的是主管部门重拳出击。2014年9月29日,广电总局下发“封杀劣迹艺人”的通知——《国家新闻出版广播电视总局办公厅关于加强有关广播电视节目、影视剧和网络视听节目制作传播管理的通知》。这份封杀令指出,“个别编剧、导演、演员等广播影视从业人员因吸毒、嫖娼等违法行为被公安机关查处,其行为触犯了法律法规、败坏了社会风气,尤其是作为社会公众人物,损害了行业形象,造成很坏的社会影响,对广大青少年健康成长尤为不利。”由“劣迹艺人”参与制作的电影、电视剧、电视节目、网络剧、微电影等都被要求暂停播出。
官方对于“劣迹艺人”的封杀没有时间限制,限制尺度也越来越严苛。2018年1月,广电总局又发布了“史上最严禁令”,甚至规定节目中纹身艺人、嘻哈艺人、亚文化(非主流文化)、丧文化(颓废文化)不得请用。
进入2020年,受疫情影响,很多艺人面临着无戏可拍的窘境,于是转入线上做“网红”,试图从直播行业中分一杯羹。之后,即有传言称,相关部门向各大直播平台发了通知,禁止“劣迹艺人”直播带货,其中特别点名了范冰冰和李小璐。
2015 阴谋与“误伤”
“也不会有一个文件明确说哪些人可以复出,哪些人不可以复出,但是那些丑闻被曝光的演员没有人敢用。现在一部电影投资动辄上亿,如果因为用了某个艺人无法上映,投资方的钱可能就全部打了水漂。”在某影视机构任职的万小姐认为,在当前环境下,沾了污点的艺人想要复出难度很大。
即便当年《捉妖记》,虽然票房大卖,但用井柏然完全代替柯震东,制作方不得不节外生枝地多花了8000万人民币。
因一个人而影响整出戏,可能让整个团队的努力付之东流,以及导致“无辜”的投资方损失巨大乃至血本无归的争议,一直存在。
2015年3月,演员王学兵涉毒被警方抓获。事件发生时,即有“内幕消息”称:他所参演的电影《一个勺子》原本定档五一期间,“这部电影是前一年的金马大赢家,看过的人都说非常看好”,可能是其他同时段上映的电影制作方举报了王学兵,使之被迫删改和改变档期。
无法证实“阴谋论”是否属实,但标榜道德的“封杀令”完全可能成为打击竞争对手的工具。
直到次年,王学兵的经济公司发表声明称,“当时王学兵配合调查,并未有任何犯罪事实,没有承担任何刑事责任,亦未受到任何行政处罚,部分媒体称其‘涉毒’的不实报道,造成了恶劣影响”。
2020 复出之路
《打喷嚏》改编自九把刀小说,与《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同属作者的爱情三部曲。这部电影在台湾拿下约5000万台币的票房,在疫情下尚属不错,之后还登陆Netflix。但娱乐圈的游戏规则早已更新换代,片中女主角林依晨在大陆接拍一部电视剧的片酬,早已涨到了4000万人民币。
《打喷嚏》得以“起死回生”,是因为柯震东父亲出资创办娱乐公司,“回购”了版权。
公开资料显示,2017年一名为“禾丰九路”的娱乐公司成立,该公司柯震东经纪团队成员表示,“公司是震东和家人共同经营的”,但除此之外不愿回应。我们也尝试联络其他“劣迹艺人”团队,也都被拒访。
“这并不让人意外,艺人没有理由出来接受采访聊这个话题,”万小姐表示,“受访除了带来更大的风险,什么都图不上。”
吸毒、嫖娼被抓后的演员、歌手,多不像柯震东有个“富爸爸”,也很难像他那样,即便放弃大陆市场,至少还可“退守”港台。有人彻底放弃重出江湖的机会,有的则接受了无法重新登上重要舞台的命运,做个“非主流”的艺人,但也不少一直在“试风向”,寻求复出。其中最常见方式是传递“正能量”——范冰冰赴西藏做“爱里的心”公益活动,陈羽凡现身北京“天使之家”孤儿院做公益,吴秀波前往山区看望贫困户小孩子等。
最耐人寻味的是因为嫖娼而打破“好男人”形象的黄海波。他的微博俨然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发布的大多是纪念九·一八、紀念抗战胜利、庆祝五四、庆祝中共建党、反“港独”、“中国一点都不能少”等非常政治正确的内容,试图以此求得官方的谅解。
