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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內蒙古气温在零下。阿拉善盟一间蒙古包餐厅热气腾腾,正举办96级阿左旗第六小学某班的同学聚会。烤全羊、羊背子、黄焖羊肉、热奶茶、面片汤、血肠摆满餐桌,有人唱起蒙古族祝酒歌,所有人应声附和。

 

阔别近20年的娜仁与海清,在这里重逢。

 

两人都是蒙古族,生在80年代末,小学毕业后便断了联系。聚会上,他们得知对方和自己一样,2014年奔赴外蒙古,即蒙古国,学习、工作、結婚、生活。共同经历令他们打开话匣。

 

海清回忆蒙古国的自然风光,虽和内蒙差不多,但不知为何“外国的月亮就是圆”。 娜仁提起蒙古国,会不自觉地神往, “那边穷,但是人们都很有素质”,“真羡慕那种自然的,没有枷锁的生活”。海清点头认可,虽然他对“懒散“、”酗酒“的当地同事嗤之以鼻。

 

蒙古的南戈壁省的戈壁沙漠(图:AFP / Joel Saget)

 

他们有那么多的能人学者,怎么就这样一味的西化了,怎么就把自己现成的文字扔掉。

言同语,书异文

蒙古语“娜仁”,是太阳的意思。2014年,她从内蒙古大学会计系毕业。作为“中学阶段蒙语授课”的学生,她和海清都在入学前读了一年的“民族预科班”,“有的人汉语太差需要读两年”。

 

那时,娜仁的生活兵荒马乱:深陷“不是很道德”的三角恋;慢性肾炎还没恢复;父母离异后,唯一的依靠外婆去世了。

 

“我就跟无根的草一样到处撞,想借用这样一次逃离重启人生。”她一路向北,去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蒙古国立大学念酒店管理研究生。对想留学的中国蒙古族人来说,同源的邻国是方便选择。

 

呼和浩特到乌兰巴托航程不过两小时,但下飞机瞬间,娜仁意识到,短暂物理距离背后,是遥远的文化天堑。

 

内、外蒙古也称漠南、漠北蒙古,隔开两者的是蒙古人称为“噶尔拜瀚海”的戈壁滩——“戈壁”(Gobi)一词源于蒙语,指草木难生的旱地。

 

蒙古的高光时刻,在12世纪末。铁木真统一草原,被尊为“成吉思汗”,南征西伐,建立横跨欧亚的“蒙古帝国”。

 

帝国很快分裂,及至明太祖逐鹿中原,蒙古人又撤离汉地。待满人建立大清,蒙古各部按归顺的先后被分为“蒙古八旗”、“内属蒙古”、“外藩蒙古”,半自治的“外藩蒙古”又分“内札萨克蒙古”、“外札萨克蒙古”,即内/外蒙古的前身。分野透露各部和满清的远近,也预言了清亡后独立的历史。

 

清廷理藩院

1911年,清廷被推翻,“清廷理藩院”的管辖地如疆、藏、蒙即争取独立。时局动荡,外蒙古人游走不同大国势力,在自治与独立间反复。1945年二战结束,得到苏联支持的外蒙古举行独立公投,以97.8%赞成率通过。次年蒙古主权获民国政府承认,在1961年加入联合国。“秋海棠”变“大公鸡”,成了蒋介石终身遗憾,毛泽东也在与苏联两次交涉未果后,称中共“当然不保护大汉族沙文主义路线,不再提出蒙古统一的问题”。

 

冷战间,蒙古国视苏联为最亲密盟友,成其卫星国,政治、经济、文化都深受影响——蒙古国的西里尔文字,便是烙印。

 

最初蒙语无法书写,相传成吉思汗创造蒙文,如今内蒙仍沿用传统蒙文,而蒙古国已改用西里尔字母拼写蒙语。

Mongolian

 

初到的娜仁没有料到,语言成了第一个障碍——言同语,书却不同文。“外蒙被西化了”,现已熟悉西里尔字母的娜仁仍极不认可,“他们有那么多的能人学者,怎么就这样一味的西化了,怎么就把自己现成的文字扔掉。当时肯定是有原因的,但是几十年了完全可以把它改正过来。”

 

但文字改革难一蹴而就。1991年,苏联解体、蒙古民主改革后,蒙古国首任总统就计划1994年起使用传统蒙文,但经费不足,未能执行。今年3月,政府又通过《蒙古文字国家大纲》,决定从2025年全面恢复传统蒙文。

