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7日,中国国务院公布防疫措施“新十条”,包括不再对跨地区人员要求核酸阴性证明和健康码,鼓励无症状和轻度感染者居家隔离等。今年一月,中国对新冠病毒实施“乙类乙管”,意味着在短短时间内,中国便彻底告别长期引起民间公愤的动态清零政策。 随后,巨大的国家机器拖着十几亿人民走向“复常”,但疫情的阴霾并没有在人们心中散去——被防疫政策重创的经济环境萧条,就业市场愈发紧缩;封控期间物资紧缺,导致不少人至今仍有囤物焦虑,对不确定性感到恐慌;亦有人消费及投资都变得审慎,宁愿将钱握在自己手里。 严苛的防疫政策纵然成为过去,而在“后疫情时代”,有人因此转变政治立场、开始翻墙看外面的世界,希望拿到境外身份,方便随时离开;有人恐于大陸信息不透明、疫后经济萧条,生活舒适度一落千丈。说到疫后热门话题“润”,中国人心向往之,却有种种顾虑,曾经的“决绝”变成了犹疑。 “爱国爱党”到“给那个人祛魅”:高压下翻墙吸入境外信息的年轻人 长居成都的自由职业者小春(化名)从事教育辅导,曾在2020年1月到香港游玩。彼时港媒已大幅报道来自湖北武汉的不明原因人传人新型冠状病毒,香港市民开始戴口罩预防病毒,她感到奇怪,问及在香港工作的朋友:“这些人为什么要戴口罩呢?”面对港媒的报道,她半信半疑,但最终认为倾向于看中国官媒。彼时小春也不理解,为何在香港仅读研一年的朋友会支持“暴乱”,她认为国家领导人管理偌大国家不易,却还要遭受其他人的质疑与挑战,实在可怜。从未接触过墙外信息的小春听著朋友分享在香港的点滴,她似懂非懂地认真倾听,却还是强调“我是党员,我的立场必须明确”。 小春从香港回成都后没多久,新冠病毒便全面疯狂扩散至全球,荒诞的“疫情”,便在中国大地上持续三年。 去年八月底,四川成都出现多宗确诊病例。8月29日傍晚,网民“热带雨林”在微信群发布关于成都即将“封控”的消息,市民在恐慌下掀起一波抢购潮,将不少商店抢购一空。然而,该网民却因寻衅滋事被行政拘留15日、并处以1000元人民币罚款。 小春在家中打开微信,微信群不断涌现出关于“封控”和抢购物资的信息。疫情期间,她通过各种渠道加入许多同城群、小区住户群等微信群,在里面和其他市民互通有无、交换资源。尽管官方在辟谣,但小春却更相信民间的信息,有了上海封城期间部分居民物资匮乏的前车之鉴,她产生严重的信息焦虑。“我以前不喜欢囤货,但封控期间就希望冰箱必须是满的,家里可乐至少买四箱。” 9月1日起,成都当局要求全体居民原则居家,即变相“封城”。在小春看來,“谣言”的可信度远远高过政府的官方消息:“官方辟谣、民间证实(总是发生),我觉得很没安全感。” 小春眼见官方与民间信息发布迥异,而“官方”辟谣却被现实一次次证明为“谣言”,便开始向朋友学习翻墙方法,想看到外面世界更流通的讯息。“那段时间成都管的很严,我们每天都被关在家里,想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解封,但是政府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学会翻墙后,小春经常在YouTube上浏览前央视调查记者王志安的视频,“我以前就知道王局(王志安),他是一个很理性克制的新闻人,我很欣赏。因为他是基于事实本身的逻辑去表达,而不是从立场出发来说话。”此外,小春还在YouTube上看见戏谑国家主席的视频。在小春的认知里,整个大陆的宣传机器都在给习近平赋魅,但在墙外的世界,高大的符号消失了,“神破了,他(习近平)仍是个人。” 鉴于中国私有市场现时充斥着不确定、不稳定,不少大学毕业生宁愿考公务员“上岸”也不想追求更高学历,故小春经营的考研辅导收生数量呈断崖式下跌,收入前景堪忧。另外,中国严苛的防疫政策亦造成许多荒诞的事情,譬如乌鲁木齐大火事件、确诊者家中宠物被“消杀”……种种事件叠加在一起,小春心中泛起一个念头:想办法拿到境外身份。“我们不确定(当局)坚持清零政策还要持续多久,担心清零政策打乱我的人生计划,想留一个plan B。” 