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外孙》(台译:《金孙暴富攻略》,港译《全职乖孙》)这部泰国电影已经在全球收获了4700万美元的票房, 在新加坡、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这些东南亚华人聚集的国家都在周和月票房的统计中夺得过榜首,在两岸三地也同样获得了高票房和高口碑以及热烈的讨论。 一个能够风靡华人世界的影片必然触及了某种华人世界的文化共性。近年来,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华人\华裔电影”而非华语电影开始风靡世界,如《瞬息全宇宙》(台译:《妈的多重宇宙》,港译《奇异女侠玩救世界》)这样的影片甚至不仅限于华人世界的内部流行,而是成为了全球现象级的爆款。 “华人\华裔电影”的兴起不但让我们看到了在全球化的移民中落地生根的华人家庭,还有华人家庭中存续的传统与新一代华人之间的代际冲突。《姥姥的外孙》这部影片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所聚焦的这个代际差异并非是一种特殊性的,而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传统华人家庭价值观与现代价值观念的冲突。 影片讲述了一个想做游戏主播却失败,在家无所事事的外孙M看到堂姐梅通过照顾爷爷分得遗产财富自由之后,决定开始照顾罹患癌症的阿嬷的故事。(为了贴近潮州文化语境,本文将“姥姥”一词替换为“阿嬷”)一种现代性的、去情感化的理性算计与一种传统家庭的情感之间产生了极大的张力,影片便是在传统家庭式微的当下,重新调和现代性个人主义的冲击下传统家庭的情感与精神世界如何存续的问题。 家庭内部的“原子化”与个人化的算计 技术的发展如何改变了我们的家庭生活呢?导演向我们呈现了这样一种互联网的普及下生活形态的改变:作为孙辈的M沉迷于电子游戏,他与母亲所共同生活的家里,电视机已成了摆设,他们的娱乐活动不再是坐在沙发前共同地看着某个节目,媒介的转变往往意味着生活场景的转变。电脑的普及让在家里一同看电视的生活场景也逐渐消失,个人电脑和视频网站已然能够满足一个现代青年人的生活需求,他们也不再与父母辈共享在沙发上共同看节目的时光,我们常用来形容现代生活的“原子化”在家庭内部也发生着。 在这样高度个人化的生活状态中,除了一年一次的清明扫墓,M甚至也不常常参与周末探望阿嬷的聚餐,因而与阿嬷之间的情感已然淡漠。甚至在听到阿嬷罹癌的消息后似乎也无动于衷,直到他看到靠着照护爷爷而获得遗产财富自由的堂姐梅,M自然而然地将阿嬷的情感换算成了一种财富,从而想通过照顾罹癌的阿嬷谋取一笔遗产。 谋求亲族的遗产其实是一个大家庭里常见的情节桥段,许多的故事都围绕着与祖辈的遗产分配相关,如果你的家庭父母辈并非家里的独子,大概都很容易面对类似的情境。但是在影片中,这样的情境并非以一种守旧而单一的伦理批判呈现,影片也并非全盘地接纳一种传统家庭的价值观念,而是以一种客观的白描探入了其中盘根错节的矛盾,影片是怎么看待梅谋求爷爷遗产的这件事的呢?我们可以先从“女性”的这条线索看见一个传统价值观念中的伦理争议。 “儿子继承财产,女儿继承癌症” 影片的后半段,阿嬷去找多年未见的弟弟要100万泰铢来买一块自己的墓地,弟弟沉默不语。阿嬷见状继续说道:“当年爸妈留给你的祖屋,你卖了那么多钱我一分也没有找你要过,明明最后照护他们擦屎擦尿的人是我,但是我却得不到一分钱。”弟弟回说,爸妈做的对,要是把钱留给你,钱也终究会流到你那个老公的手里,你已经和我们不再是一个姓氏了。