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间,几乎台湾各大出版社都在准备2023年1月份的台北国际书展。我听到一个消息,就是很多出版社都没有申请到书展期间发布会活动的场地,哪怕是名家的发布会,因为明年参展的机构和新书数量比2022年几乎多出一倍。为什么呢?首先是因为疫情缓解了,2022年不敢参加的出版机构如今都准备参展,还因为2021年三月起台湾出版业者可以申请免征5%营业税,所以,今年台湾的出版社可谓爆炸性地出书。更重要的,当然是由于国际形势和两岸形势巨变,台湾成为世界热门话题,以及香港的言论环境恶化以后,中文出版的自由之地几乎只剩台湾了。这样一来,很容易让人产生“台湾就是中文创作和出版的天堂”的感觉,但事实真是如此吗?仅靠一场书展的火爆程度,当然不能轻易得出这个结论,还需要很多方面的考察。 来之不易的出版自由,让台湾成为世界第二 台湾的出版和言论自由当然不是免费得来的。直到1999 年,台湾才废除《出版法》,在此前的几十年,和中国大陆一样,一直施行着严格的出版审核制度。国民党政府来台之后,还处于“训政时期”,要求台湾各种出版品的申请、登记均须经国民党各级党部审核,如果批评政府,还会面临刑罚。1952年,当局为了缓和二二八以后的局势,修正了出版法,虽然不再追究刑责,但是只要有出版品违法出版审核规定,一样会被警告、关停。1953年7月,当局颁布了《台湾省戒严期间新闻纸杂志图书管制办法》,进一步审查出版品。就连国外的媒体都逃不了审查,1959年的美国版“大英百科全书”来台申请著作权,被当局要求必须修改部分地图与关于“大陆匪伪政权”之用词。就连当时驻台美军订购的英文杂志,都会先经审核人员的手,用小刀把敏感字眼刮掉,才能到美国人手中。就算到了80年代党外运动蓬勃时期,仍然发生过荒诞的审查故事,1985 年 6 月,“民众日报”引述美联社消息,标题“中共将继续走开放路线,反对超级强国欺侮小国”,结果被以“违反国策、为匪张目”的罪名遭到停刊 7 日的处罚。 1987 年 7 月,台湾解严,《台湾省戒严期间新闻纸杂志图书管制办法》也失效了,但是“反对共产主义、台独分离意识”等出版审查两大原则依然有效,其中,郑南榕的《自由时代周刊》就是在此审查制度下,成为被查禁和停刊次数最多的出版物,最终也导致了郑南榕的自焚殉道。 直到1999年,立法院才废止了《出版法》。从此,台湾的任何出版品都不需要被审查了,这促使台湾迅速成为全世界人均出版量第二的地区,仅次于英国。在这个人口仅2300万的中文社会,每年共有五千多个出版单位、包含三千多家出版社,共出版四万本以上的新书,平均每天都逾百本新书出版,这是台湾出版自由才20年就达到的成绩,不得不说是个奇迹。而同比人口14亿的中国大陆,截至2016年年底,全国总共才出版社584家,而且出版审核越来越严格,加上疫情三年,新书更加难产。因此,对照台北书展的火爆,我们不得不承认台湾的自由之可贵。 丰富的台湾文学,并非华语文学的一个支流 其实,相对于出版自由,更值得讨论的,是台湾本土的中文创作水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华人圈都认为港台文学是同等的“文化沙漠”,造就起出版繁荣的根基仅仅在于市场和出版制度。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尤其是对台湾。 过去的大中华本位的文学史中,一直把台湾文学划归为中国文学的一个支流,甚至是中国边陲文学的一个构成。但其实,经过数百年以来数个外来政权的轮替,加上早前就存在了数千年的南岛语系口传文学,台湾文学一直有着非常丰富、复杂的面貌。单从语言来说,就有原住民文学、古典汉文、话语白话文、日语、台语白话文、客家白话文,还有各个传教士留下的外文作品。从文学源流来说,先是清代的《裨海纪游》为代表的汉语古典文学,然后到从日本返回的台籍菁英发展出的台湾新文学,在台日裔作家的日文台湾文学,之后到战后的反共文学,六七十年代的本土现代文学;80年代开始的政治文学、人权文学、女性文学、母语文学,90年代的网络文学——虽然现在大陆的影视文学IP很发达,但是不要忘了,台湾才是网络文学的发源地,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影响了我们整整一代人。 因此,无论从哪一方面,台湾的文学都是独此一份的。而且从80年代开始,台湾的通俗文化深深影响着过整个华文地区,古龙的武侠,琼瑶的爱情,席绢式的言情,是我们小时候租书屋里的基本配置。抛却大中华本位的文学史叙事结构,我们会发现,台湾文学的根基很深厚,而且有自己独特的发展脉络。 而且,近几年,由于台湾的人权相关法规的进步,小众题材又有了更广阔的空间。BL或是LGBT的内容,曾经滥觞于日本动漫的亚文化,如今,随着台湾同性婚姻的合法化,已经逐渐以台湾本土题材和读者为主体了。其实还有很多国家也没有审查制度,为什么却做不到小众题材的繁荣发展呢?正是因为社会制度和文化不够包容。