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侣/夫妻间的异性恋性别战争,从来都是网上的热议话题。2020年开始经营、2022年爆红的社群粉丝专页“直男行为研究社”,在Instagram上累积24.3万位粉丝,Facebook上也有16万名追踪者。 这个以讨论直男在与异性交流时的争议言行为主的粉丝专页中,刊登了大量网友投稿、男性与女性的对话截图,当中有不少引发大量讨论。被晒出的“直男对话”中内容,包括男性在追求女性的过程中受挫而恼羞成怒,如出言批评女方太老、嫁不出去等;或是当双方意见不同,开始出现男性说教(mansplaining),要求女方“多念哲学”;追求失败后批评女方“喜欢给人玩”、“想当慰安妇”等。 此外,今年7月,Facebook社团“爆料公社”亦出现一则爆红热文:一名网民声称,亲戚来家中拜访时,因为亲戚孩子想要玩具,她擅自将丈夫长年珍藏的哥吉拉模型送给小孩。丈夫知道后相当生气,认为妻子并不尊重自己的财产与兴趣,该网民指控老公“幼稚、像个小男孩”,随后将两人吵到濒临离婚的对话截图贴上网。该事件被许多网友戏称为“哥吉拉离婚”。 有网友认为,文中的妻子不尊重丈夫的财产,也没有认知个人界线。而在一些社群中,这则故事被一些人认为是性别战争——男性网民批评“台女”,就是贪婪、无理取闹、亦不尊重男性:“台女大胜利”、“只把男方当ATM”。 在网络性别战争越演越烈之际,我们采访了几位女性主义者、性别研究学者、以及异性恋情侣,聊聊他们对这些论战的看法,不断升温的“直男/直女行为大赏”背后,是否存在哪些性别困境,以及这些看法如何影响到情侣对于亲密关系的经营。 ▌“直男行为”的背后:受困的性别罗曼史脚本 接受采访的其中一对情侣,是27岁的工程师Kevin,与30岁的顾问Laura。两人在一家软体公司相识,他们提到,自己所属的科技产业中,往往弥漫着强烈的“直男癌”氛围。 所谓“直男”,最初仅是异性恋男性(straight men)的英文翻译,相较于台湾多称为“异男”,“直男”一词大多在中国大陆使用。约莫2014年开始,“直男癌”一词在豆瓣、微博等中国网路社群出现,用于描述某些“对于性别议题思想保守的异性恋男性”,如对性别平等、同工同酬、或是女性主义等价值观较持负面态度者。 Laura说:“我们当时在一家软体公司工作,环境非常的‘异男’,上从老板下到打扫阿姨,都对男女态度非常不一样。女同事是不是‘漂亮女生’,也会得到很不同的待遇。当同事们一起出去吃午餐,在男生比较多的场合讨论到性别议题,听到的意见都是很男性中心的。例如组员有那种(炫耀自己是)‘台北李奥纳多’、女友一直换的类型;或是吃饭时会有男生说‘女生超过25岁’就怎样怎样之类的话。” 在中国网路兴起的“直男癌”一词的同时,“母猪教”一词在台湾网络出现。约从2015年开始,一名在PTT论坛ID为“obov”的网民以“母猪”称呼特定女性,包括但不限于外表不符主流审美的女性、期望男性约会付钱的女性、喜爱交白人男友的女性、女性主义者等等……随后逐渐出现大量如“母猪就应该给猪干”等热门推文,男性网民之间,兴起一股“母猪教”热潮。 高雄医学大学性别研究所助理教授余贞谊(2016)曾在学术期刊《妇研纵横 》发表研究《“我说你是你就是”:从PTT“母猪教”的仇女行动谈网路性霸凌的性别阶层》,分析了“母猪教”论述。 她指出,这些厌女(misogyny)想法,惯于将女性划分为“好女人”与“坏女人”(即所谓“母猪”),而其好坏的划分标准,来自于女人是否尊重男性、维护男性利益等等——透过将女性化为男性性对象的可能,羞辱惩罚(shame punishment)所有不符合标准的女性。 