上海封城亲历者: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魔幻经历 海伦(化名)在上海从事公关工作,她对一年前上海封城经历的很多细节仍然如数家珍——定闹钟抢菜、换物资、囤物资、在家大声唱歌吼叫、遥遥无期的解封……“这辈子都忘不了了,太魔幻了。” 封城初期,海伦和广大上海市民一样,以为很快就会解封,她在家办公偷懒,乐得清闲自在。岂料解封时间一再拖延,官方对封控政策、疫情走向都讳莫如深,没有公开透明的消息,朋友圈里大面积被转发的视频、文章或链接很快404,窒息的居家隔离打乱正常生活节奏,海伦开始感到焦虑。 海伦记得,封城期间最困难的就是抢菜。她每天设定三个闹钟,提醒自己在电商平台上抢菜,早上在京东商城抢第一波,晚上六七点左右抢一次,午夜12点睡觉之前再抢一次。即便抢到菜也不能自行下楼拿,只能靠志愿者帮忙,从小区门口送来。所幸海伦没有饿肚子,但她认为,封城期间幸好未雨绸缪,家里长期储存可以吃两个星期的粮食、提前备药,否则将过得很惨,总之“不能靠政府”。 封城的某晚,海伦在家看完灾难题材电影《2012》,感到心情十分压抑。这时她突然听到小区其他单元楼上有人在唱歌、还有其他楼上的人在附和,丈夫也拿出吉他在阳台弹奏,加入小区的唱歌队伍。不多时,整个小区不断有人向外大叫乱嚎,释放压抑的怒吼声回荡在住户楼之间。 谈及父亲经营的房地产生意因疫情受损,海伦估计父亲对内地的生活体感已经降到“零分”,同时感叹,全家的生活质量随之断崖式下跌,母亲已三年不舍得花钱外出旅游。海伦眼见三年间身边很多人失业、店铺倒闭,普通人都没有信心消费,她自身的生活舒适度也在降低,“以前挣10块就花8块,因为觉得自己还能再赚钱,现在只敢花5块,因为怕自己赚不到”。 乌鲁木齐大火事件在上海点起群众抗议的怒火,海伦的丈夫鲍勃(化名)直言,乌鲁木齐事件对上海的影响很大,看到新闻后便立刻买了防火面具,担心类似的人祸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眼看着乌鲁木齐的舆论被政府盖下去了,又经历过疫情这一波(打击),我对现在的政治体系很不满。” 移还是不移:现代文明洼地的种种羁绊 不少网民习惯戏称中国大陆为“盐碱地”,因盐碱地盐分超标、无法让任何农作物生长,暗喻中国制度板结,与现代文明相去甚远,令人想逃离。然而,即便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地”,亦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难以轻易出走。 小春生性自由洒脱、热爱旅游,疫情期间,她感到自己难以在长期封控的环境下生活。去年七月,成都市民间蔓延着关于封控的风声。7月18日,当局正式发布通告,包括非必要不离蓉(成都简称为“蓉”)、关闭各类文体活动场所及机构等。为了逃离,小春与丈夫前往云南旅游,期间云南省出现阳性病例,眼见有封控的风险,他们便迅速去往贵州,前后一共躲藏了十多天。 最压抑的时候,小春和丈夫在网上浏览各色适合移民的国家,将焦虑释放到远方的期待。他们曾计划去厄瓜多尔,那里签证政策宽松,是世界上为数不多对中国护照免签的国家,但距离太远、文化不相通。在考虑权衡之下,小春较钟意日本,并想去泰国一边做生意一边学习英语,若决意移居去英语国家会更有底气。 虽然目的地国家琳琅满目,但移民终归不是超市购物,选择国家时,小春有诸多考量。首先是文化差异,“如果英语不好,赤条条地去国外,可能还是认识一堆华人,只是换了个环境,也怕不被当地人包容”。生活在“天府之国”成都多年,小春常去住家附近的一间小馆子吃饭,那里价格相宜、味道独特,构成小春安逸生活的一部分。每当在成都发掘类似的餐厅,她便感到很满足:“如果能拿个境外身份,在成都生活多好呀!”被疫情“锤打”过的小春预计,未来若管治政策再次走到极端,不排除会向外寻求出路。但看到移民存在诸多困难,难以一走了之。“我会考虑我怎么(在国外)融入、生根?而且我已经有了家庭,也要顾及父母”。 随着中国防疫政策结束,小春眼见内地出行似从前般畅通无阻,还可以顺利出境旅游,发自内心感觉到自由和快乐,移民计划也就暂时搁置了。