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main content

2022年的自由广场,6月4日,一场悼念六四的晚会正在缓慢地揭开序幕。一开场,当年的亲历者、终身研究六四事件的学者吴仁华开场发言时,虽然在最后深深地鞠躬感谢台湾,群众明显被触动了情肠,却仍然只给了他扎实而克制的掌声作为谢礼。直到台湾民众较为熟悉的前学联秘书长、现任香港民主委员会(HKDC)董事会主席周永康在美国的预录影片播放,现场的情绪明显开始慢慢加温。

 

当周永康的发言接近终了,他说道,最后希望能在这台北的现场,重喊一次以前在香港维多利亚公园喊的口号,“释放民运人士,毋忘八九民运,追究屠城责任,结束一党专政,建设民主中国”,末了,他平静地加上一句,过往不会出现在香港维园的口号:“光复香港,时代革命”,现场不分台港的群众情绪来到顶点,纷纷跟着呐喊“光复香港!时代革命!”

 

在这一瞬间,几乎可以标志着“纪念六四事件”的重心,由香港维园,正式转移到了台北。

 

2022年,自由广场民众点起以烛光象征六四事件的“8964”,吊念天安门的牺牲者
2022年,自由广场民众点起以烛光象征六四事件的“8964”,吊念天安门的牺牲者 (AP/Wu Taijing)

 

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六四撤台”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事实上,从2019年开始,纪念六四的阵地可能必须由香港“撤退”到台湾的判断,便从来没有断绝过。该年五月,六四三十周年的纪念研讨会,便首度由香港移到台北举行。主办单位华人民主书院便透露,约莫从雨伞运动前后开始,就开始出现香港政府拒绝给予个别民运人士签证的现象,例如王丹、吾尔开希、封从德都有访港被拒的记录,到了2019年,被拒签的人数已经高达研讨会预定邀请名单的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间,对主办单位来说,实在已经撑不下去。

 

时任华人民主书院校长的陶君行,在研讨会场接受记者访问时,便悲观地指出,以后的纪念六四研讨会,“恐怕只能在台湾举办了。”

 

在该年,来到台北的除了王丹等知名学运领袖,还有当年的解放军军官李晓明与受伤学生方政“首度同台”,现场另有当年广场自由女神像的复刻版,开幕式甚至邀请到知名的史丹福大学政治系教授Larry Diamond做演说,直言世界已经迎来“新冷战”序幕。在二十世纪铁幕倒塌前一年,六四事件曾被视为压垮柏林围墙的最后一根稻草;然而,六四的屠杀尚未得到平反,世界却又将迎来中美对立格局,令那一日的台北研讨会,显得格外令人感慨。

六四学运领袖之一王丹发表演说
六四学运领袖之一王丹发表演说 (AFP Photo/Catherine Henriette)

 

前世:中华民国长年以“自由中国”身分纪念六四

然而,台湾这片土地上纪念六四的历史,并不是自香港慢慢“沦陷”之后才开始的。1989年,在过往仍写着“大中至正”(纪念蒋中正)的自由广场上,其实也有过热血沸腾、青春激昂的“声援六四”集会。

 

1989年的5月18日,六四清晨的屠杀尚未发生、学生仍持续往天安门广场聚集前,国民党便发表声明,表示“将采取各种方式,透过各种管道对民主运动给予最大的支持”,其后并有包括梁肃戎、赵少康在内的不同派系国民党立法委员连署声援书,甚至曾经将声援书设法送往北京在天安门前宣读。

 

6月4日后,台湾更是不分党派、朝野一同声援“大陆同胞 / 中国学生民主运动”,总统兼国民党党主席李登辉“登辉要以最沉痛的心情,代表中华民国政府和人民,呼吁全世界所有爱好自由,重视人权的国家与人士,对中共暴行给予最严厉的谴责”,并下令部队停休备战,在野的民进党党主席黄信介也同声谴责,林义雄并发起300小时的绝食行动。各大专院校学生、艺文界也发起声援,娱乐圈创作了《历史的伤口》来表达悼念之意。

