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日本首相岸田文雄曾向传媒说:“如果同志婚姻合法化,社会将会彻底改变”。如今,日本在法例上并未承认同性婚姻,执政的自民党对同性婚姻极有保留,在性少数平权的路途上甚至屡屡成为绊脚石。过去数年间,日本各地地方法院处理过多宗同志平权的案件,对于同性婚姻是否违反日本宪法的问题,各个地方法院也有不同裁决,令同志议题在日本司法上陷入一种混乱的状态。 目前,最有可能上诉至日本最高裁判所的同志案件,是Andrew/康平的同志婚姻平权案。美籍同志Andrew入禀要求婚后在日本有工作权,东京裁判院审讯近3年,今年初3月法院裁定Andrew有居住权,但Andrew仍只获“在留特别许可”(在案件审理期间发出的签证,持有人在日本工作受到限制。一般被用在处理难民的案件中,日本政府亦有权强制遣返)。但是Andrew与伴侣康平坚持上诉,希望藉案件扭转日本LGBT不公平的对待,同志婚姻在司法上获得百分百的承认。这宗历史性的“东京审判”将于11月2月裁决。 今年初Andrew/康平案上诉案开审,记者招待会介绍了另一名来自台湾的男同志陈志源(化名)。主持人说感谢他的出现,在东京法院冲破同志平权的缺口,全场报以掌声。羞涩的他穿起朴实的蓝色风褛、戴上同志彩虹旗的口罩走上台前,用日语感谢多年来支持他的律师团队、教授与支援组织。陈志源说,如果没有他们,他在日本一辈子也不能在阳光下生活下去。 陈志源说话不到一分钟便回到人群之中,默默聆听审讯的进展。审讯之后一星期,歪脑记者约陈志源在咖啡厅接受访问,问及Andrew一案,眼睛炯炯有神的他叫记者放心:“我想,Andrew的案件会成功的,会审至日本最高裁判所。” 1993年,陈志源来日本读书认识了他的伴侣,“非法居留”东京20多年后被警察截查后承认没有身分证明,被拘留近一个月后,陈志源与伴侣决定众筹打官司争取同志伴侣居留权。2019年审讯期间日本政府给他“在留特别许可”的签证,陈志源最终因此放弃诉讼。在司法的平权路上,陈志源没有走到最后,但这位台湾同志在东京的故事却唤起日本LGBT界的关注—走出来跟政府打官司,可能是平权的一条出路。 小题:回台湾很难 出柜更难 在东京的日子,陈志源打散工为生,曾因“非法居留”被拘捕,也因争取平权而被日人辱骂:“滚回台湾!”。回顾东京的生活,陈志源说在日本20多年也是偷偷摸摸,昔日很多事情不堪回首,最近的事可以先说说回家之路。 陈志源说隔了30年后,疫情后今年首次回台湾探亲。他坐咖啡厅跟记者说话,偶然说中文词不达意,他会抱歉说“我的国语真的很不好了”;换了日语,他又说不知从哪里说起,就算他身在台湾,也有点迷失。陈志源乘搭捷运,在“八爪鱼”一样的图上找不到方向,他只能在路轨上重新认识“新台湾”:“新北市也许是我所知道的台北县”。他坦言重新踏足故乡,感觉依然陌生。 纵使2018年台湾通过公投,成为华人地区首个同志婚姻合法化的地方。陈志源说,依然“没有准备好”,回台湾之前,已决定不会跟亲人说清楚在日本这三十多年来所经历的故事, 与母亲、兄弟姊妹见面,只是点头问好,一言难尽。 “跟亲人多年不见,说了什么?” 陈志源一脸无奈,他说除了“你好”,只能说:“我过得很好,虽然现在没有结婚,但是我现在真的过得很幸福”,始终还是没有向亲人“出柜”。 陈志源坦言,难以面对的并不是今天的台湾,而是他成长期受到压挤的经历、与难以磨灭的伤痛。 作为“同性恋”而被终止在军中服役 “台北的新公园你知道吗?”,陈志源压下声线问记者。如果记忆是一条公路,陈志源先带读者到八十年代的台北二二八公园逛一圈。 陈志源从小学开始发现自己喜欢男生,从杂志知道很多晚上同志结集的地方,二二八公园是其中一个“同志地区”,公园入夜后是当年同志亲热的圣地。陈志源说少年时曾到公园“参观”,他笑言只看到很多“影子”,但“没有好像传言所说,男同志在公园做爱”。 1969年出生的陈志源,成长于八十年代,在那年代台湾仍视同性恋为“反社会”、一种需要医治的“疾病”。少年时陈志源与伴侣相恋要偷偷摸摸,高中曾爱上一位多情的美籍留学生,恋得天旋地转,为了这段情曾两次自杀。留院时医生、亲人也视同性恋为病,叫他好好治疗好才好回家,这一切都叫他伤心欲绝。 当时台湾的少年,前路总是被安排。1989年,20岁的陈志源被安排服兵役,在军营情绪抑郁,长官查到他曾有“自杀纪录”,便查问他自杀的原因。