2020 谅解的沉默螺旋
在2014年后,法律界就对封杀令合法性的质疑。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硕士戴煊的论文《广电总局“无限期封杀劣迹艺人”的法学分析》(载《法制与社会》2016年6(中)期)中指出,“封杀劣迹艺人”做法“不符合行政行为公正且合乎情理的标准”,“广电总局在没有合法合理依据的情况下,直接限制了广播电视机构的节目自主性,侵犯了广播电视自由”,“侵犯了这部分公民(注:指劣迹艺人)依据宪法享有的平等权,尤其是劳动的平等权”。
西北大学刘云婷的硕士论文《“劣迹艺人”封杀令的行政法分析》亦批评,“封杀令”违背宪法,超越原广电总局职权范围,不符合比例原则,不符合公平公正原则,违反信息公开的程序,也缺乏公众参与。
我们尝试联络多位法律学者和知名律师,但没有人表示愿意受访谈一谈封杀“劣迹艺人”相关的法律问题。
2019年年底,“新浪娱乐”在微博上对“你支持柯震东复出吗?”的调查中,31万投票者中,有近10万选择“支持,他已经改过自新了”或“希望他以后做个好演员”。
然而,这个结果让很多网友感到愤怒。2014年之后,网络上不时有对“劣迹艺人”是否应该长期封杀、可不可以被原谅的讨论,其中几乎一面倒地呈现出“追杀到底”的态度。而1/3希望给“污点艺人”机会改过自新的网友,则不敢在粉丝群体之外轻易发声。
我们联络了几位“劣迹艺人”的粉丝,听到了这样一些声音。
“他们做过的事情当然是不对的,但形象上、经济上都已经为之付出了代价,与其有政府主导‘赶尽杀绝’,把问题留给演艺市场去解决不好吗?”
“德艺双馨固然是好,但艺人的卖点本来就是形象和演艺才能,而非道德,从来不存在什么从失德和违法中获利的情况。”
“‘吸毒队’大部分是吸食大麻,在一些国家是合法的,当然这确实违反了中国法律,但也说明性质并没有到十恶不赦。”
“刑拘、判刑,這些人受到的法律制裁都是有期限的,但为什么‘封杀’反而可以是‘无期徒刑’?”
“说实在的,虽然我同意给污点艺人机会,但不太敢在微博这样的开放平台说,怕被那些支持封杀到底的网友围剿。”
“一般情况下,大家可能都会觉得应该给‘更生人’一个机会。但艺人的特殊之处在于,生活光鲜收入高,这当然有畸形的成分。但也不能不说,支持对‘劣迹艺人’彻底封杀,带有某种‘仇富’的色彩。”
也有人以曾经吸毒入狱的小罗伯特·唐尼、年轻时做过“古惑仔”的古天乐为例,认为人生有过污点仍可以改邪归正,也正是因为社会给了走过弯路的人机会,才可以避免他们犯更大的错误。但是官方态度里似乎并没有打算原谅和宽容。
2018年11月,《人民日报》刊载评论文章强调:“习近平同志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深刻指出,文艺是时代前进的号角,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广大文艺工作者要紧跟时代步伐、担负时代重任,回应时代需求,以德艺双馨为价值目标,努力让自己成为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先倡者……那些有严重失德失信行为的演艺人员,需要接受行业组织制定的、与其言行严重程度相应的、有足够约束力的处罚;违反法律的,要接受法律的裁决,不能让有法律和严重道德污点的艺人从其失德失信、违法违规的错误行为中出名获利。”
而作家王小波也说过,“在煽情的伦理流行之时,人所共知的虚伪无所不在……理学越兴盛,人也越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