 

然而,在当年的脉络下,除了少数已经拥有台湾主体意识的党外运动人士或学生之外,多数的台湾民众声援天安门事件,仍是以“中国人”身分声援“对岸苦难中国同胞”立场,虽然亦有人道义愤的成份在其中,仍不脱“自由中国对抗共产中国”的意识形态框架。

 

这由1989年6月3日中正纪念堂广场所举办“血脉相连 两岸对歌”集会可以窥见一斑,现场的群众高呼要声援“北平天安门广场”学生,仍是中华民国以中国正朔的身分,来声援“血脉相连”的天安门学生们,后来甚至成立了“血脉相连大陆民主运动后援会”来持续在台湾纪念六四。

 

1989年六四镇压后,台北曾出现过中正纪念堂前万人"声援六四"的壮观景象
1989年六四镇压后,台北曾出现过中正纪念堂前万人"声援六四"的壮观景象 (BBC/Wang Hsin Yang)

 

然而,时移事往,即便自1989年后,台湾历任总统自陈水扁、马英九至蔡英文都岁岁年年地“纪念六四、谴责暴行”,但随着两岸关系的变化,台湾本土意识的崛起,民间对六四的感情开始有了巨大的版块位移。

 

现任国民党文传会副主委林家兴,曾在六四27周年、30周年时分析,综合中国大陆近年来国力崛起,台湾务实展开两岸互动、“和陆兴台”路线等原因,中国国民党以往具备统治正当性的“反共复国”诉求面貌已经相当模糊,甚至对于许多国民党人来说,纪念六四已经是一件“尴尬”的行为。

 

不过,若以前总统马英九的发言观察,可谓是一个最好的观察基准点。因为马英九强烈的中国人认同,让他对六四的发言,不仅仅是站在人道与普世价值立场上谴责中共作为,而是真有一份真切的血脉相连情感。尽管在其他外交内政作为上,马英九亦饱受国内外民众批评,但在“纪念六四”这一点上,马英九倒是每年都直球对决,并未有“尴尬”迹象。

2009年,台湾民间团体悼念六四三十周年,在中正纪念堂举办“坦克人对坦克人”装置艺术展
2009年,台湾民间团体悼念六四三十周年,在中正纪念堂举办“坦克人对坦克人”装置艺术展 (RFA/钟广政 摄)

 

2013年6月4日,马英九以总统身分悼念六四,指“平反六四是为两岸创造双赢的重要历史条件之一”,还以台湾纪念二二八事件为例,认为两岸人民可以在此一基础上“将心比心”,拉近彼此的距离。到了2019年,六四三十周年,马英九在脸书上喟叹“当年台湾民众曾经那么关心大陆,双方的心理距离一度贴近,如今却日渐疏离”,他认为当中的重要因素之一,就是中共迟迟不肯平反六四,“六四,还是个待解的结。我们相信没有解不开的结,结解开了,才有助两岸人民‘心灵契合’。我期盼着。”

 

不过,对于民进党与老一辈的泛独派社团而言,就像他们对中国的立场一样,对于六四事件的态度,并无太多尴尬问题,反倒是越来越清晰。

 

其中一支在国族立场上较为激进的独派,会死死咬定六四是“他国事务”,可以站在人道立场上纪念与谴责,但千万不可让其成为两岸“血脉相连”的证据,对于中国自由派人士相对无好感,属于本质上的反中派;另一路线的温和泛独社群则会站在“反共抗暴”立场上,相对亲近与同情中国民主运动,可以接受“反共不反中”的说法,但也同样守住“台湾独立”的立场,没有动摇。

 

除了政治人物与泛政治NGO之外,民间与大专院校内对六四的看法,也有过数波的转变。自90年代对天安门学生的同情、共鸣、悲悯,到了2000年后已经转向沉寂,在2009年,到中正纪念堂自由广场上悼念六四的民众与学生,一度只有数十人。

 