 

 

陌生,又熟悉

“”

传统蒙文到西里尔文,从竖写转为横写,更象征着熟悉的传统文化,与陌生的国家国民间的交织。同族的熟悉感,在文化冲击中慢慢减退。

 

内蒙古工业大学建筑系毕业的海清,成功获聘蒙古国某中资房地产公司的工程现场管理。正式到任前,他苦练一个月西里尔字母。“其实就和汉语拼音一样。只要学会西里尔字母的发音,拼读出单词就可以了,发音还是和蒙语一样”。 

 

让海清抓狂的,是“牛羊肉加奶油的西式做法”;严格的AA制也令他费解,“别说情侣,甚至是父子之间都存在这种情况”。

 

“(外蒙的)享乐主义,我理解是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我们中国人习惯了高效率的办公,在那边一开始就会很受不了。”同事下班失联,甚至上班也迟到早退,与随性的蒙古国人建立工作默契,是“非常头疼”的。“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是中国人,特别是当我在工作中奋发图强的时候。”

 

读书的娜仁则从蒙古国人身上“借”来了婚恋观。

 

开学没几天,税务学课,年近60的老师接到丈夫电话:“亲爱的,你今天锻炼了吗?”“今天赚了50万蒙图(蒙古货币,约1230人民币)?”“你真可爱,真好,我今天要回去给你做奶茶饺子”。老师当全班面“撒娇”,让娜仁吃惊,可同学并不在意。后来,娜仁在课间、自习室门口,甚至答辩准备时都听到类似对话。

 

“蒙古国夫妻之间的感情都特别好,大多数女性不会要求男性准备房子,或是创造特别优渥的物质条件。他们大多从小青梅竹马,相互爱慕,自然地在一起。结婚证也不重要,有的人一辈子在一起也没领过证。”

 

娜仁研二去旅游餐饮公司实习,老板长她五岁,来自新疆,是土尔扈特蒙古族(属漠西蒙古)。两人相识8周决定闪婚。回想大学三场恋爱,每到张罗结婚就因对方“小瑕疵”而分手,娜仁觉得,蒙古国的恋爱环境“改造”了她。 

 

海清到蒙古国次年,结识了妻子斯日吉。斯日吉家在乌兰巴托属中产阶级,高中就到德国念书,会说英语、德语、西班牙语。她毕业进了海清在的公司,同事聚餐慢慢变成单独约会,斯日吉会带海清去城市隐秘的角落玩,讲自己童年的故事,拉海清的手跳现代舞。

 

结婚、生子后,斯日吉报考第二个本科,学皮肤美容,计划开美容院。他想协助妻子创业,被一口拒绝,“她的独立让我都害怕”。

 

娜仁觉得蒙古国女性结合了传统蒙古和现代西方的女性特质,“在家承担繁重的家务,在外还要工作、赚钱、进修,还很注重时刻保持靓丽的外貌——火辣、性感、漂亮、时尚。蒙古国的女人真是超人般的女汉子!”也造就了蒙古国男子的审美,“他们不喜欢那种娇小柔弱的女人,他们看中国古装电视剧就特别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喜欢这样‘没用’的‘麻烦’女人。”

 

她们有令人动容的爱心。娜仁去儿童福利院做志愿者,第一次去就被老师们感动,“她们每个人下班了都有自己的家庭要顾,但还是会自愿留下来轮流值班,陪伴在那些需要陪睡的孩子身边。”

 

福利院400多个孩子,父母入狱、双亡,或天生残障,性格、脾气、身心素质都不一样,只有20多名老师。

 

福利院实行传统蒙古包教育。半天在蒙古包上课,半天在室外游戏,摔跤、射箭、拔河、骑马。每个月有劳动日,让孩子放羊、挤奶、剪羊毛、打水。

 

蒙古国是游牧大国,草原、放牧、蒙古包,330万人口,相当大部分仍以流传千年的方式生活。草原的孩子在蒙古包接受传统家庭教育,参与劳动分工。“传统蒙古包是几代同堂,一家人没有高低老少之分,一起劳动生活。就连夫妻晚上行房,也从来不避讳小孩与老人在场。他们认为这就是人类的天性,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

 