在直男行为研究社的贴文当中,时常出现男性在意识到自己追求失败后,便怨怼女方、索讨金钱与礼物、或甚至公开辱骂等行为。“好像不管是私讯聊天、或是男女约炮讯息中,也有很多类似情况。因为我也很常看到推特上有人会四处去私讯或留言女生说:‘约吗?三十,台北’,然后当女生回复‘你要不要要照照镜子’,男生就会暴怒。”Kevin说。 关注性别议题的台湾podcast《衣橱里的读者》主持人黄星桦,也提及自己对于所谓的“直男”定义与行动,有许多反思。 “我知道我们说所谓的‘直男’,在追求女生的时候常常容易做出罔顾对方意愿的行为,因为在他们的成长经验中,从偶像剧、A片、或小说学来的行为,让许多男性会有一个错误的认知,就是认为世界上有个‘最理想的男生形象’:有车有房,高又帅——你越符合这些条件,就会得到越多女生喜欢。社会上也允许这个男性范本,只要够man到某个程度,能够约会规划完美到某个程度,就能追到我喜欢的女生。这是个狭隘的、对于恋爱脚本的规范。”黄星桦说。 关注网路与亲密关系议题的政治大学新闻系副教授康庭瑜受访时也指出:“当然男性有不善于沟通或平和讨论的部分,不过从这些讨论中,也透露出一些其他面向。像是可以发现社会教导男性要有‘阳刚气质’所带来的副作用。像是求偶焦虑,它本身就是社会教男性典型的阳刚脚本的副产品,社会要他们‘五子登科,要有女人’才是‘成功的男人’,而如果没有,你就是‘鲁蛇’(loser)。当你这样不断教导男性这个脚本,那些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就会出现求偶焦虑。” 另外一个特点则是,在男性成长过程中时常被教导“好好念书,以后就有女生喜欢”,但这样的脚本却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改变。 “(很多人都会)从小告诫男生说,你不要急着谈恋爱,等你考上台大清大、进了台积电、当了医生,女生就会排队来等你。只是当他们长大,发现自己即使拥有一定财富或社经地位,女生竟然还是没有反应,就会很容易崩溃。”康庭瑜说。例如在直男行为研究社贴文中,也有好几例男性在对话中提到类似于“我明明是某某职业、我的社经条件很好,你又是哪位啊?”的想法,来表达自己遭到拒绝的受伤。 ▌以“台女”之名:当社会就是个大型的“直女行为研究社” 在社会规范的性别脚本中,不只异性恋男性受到约束,女性同样也会因这些潜移默化的规范更倾向采取某些行动。康庭瑜指出:“当然,每种性别在亲密关系都会有行为失当的时候,但某些行为常是男生多于女生,有些则是女生多于男生,就可以知道不同性别拥有不同的社会脚本。” 有网友曾开玩笑,认为“直男行为研究社”过于站在女性角度批评男性,因此也要开设“直女行为研究社”,批评女性在亲密关系中的荒谬行为。 27岁、身为女性的新闻工作者Rui表示,自己会担心,如今在阅读网路讨论的风向“好像会有个道德压力,大家都要站在女性的地位去思考。我自己的想法倾向是,我会比较想要去屏除性别去看这些事情”。 不过,Rui的男友,30岁的研究生Yue则认为,在这些议题上站在女性的角度并没有什么不好:“其实说穿了,整个社会至今都还是一个大型的‘直女行为研究社’。”当女性的穿着打扮、一言一行总被放大检视、被羞辱为“母猪”的时候,“开个直男研究社也没什么关系啦。”Yue表示。 性别脚本的差异与造成冲突,随着相关讨论越来越多,确实得到更多讨论与松动的空间。然而,这依旧需要长时间的推演与实践。 康庭瑜指出:“像是母猪啊、台女啊、女权自助餐啊这些名词,异性恋关系里面对女性的愤怒与抱怨,依然是存在的,例如指责女生吃饭不付钱,结婚不付钱,问她要吃什么都说随便,结果内心其实有意见。很多对‘直女’的抱怨,都是以‘台女’之名在流传。