——女儿一旦嫁出,便成为了外姓人,因而家族中的财产也总是留给儿子。在这样传统价值观的影响下,女性总是无法分配到家庭所积蓄的财产,这是传统亚洲家庭价值观下的性别不平等。阿嬷弟弟所住的房子是带大庭院的别墅,而阿嬷却住在一个老旧街区巷弄深处的小房子里。讽刺的是,这样的守旧价值,女性自己甚至都无法走出。 阿嬷在最终分财产的时候仍然是把房子留给了阿刚舅舅,而最常照顾阿嬷的母亲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在M的母亲将阿嬷接回家照顾时,她们有这样一段对话:阿嬷指责着母亲不该吃冰箱里过期的食物,一如母亲过去在阿嬷的旧屋里指责阿嬷那样,母亲慨叹了一句:“儿子会继承财产,女儿会继承癌症”。这句慨叹残酷地道出了女性永远会被视作外姓人的境遇,然而女性不仅不被自己亲族接纳,同时也在这样传统观念的影响下拒绝接受另一个进入这个家庭的女性。 在医院里分房契的那场戏中,大舅舅问母亲阿嬷房契放在哪儿,母亲警觉性地回问:“是你老婆让你这么做的吧?”舅舅愤怒而又无奈地说,“看吧,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为什么你们对待萍的态度就好像她不是我们的家人一样?”。传统家庭价值里,以父系为核心的认同也同样影响着女性,由此在这样的价值信念下,连女性与女性之间也构成了这种猜忌和互害的循环。所幸她们似乎也彼此认识到了这样的无奈而给予了彼此宽慰,在影片里,患癌的阿嬷住进M家里后,阿嬷对母亲说:“M总是纠缠着我问,谁是我心里的第一位,我不知道,但是我最想和你待在一起。” 回到那个问题,影片是如何看待“堂姐梅谋求爷爷遗产”的这件事的呢?对照着M的母亲一家,梅是一个彻底脱离了这样互害循环并得到了爷爷的房产的一个女性,她借此获得了财富自由,但是也付出了家族中其他人所不愿意付出的对于爷爷的照护,可以说这是一个超越了传统家庭价值的角色。 但综合而言,对于这样的一个角色,影片所给出的回答是暧昧的。她一方面用精明的策略成功谋取了在男权中心的传统家庭里的财产完成了一个现代女性的上升之路,“付出与回报”这一带着现代理性价值的等式在梅这里实现;但与此同时她也走上了一条被现代理性入侵亲情世界的全职孙女的路。在影片的后半段,梅又在阿姨的要求下成为了照顾阿姨的全职孙女,梅成功的将一种传统亲情关系变成了带着“付出=回报”的现代理性等式,她虽然走出了那个不平等的、无法照料女性的传统亲情世界,她成为了一个茕茕孑立的现代个体,但背后的亲情世界又是必须将被全然取代的吗? 无论是批判此种情感异化的理论,或是站在现代价值的视角批判传统家庭的糟粕,我们都应该注意,对于已然深陷于现代生活却又勾连着传统家庭世界的华人社会而言,对于二者的反思与调和比极端地导向其中一种价值立场,更有可能让我们走向一种“善”的伦理。在现代性的进步主义风靡并主导舆论的当下,我们当然也可以用一种更加激进的视角来批评影片的保守,比如阿嬷所谓的为家人的无私奉献仍没有摆脱“母职”的观念桎梏,又或者最终歌颂的仍是M这样的一个男性而非像梅这样的现代女性,影片所提供的不过又是一个给现代人的“精神鸡汤”而没有真正解毒一个堕落的传统家庭世界……可是在这类分析中,那些复杂的现实情感是否都被抹除了呢?我们真的能如此彻底地斩断与家庭世界的关联吗?我们又真的都能做一个这么狠心的脱离家庭的、无根又自爱的现代人吗? 家庭中的奉献是“精神鸡汤”吗? 回到影片那个颇为幽默的场景开篇,阿嬷在一个单人墓地前默默念诵经文,一家人在旁等待着。随着女儿的打断,大家才知道这并不是阿嬷的墓地,女儿问她是在向谁祷告,阿嬷回答道:她在向着神明祈祷,希望以后也能埋在这样单人的墓地里。