“而在已经被中原汉人文化深深影响的内蒙古,年轻人一成家要独立,孩子和夫妻分开睡,很多事情会避开孩子,教育也不会在自然劳动中形成。我们太刻意,顾忌很多,又失去很多,一直都很累。”娜仁补充。

 

中国的少数民族,蒙古的民族国家

研三时,5个月身孕的娜仁准备在乌兰巴托生孩子,弟弟却到了巴癌晚期。电话里一句“没有姐姐我就活不下去了”,她泪水决堤,放弃学业,暂别老公,回到阿拉善。弟弟病情得到控制,在蒙古国开始信萨满教的娜仁,认为受到萨满神眷顾。

 

她再也没回乌兰巴托。丈夫放弃生意,回到她和孩子身边。两人在阿拉善开了蒙古包式教育幼教园,带回福利院的经验。唯一不同的,或说换国家后须考虑的,是民族意识,“必须在幼儿园期间就培养蒙语思维,在母语熟练掌握之后,差不多小学二三年级再学习汉语。汉语也非常重要,毕竟是一项技能。”

 

相较成为蒙古国的大多数,她更希望在中国做少数民族。她从小生活环境汉蒙杂居,“有很多汉族朋友,左邻右舍从小就打成一片,包括后来创业,也都保持着紧密的来往”。

 

她认为民族主义是狭隘的:“中华民族的形成分许多阶段,我们蒙族统领过全国,清朝轮到了满族,现在是汉族。各民族相互影响,早就没有纯粹的种族区分了。我现在真的很珍惜各民族和谐相处的环境”。

 

中华民族史观中,忽必烈的国号“大元”列入“唐宋元明清”,游牧民族的草原便成了“自古以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元朝开始,我们的民族文化,就开始跟其他民族的生活方式无法分开。”娜仁说。

 

娜仁对比蒙、汉语教材发现,自治区的蒙语教材“只是翻译汉语教材,内容都差不多”。少数民族统治的元、清史被一笔带过,她略有不满,“中原文化说得太多了,元朝和清朝也有几百年的历史,有的时候只有那么一两页纸。比如元朝只是把成吉思汗的生辰、死亡,大概的统治面积提到了一下,元朝就这样结束了”。

 

蒙古国的观点中,蒙古有自己独立、连续的历史,蒙古人和汉人是千百年的敌手,元朝是蒙古征服、统治中国的一个时期,而明朝,是蒙古丢失中原版图的历史阶段,到清朝,汉人、蒙古人都输给了满人。

 

“蒙古反华”、“蒙古仇视中国人”、“为什么蒙古对中国充满敌意”……网上有诸多类似讨论。一项2017年的调查,受访蒙古国民中,过半不喜欢中国(强烈不喜欢的超两成),相对地,对美、日的喜爱都超8成,对俄更达9成。

 

海清认为,这未必出自意识形态,可能是基于生活细节。“我们中国人太没有素质了,随处扔垃圾、在树干上擦鼻涕、室内抽烟等等。惹得人家对我们有意见也是正常的。”2015年夏天,他带几个汉族朋友去国家公园爬山,朋友趁人不注意在河里小便,十几个蒙古大汉围上来。蒙古国人注意自然保护,景区河水可游泳、钓鱼,甚至有人装入水瓶直饮。海清只好一个劲鞠躬道歉。

 

更让海清“丢面子”的是,中国商人普遍不讲信用。与海清私交甚好的客户,跟中国私企做生意,老板提出先收30%预付款再发货,收钱就跑路了。客户急得报警,但涉及“跨国诈骗案,寻人很麻烦”,拖了三年,不了了之。

 

“也许那个老板根本就没有逃回中国”,海清揣测。他在蒙古国五年,认识太多签证过期,或连护照都没有的中国黑户。去年10月底,乌兰巴托警方突击逮捕约800名涉电信诈骗的中国公民,全是用30天旅游签证来的。“别说蒙古国人,我遇见他们都哆嗦”,海清说。

 

并不密切的交往中,两国人无法一一解释的偏见逐渐定格。

 

去年底,因公司效益不好,海清离开蒙古国,决定回国和几个哥们创业,做牛羊肉外贸。碍于疫情,他目前没能回乌兰巴托。

 

上个月海清做了个美梦:太阳高挂,他带着四岁的儿子在草原骑马,尽情驰骋。醒来他给孩子拨去视频,一声“阿布”(蒙语“爸爸”),32岁的蒙古壮汉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