这背后当然也有性别成因,例如我们长期教导女生要委婉,不要强烈表达意见,教她们男主外女主内,也是出于这种脚本。” “所以,就算开了直女行为研究社,发出来的文章也是很旧啊,因为那些批评早就存在了。”康庭瑜说。 此外,她也补充,这些性别脚本当然也不是决定论的,人们仍然可以透过日常生活的实践来选择自己想要的亲密关系形式。“这不是个determinism,假设我说,虽然实证数字中,某些结果一定是男多于女,或女多于男。例如假设在路上搭讪别人,被拒绝后以暴力回应的,女生一定也有做过,但男生数量高于女生;或者婚前会跟另一半说婚后你出钱、我不要出钱,这种性别一定男生也有这样做过,但我们知道可能女多于男。不过,这依然不是代表男生一定会去打人、女生一定会不付钱。也会有人意识到这些规定中的荒谬,而选择不遵守脚本。” ▌线上不文明:网路会让性别对立越演越烈吗?如何促进建设性对话 除前述分析在面对亲密关系的典范转移,旧脚本已不适用于当代情境的问题之外,亦有讨论认为,近年来网路性别论战渐有越演越烈趋势。一些看法相信,这并非完全出于发言者的立意或议题本身,而是网路本身带有的特性,使得许多言论中的敌意被聚集放大。 黄星桦提到自己近年对于社群论战的观察:“网路本身是个适合站队、发泄的地方,不只是性别,其实各种议题讨论到最后,常常都成为抱团取暖,甚至连文法问题都可能吵得起来。” 事实上这并非台湾独有的情况,已有不少学术研究者以“线上不文明”(online incivility)来描述此景。部份学者认为,某些用嘲讽的方式讨论公共议题的情况,可能会加深战争。 康庭瑜认为,将这些性别议题搬上公共空间、并开放彼此讨论,仍有其必要。只不过,要怎样让彼此一方面能坦承说出经验、一方面也能沟通更顺利?是个仍要持续从做中学习的努力方向。 此外,亦有量化研究发现,即使出现所谓“线上不文明”的网路发文与留言,但若仔细分析其内容,仍可发现男女不文明程度不均、男性发言不文明较女性更容易被包容、以及男女发言权力不对等的问题。 直男行为研究社社长表示,自己最初开设粉丝专页的起心动念,是因为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男性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行为,会放在限时动态与朋友们分享,随后被朋友鼓励,才开了一个帐号公开分享。随后因为关注者越来越多,她也开始收到读者的反馈,诸如:“谢谢这些贴文让我知道我不孤单,让我知道,不是因为自己哪里没做好才引来这些遭遇”、“原来大家都会面对这些,让我结束了无尽的自我检讨”。 社长说:“甚至也有直男社员跟我回馈,‘这些案例之前我也做过,知道会造成女生困扰了之后赶快停止了’、‘我现在说话前都会多想一下,是不是这么做会造成别人的不舒服。’” “我才知道,(直男行为)研究社除了娱乐功能外还兼顾了取暖功能、停止被害者自我反省功能、警示功能,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教育功能。” 至于要长久地建立对话管道,该如何着手?康庭瑜表示:“除了数位素养的教育之外,可以做的当然还有家庭教育,例如新世代的父母,要是继续教孩子这套(脚本),可能长大反而会害了他们。那如果你是已经长大的男生,倒是可以重新思考阳刚气质的社会建构性,就是意识到‘人没有一定要成为哪个样子’。” 更重要的是,“你也要相信这个世界正在改变,有越来越多人不是以你有没有五子登科,你有没有女人,来评价你。”康庭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