这也同时成为了影片结尾外孙M所做出的那个重要转变的伏笔,本期望靠着对阿嬷的关照赚得遗产的M,却最终将阿嬷留给他的100万泰铢为阿嬷买了一个独栋的墓地。 这样的一个行为是非理性的,但M不仅仅是通过影片的这场“历险”与阿嬷重新建立起了一种传统家庭里的亲情关系,同时也克服了在自己身上的那种现代的个人主义的理性算计。当然,这很容易被现代人视作一种封建迷信,如果我们从一个现代价值的视角评估,或许会指责为何外孙不将这笔钱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而不是被贩售土地的地产商割韭菜。若我们继续固守这样的一个现代价值观念下的视角,影片中的许多事情我们都可以将其解构批判成为一种自我感动的浪漫主义、或是传统里遗存的毒瘤。比如,阿嬷为何最终还是把遗产留给了最没用的二儿子让他还清债务,明明他赌性不改。阿嬷为何仅因请了观音娘娘保佑他身体健康便一辈子至死不吃曾最爱吃的牛肉,明明已经成家的大儿子没有那么关心她。 这样的“爱”如果换置到简体中文世界谈论亲密关系的领域就会变成一种“PUA”(情感操纵),阿嬷为什么攒了那么多钱不舍得为自己好呢?为什么不就根据谁对我好我就把钱给谁的原则分配自己的遗产呢?阿嬷始终没有成为像梅那样有着理性的精神,诉求“付出与回报”对等的现代女性。 阿嬷的世界里有需要供奉的观音菩萨,供奉菩萨的水不能随便用微波炉烧热而要用火煮开,因为菩萨会知道。阿嬷的世界里每天要早起卖粥,这不仅仅是为了赚一点点的钱,也是为了那一个个会定期来光顾的客人们。阿嬷的世界里,在墓上撒花不是做做样子,鸭屁股也不能朝着墓碑,因为“他们”都会看得到的。阿嬷的世界里,在对死亡恐惧的时候,爸爸妈妈会在梦里接她离开,所以M在病床前给她唱起潮州的摇篮曲。 阿嬷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活着的。把房子留给爱赌博的二儿子阿刚不是因为他多优秀或多会照顾自己,而是因为她爱阿刚,她明白这个不会照顾自己的阿刚如果没有这个房子、这笔钱,会过得比其他两个孩子更惨;阿嬷一辈子都不吃最喜欢的牛肉,因为她知道观音菩萨真的有保佑她的大儿子;甚至,在M接到那通从银行打来的电话之前,阿嬷已经为她连续存了二十年的钱,阿嬷爱M, 不因为他有没有好好地照顾自己,而是因为他考了班级第一,因为他说要存钱换一个大大的房子。 在阿嬷的世界里,爱从来不是一种讲求“付出=回报”的等式,爱就是她的付出与她与家人的情感联系本身,甚至是一种家族的责任。阿嬷生活在一个由神灵与家庭观念所构筑的有“根”的世界,她的生活世界有她的信念,也有属于她的责任,那种现代个体都想摆脱掉的、面向他人的责任,现代人期待成为一个无责任的个体,一切的劳动与付出都应该被消弭,被种种可以服务于自己的技术与享乐所填满。这是一种无根的自由,这种“无根”的状态恰恰是影片所希望去对峙的。我们或许可以指责影片不够锋利或是过于温吞地去批判传统家庭世界的糟粕,但是在笔者看来,如此对“中道”的寻求比对传统家庭激进的批判更加深刻地指向我们今天生活境遇里的顽疾,也更能启示一种善好的生活可能。 在影片的结尾,M从一个无根的现代人,变成了一个和阿嬷一样,活在了传统的有“家”的世界。在他为阿嬷买的坟冢上,M又像是影片的开头那样,玩闹式的看似漫不经心地撒花,不过这一次不太一样,因为他记得阿嬷和他说过,如果不好好撒花的话,阿嬷会来找他,他知道,阿嬷看的到。阿嬷和M都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家。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