军营中,长官以不科学的方法调查他的性向,例如以不同的图案测试他,又放一本色情书在他面前问他的感受等。军队了解陈志源情绪问题之余,也调查他的“情史”,之后军队判断他是同性恋者,勒令陈即时停役。在“停役原因”上手写“同性恋”三个字,牢牢的记录在民国78年(1989年)11月10日陈志源的“停役通知”,亦象征着台湾同志的黑暗历史。 退役后陈志源在酒店工作3年,在台湾感纳闷,“没有办法解脱自己,也许到别的地方有所转变”。对外语感兴趣的陈志源前往日本读日文,这也改变了他的一生。 “同志必须说谎” 1993年3月,陈志源在酒吧认识比他年长9年的Lover,5月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心里挣扎了很久要不要留在日本。1994年陈志源为了与爱人一起生活,开始逾期居留的生涯。当时日本没有像“My Number Card”(日本2020年开始实行的身份制度,持有日本长期签证或者日本国民可以申请制作)的身份证制度,而巡逻的日本警察很少截查市民和查身份证,找工作方面只要雇主愿意以现金支薪,像陈志源没有身份证明的居住者只要低调生活、不看医生,是可以匿藏日本多年的,这样的例子也很多。 “我骗日本人自己是台日混血儿,日文说得不好,中文也不是太好……”,陈志源用这些谎言骗过不少日本同僚和老板。说到过去不见光的生活,陈志源一脸无奈说,他“没有身分”的身分一直让他在说谎:“我为了在日本生活,必须对我周遭的人说谎,不停的说谎,像我在台湾生活也是一样,做同志便需要说谎。 ” 陈志源在九十年代从事酒店清洁工作十多年,一直有稳定的工作,只是看医生没有医疗保险,倘若生病,便不能光明正大看医生。在逾期居留约1年后,陈志源感冒迟迟未能治愈,他接受HIV检测,发现自己是HIV感染者。 协助HIV感染者的非牟利组织ぷれいす介绍下,陈志源到“神奈川县劳者医疗生活协同组合”听取意见,当时组织所长泽田先生建议他回台湾医治,但志源坚持留下来,“就算没有药,死在日本也没有所谓”。之后他不时去泽田先生那里应诊,取HIV的药物治理。HIV的志工一直劝陈志源自首,陈内心一直挣扎:如果自首,日本政府一定把我遣返台湾,这样他很难与爱人相见,更难以一起生活。 众筹打官司 东京同志第一人 2016年6月16日,陈志源放工后到新宿买家电,在街头被警方截查问“请给我身份证明书看。”,志源说“我没有”,并承认是逾期居留。陈志源被拘留了20天,一度送到品川入国管理局。在原宿警署被审问期间,陈志源自白是HIV感染者,翌日被被铁炼腰缠,并安排药物他服用。陈志源服药后身体不适,被审问时肚泻十多次。 拘留22天之后,陈志源获假释,但不容许工作。陈志源在明治大学法学部教授铃木贤的介绍下,与爱人决定众筹打官司,争取伴侣合法居留权。2017年,传媒开始报道陈志源的官司,他的新闻在网上有逾千个留言,大多是对同志的人身攻击,辱骂言语如“台湾に帰れ、このエイズ野郎!(滚回台湾,这个AIDS混蛋)”,更是不堪入目,陈志源还是挺过去了。 2019年3月,当陈志源的案件进入司法程序,东京法院还未作出裁决,日本政府突然给他“在留特别许可”的签证,陈志源决定和解。虽然官司随之结束,但同志婚姻平权并没有落幕,“我的官司在法庭不会留下记录,但想不到3个月后,Andrew便入禀告日本政府”,东京又展开另一场同志婚姻平权的官司。 多同志宗件争取平权 各地方法院出现混乱 陈志源同意,如果日本不修改法例,同志只能透过诉讼迫使法庭清楚厘清同志婚姻在“宪法”上的合法性。 目前同性婚姻在日本是否受到“宪法”承认,各地方法庭的裁决可谓是一片混乱。福冈、东京地院裁定,不承认同志婚姻权是“违宪状态”;名古屋、札幌地院裁定是“宪法违反”;大阪地院则裁定是“合宪”。 其他诉讼如同志伴侣工作权、子女领养权与财产承继的案件至今仍散落在不同的地方法院,情况如香港,同志平权一直透过官司倒逼政府落实同志平权。已决定终身留在日本的陈志源希望,Andrew案件最终会替LGBT界取得最后的胜利,让同志在生活上受到基本的尊重。 访问陈志源一星期后,歪脑记者在LINE收到陈志源当事“停役令”的影印本。陈说这张令他一生心如刀割的“停役令”由台湾带到日本,一直藏于抽屉里。为了让世人知道台湾的转变,他说愿意展示内心的疮疤,鼓励下一代珍惜今日台湾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