目前,她和丈夫计划去日本大阪考察市场,着手在日本开启民宿生意,认为这或许对移民有帮助,可作为铺垫。 去年11月底,由悼念乌鲁木齐火灾死者而起的全国大规模白纸运动发生,遍布中国逾20个省份及海外多个国家。12月7日,国务院便发布“新十条”,标志着放弃清零政策。小春曾亲见白纸运动期间,成都市望平街等地出现大批示威者,微信群中也不断有人在讨论上街,她感到欣慰,高压政策并不会去到极致:“原来内地的发声是有意义的,压迫到一个程度一定会有人反抗。”小春还设想,若至今都没有解封,一定已离开中国了。 海伦去年秋季领证结婚后,便和丈夫打算在上海买房,但苦于高房价,一直未能入手——她看中的楼盘价格都在800万至1000万人民币,一旦背负房贷,生活压力便会翻倍。 在海伦看来,内地“内卷”严重、缺乏普世价值,大多数人沉浸在庸碌生活中买房买车、结婚生子,对于封控等极权下的高压政策没有深入思考,亦喜欢对他人生活作过多干涉。有鉴于此,海伦对开放民主的西方社会也心生向往,“出去以后肯定没有恶心的环境”。但提及移民,海伦和丈夫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在国内,只分能不能移民,没有想不想……普通人不能移民,只有能力很拔尖的人才能出去。” 海伦不想为移民花费太多金钱,担心目前的经济实力难以支撑移民后的生活水平,也很难在国外从事白领工种的工作。“如果在上海做白领,但是去美国只能做餐厅服务员,那我(移民的)决心就没那么大。”丈夫鲍勃也认为,若有足够的钱可以到国外后仍可照顾好小家庭和父母,才会考虑移居国外,不会只考虑自己。 中年工程师:20岁才出去闯、40岁想稳定一点 闻鑫(化名)今年40岁,在南方省会城市事业单位担任工程师。2019年香港爆发反修例社会运动期间,他时常翻墙阅读前《立场新闻》、《端传媒》等媒体的报道,并悄悄用新浪微博小号为香港示威者祈福。他曾去洛杉矶进修三个月,学习期间感受到西方社会的差异,并受到冲击。即便进修时间短暂,但回国后他养成了翻墙的习惯,以保证自己有更丰富的信息来源。“我们要看一些(墙内)看不到的东西,多看看外面怎么想,就会发现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2017年开始,闻鑫业余在剧社与志同道合的朋友排话剧、做小型商业演出,一年至少三部话剧。然而,自疫情开始,彩排场地有时会因防疫措施收紧而停用,剧场或许不开,即便演出可以在酒吧、停车场或其他露天场所进行,但也经常面临被取消的风险,只能锐减到一年一部戏。2023年伊始至今,他和剧社伙伴正在进行今年第一部。他忍不住感叹:“靠这个吃饭的人怎么办?” 闻鑫身边密切交往的朋友皆是年龄相仿的同辈,鲜有人移民海外,而有部分同学经历上海封城后便移民了。在不惑之年,闻鑫认为:“20岁要出去闯,40岁有房贷,生活压力艰难,只有实在逼不过才会走。”他已结婚,在所居住的省会城市购入两套房,每月用工资偿还房贷,不舍得抛下现时收入丰厚的工作一走了之,还计划三五年内能升到高级工程师的职位。闻鑫为家中独子,父母已年届七十,患有不少基础病,学习新鲜事物十分缓慢。疫情期间,闻鑫耐心教导二老使用手机扫描二维码,只为了二老能顺利出入大多数场所。“我走了爸妈怎么办呢?” 疫情留下的物理痕迹亦没有在短时间内随政策撤销而消失。在内地许多餐厅、商场、高速路服务区等公共场所,场所码仍然没有撕下来;社交平台“小红书”上发布的出游攻略帖文中,不少内容仍包含当地的核酸检验等疫情管控要求。 与此同时,“老大哥”开始试图抹去疫情的痕迹,包括停止访问疫情报表系统、删除涉疫个人数据、销毁纸质资料等,似乎在用橡皮擦抹去粗暴防疫的痕迹。今年初,中国疫情刚刚度过水深火热时期,北京市疾控中心甚至召开三年防控工作总结表彰大会,北京市疾控中心党委书记黄春发布工作报告时提到,疾控中心为全市疫情防控整体性胜利做出贡献。在中国式“众志成城对抗病毒”的叙事中,大多数人努力迈着“复常”的步伐经商、出游、务工,很快就会将历史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