然而,自从2010年陆生来台、六四学运领袖王丹以学人身分来到清大客座,“六四”在少数先锋学生的坚持倡议、回顾之下,又“死灰复燃”,重新吸引年轻学子的关注。

 

及至2014年太阳花学运,大专院校内“反对中国并吞”的声浪成为主流,六四重新成为新世代理解两岸关系的支点,以及拒绝中国统治的绝佳理由。2018年开始,传统被认为是坚定独派的民间社团如台湾智库、青平台、永社、陈文成博士纪念基金会等团体,一改过往认为“纪念六四是中国人的事情”的保留态度,加入要求平反六四的行列。

 

很快地,时间便来到2019年,正是六四三十周年上,华人民主书院喟叹“六四恐怕只能在台湾纪念”的时刻。在研讨会后落幕不久,香港爆发反修例运动,接踵而来的激烈冲突、港区《国安法》通过与Covid-19疫情,在在加速六四纪念活动由香港移往台北的趋势。

 

2020年,在国安法与疫情的交逼下,香港延续三十年的维多利亚公园六四晚会首次停办。除了华人民主书院仍持续在台湾发起纪念活动,移民台湾、曾在台南开设过餐厅的港人钟慧沁自主发起“遍地烛光悼六四”行动,在中正纪念堂广场前、“自由广场”牌楼下延续六四记忆。

 

钟慧沁在现场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原本想着“只有10人、20人也好,既然香港不能办(六四纪念晚会)了,就在台湾延续这精神”,未料,现场涌入两千多名民众,有来自香港的移民、也有台湾本地民众,亦有不少陆生低调地隐没在人群中。在那一年甫自香港逃亡到台湾的铜锣湾书店店长林荣基也到场声援、发言,一时之间,现场粤语声响不断,多数的台湾民众不解其意、也并未抗议,多数人选择静静地在人群中举烛悼念。

港人钟慧沁发起“遍地烛光悼六四”行动
港人钟慧沁发起“遍地烛光悼六四”行动 (RFA/夏小华)

 

很快地,时间便来到2019年,正是六四三十周年上,华人民主书院喟叹“六四恐怕只能在台湾纪念”的时刻。在研讨会后落幕不久,香港爆发反修例运动,接踵而来的激烈冲突、港区《国安法》通过与COVID-19疫情,在在加速六四纪念活动由香港移往台北的趋势。

 

2020年,在国安法与疫情的交逼下,香港延续三十年的维多利亚公园六四晚会首次停办。除了华人民主书院仍持续在台湾发起纪念活动,移民台湾、曾在台南开设过餐厅的港人钟慧沁自主发起“遍地烛光悼六四”行动,在中正纪念堂广场前、“自由广场”牌楼下延续六四记忆。

 

钟慧沁在现场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原本想着“只有10人、20人也好,既然香港不能办(六四纪念晚会)了,就在台湾延续这精神”,未料,现场涌入两千多名民众,有来自香港的移民、也有台湾本地民众,亦有不少陆生低调地隐没在人群中。在那一年甫自香港逃亡到台湾的铜锣湾书店店长林荣基也到场声援、发言,一时之间,现场粤语声响不断,多数的台湾民众不解其意、也并未抗议,多数人选择静静地在人群中举烛悼念。

 

及至2021年,由于正逢台湾疫情肆虐、采取“三级警戒”软性封城政策,华人民主书院、台湾人权促进会、西藏台湾人权连线等公民团体宣布悼念活动改采线上形式进行。2022年,台湾疫情虽亦在高峰期,但因政策已经逐步放宽,华人民主书院举办的现场纪念活动涌入近千人参与。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前一年在香港大学被强行移走的“国殇之柱”,在2022年的台北六四晚会上,立起了3D列印的复制版。在此前,这座“国殇之柱”是否要在台湾重立,在台湾引起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政治风波,争议内容不但折射出了六四在台湾的纪念历史,也可说是探问了“台湾声援六四 / 香港”的深水区。

 