在某个文学研讨会上,就有人举例,印尼就没有审查制度,但印尼出版社却会自我审查,比如出版社购买LGBT内容的版权,只能低调出版,不能高调宣传,因为会受到抵制。而这样的情况,绝对不会发生在台湾。 在台湾,单靠写作能谋生吗? 通常来讲,一件事情的进入门槛越低,也就意味着其取得成就的门槛越高。因此我一直很好奇,在台湾这样出版自由的地方,又有多少人能单靠中文创作谋生呢?诚然,靠写作谋生,在全世界都很难。在美国,专业作家人口约两百万人,但大部份的专职作家年平均收入是两万美元左右,不到美国人平均收入的一半,很多人不得不做其他兼职来补贴生活。美国尚且如此,不用说其他地方了。在中国,能够依靠全职写作谋生的人也是凤毛麟角,据媒体的报导,单从网文作者群体来说,上千万的网文作者中,月收入能过人民币五千的,不到三成,能达到白领水平的更是不到一成。而在传统文学领域,更是艰难,倪匡曾说过:“我是全香港唯一全职写作的人。”可见写作谋生之艰难。 台湾当然也不会例外。台湾作者的版税通常是10%,这在两岸都差不多,但是台湾一般首印在1000到3000册,定价在300元左右,一年半载完成的书,稿酬不过数万元台币。即使是大咖作者,一年最多也就百万元,这和普通白领的年收入区别不大。我看到一位台湾作家的案例,他可谓年少成名,得过很多大大小小的文学奖,可是一直也无法靠卖书谋生。他给自己设定了很低的收入门槛,只要每个月超过台湾最低工资(22k,约合人民币5千元),他就全职写作。而他的收入构成是这样的 :活动邀请、节目邀请的微薄车马费,专栏稿费,以及书稿费。台湾的稿酬比大陆低很多,一篇2000字以内的媒体约稿,在台币2000元左右(约合人民币455元),普通的节目通告费,平均在3000台币左右(约合人民币682元)。因此,要纯粹靠这样的收入来生活,不仅清贫,而且很忙。这样会有一个反噬作用,就是作者为了谋生,不得不在这些活动和邀稿里疲于奔命,回头来又没时间潜心搞创作。怪不得,全台湾只有一个九把刀。 那么,出版社的盈利状况怎么样呢?2300万人的台湾,却有数千家出版机构,可想而知,单靠台湾读者购买,靠台湾书店铺货,肯定是消化不完的。独立出版机构和独立书店之间,常常是又爱又恨的关系,出版机构恨的是独立书店回款极慢,独立书店恨独立出版机构的是销量低,经营成本高,但它们的“爱”又是只有彼此可以抱团取暖。尤其是近几年,台湾的书店也刚迎来一波洗牌——由于租金涨价和疫情影响,很多书店倒闭,2020年全台书店数量就跌破2000家,而座位书店龙头的“诚品”,这两年更是连续关闭了台北、高雄的三家店,可见传统出版和书店之艰难。在大家的印象中,台湾的书店很文艺,不仅卖书,也卖咖啡点心。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这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因为单靠卖书几乎养不活书店。这里的出版业有个笑话:一对情侣到书店,吃意大利面两百五,很便宜,书一本两百块,太贵,不买。文艺背后尽是心酸。 不过,台湾政府和民间近年来一直致力于鼓励台湾本土的创作,不管是文字创作还是影视创作,都有很多参赛和获取政策资助的渠道,只要用心搜索,可以找到很多大大小小的文学奖项。参加文学奖项,不仅有机会获得极具含金量的资历,还有奖金可以拿。但是要成为可以养活自己的全职作家,仍然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出书不如出镜?台湾的包容孕育中文自媒体的繁荣 在今天这个媒体多元化的时代,广义的中文创作,不止是写书、写媒体约稿。用中文表达的影片、有声读物、影视作品文本,都算中文创作。很多人只看到中国创造出来的互联网神话和网红造神运动,非常羡慕其巨大的市场和流量规模效应,却忽略了,在台湾这块自由的土地上,做社交自媒体,同样有巨大的影响力和变现可能。 在台湾,有很多活跃在YouTube上的博主,大家都说中文,但和其他国家不一样的是,以台湾受众为主的YouTube频道主里有极大部分是说中文的在台外籍人士,包括旅居在台的外国人,还有在台的陆生、陆配。一位法国籍的频道主就曾经向媒体透露:台湾比较愿意给素人机会,只有在台湾,素人可以在短时间内变成网红;台湾也愿意给外国人机会,这样的情况在法国、韩国,不可能发生。同样,在美国,虽然华人数量达到500多万,但是也不容易获得同等影响力。 而在台的陆配和陆生,包括我本人,基本都有同样的感觉,就是台湾人对外来者的看法相对宽容和善意。而且,有人推算过,单就广告投放盈利来说,台湾百万网红赚到的钱是中国百万网红的3-5倍,也就是说,YouTube频道的盈利能力是中国境内影音平台的3-5倍。 除了在YouTube上创作影片,在Podcast上创作音频,还可以在脸书、Dcard、痞客邦、Matters等平台写文章赚钱。方式很多,依靠读者订阅、打赏,或者通过流量换取虚拟货币⋯⋯都可以把才华和影响力变现。在一个自由、开放、包容的社会里,你更容易体会到那句话:是金子,终就会发光。因此,从机会多这一点来说,台湾,真的是中文创作者的天堂。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