2022年,自由广场的民众聚集于去年在香港被强制拆除的“国殇之柱”复制版,哀悼六四牺牲者 AP/Wu Taijing
2022年,自由广场的民众聚集于去年在香港被强制拆除的“国殇之柱”复制版,哀悼六四牺牲者 (AP/Wu Taijing)

 

从“国殇之柱”探问台湾声援六四与香港的深水区

2021年12月23日,原立于香港大学校园内、纪念六四事件的丹麦艺术家高志活的“国殇之柱”(Pillar of Shame),被校方以“雕像老化”等理由进行移除,校方并称,“继续容许该雕像于校园展示,会为大学带来触犯本港刑事罪行条例的法律风险。”咸认为,这是为了避免触犯港区国安法才采取的措施。同一时间被移走的,还有香港中文大学的民主女神像、岭南大学的六四浮雕等。

 

此举引起关注六四群众的愤怒与不满,也开始出现“海外筹款重建”之议。2022年3月20日,华人民主书院在台湾召开记者会,宣布发动群众募资,要在台湾以3D列印方式重建国殇之柱。但在隔日,台湾民进党籍立法委员林静仪即在脸书上发文指,:

要谈“国殇之柱”前,要先搞清楚是“哪国”之国殇。

台湾是个常常被吃豆腐,被归类为(根本不同国的)中国一部分的国家,在台湾放“国殇之柱”,是帮一个“不认为是他们国殇的国家”纪念“他们国家的国殇”行为,最终是否被解读为“我国”之国殇?

 

这则贴文引起广泛的瞩目与响应。在台湾的113席立法委员当中,林静仪毫无疑问是人气与知名度居高不下的一位委员,她的发文,因此动见观瞻。毕竟,她刚刚在此前击败了中部地方豪强颜氏家族、拿下了国民党长期执政的“台中第二选区”,对于台湾国家立场议发言辛辣,曾经在2020年大选接受外媒专访时直指“主张(两岸)统一就是叛国”,被视为“抗中保台”的指标人物。

 

而林静仪的发问,确实也直指了“台湾纪念六四”的歧义与尴尬,与林家兴口中“今日国民党纪念六四的尴尬”同源。台湾声援、悼念六四事件,在1990年代是基于“本国之殇”,但在2022年的今日又如何?台湾接纳、支持香港抗争,又是基于“本国事务”或者“邻国悲剧”?

 

其实,根据当前运作于台湾的中华民国《宪法》规定,答案是肯定的,北京(北平)依然是我国国土,97后回归中国的香港亦同。只是前者在法律上被定义为“大陆地区”(以往称之为沦陷地区),后者被定义为爱好自由民主的“港澳地区”而已,都是中华民国的法定领土。只是,这样的主张实在太过脱离现实、仿佛回到1940年代,除了林家兴等少数坚持“三民主义解放中国”的志士,这样的政治与法理主张,实在很难为多数人所接受。

 

当然,如此复杂的问题,绝非一座国殇之柱可以承受。只是当六四纪念仪式由呐喊着“建设民主中国”的港人手中,慢慢移交到“反对中共暴政”的台湾自由广场上时,台湾如何面对昨日曾主张彼此“血脉相连”的自己,林静仪的提问尽管态度不太友善,仍可说是直指核心。

 

2022年6月4日晚间,在六四纪念晚会主办单位努力下,被分为五个部分来3D列印的国殇之柱,终于在自由广场立起来了。尽管过程难掩笨拙、七手八脚与状况百出,年轻的主持人对六四人名、事件的陌生,亦可从口语与字幕的错误中清楚察觉,台湾终究是在这风雨不绝、争议不断的夏日中,成为了“华语地区里唯一可以合法纪念六四”的国家。

 

在接下来每一年6月4日夜晚,台湾与天安门之间难再有浓烈的血脉相连之情,但经过数年之后,或许会慢慢滋长出同举烛光之义,亦未可知。伴随着中华民国的消逝与台湾认同的崛起,一同走向未知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