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迟一年举办的东京奥运,据称是迄今最“性平”的奥运会。 国际奥委会、国际残奥委会、东京2020奥组委和日本政府,特意挑在今年三月国妇女节当天表态,称今夏的东京奥运将成为性别平等史上的里程碑(Landmark in Gender Equality)。无论赛场内还是赛场外,东奥将实现史无前例的性别平衡,为更平等、包容的社会铺路。 从历史上看,现代奥林匹克运动在性平议题的记录一直无法令人满意。奥运会创立之初就排斥女性:1896年第一届雅典奥运会禁止女性参加比赛。“奥运之父”顾拜旦认为,让女子参与奥运会是“不切实际、无趣、不美观和不合适的(impractical, uninteresting, unaesthetic and improper)”。 1900年巴黎奥运会,女性首度被允许参赛。22名女运动员初次亮相,在997名运动员中只占0.02%。参赛项目也限制在五项“女士专属”:网球、帆船、槌球、马术和高尔夫(tennis, sailing, croquet, equestrian andgolf)。 直到1952年,女性才占总参赛者人数10%以上。一个多世纪后,当奥林匹克运动会再次回到诞生地雅典,共4329名女选手参加了2004年夏季奥运,占全部参赛选手的40.7%,在当时创下女性参赛人数历史新高。但直到8年后的伦敦奥运,女性才被允许参加所有运动。 2020年东京奥运会:性别平等的里程碑 本届奥运采取了一系列促进比赛项目和运动员名额方面性别平衡的措施。据国际奥委会参赛名额分配,东奥上48.8%参赛者是女性;这是历史上女性运动员最多的奥运会。尽管男女比例仍未达到平分秋色的50%,但这比2016年里约奥运的 45%和2012年伦敦的44.2%仍有所提高。本届残奥会,女性运动员比例40.5%,而上一届里约残奥委会为38.6%。 同时,各国女性参赛人数也创历史新高。美国、澳大利亚、英国、加拿大和中国等运动强国的参赛阵容女性都多于男性。本届中国代表队打破记录,431名运动员的团队中(自2008年以来规模最大的中国奥运代表团)女性占69%。英国代表队的女性人数也有史以来第一次超过男性。 另外,东奥在比赛安排上也取得突破。为确保男女竞赛项目平衡,本届男女混合项目总数增至18个,包括奥运史上首个男女混合田径赛事:4x400米男女接力赛。一些以前只对男性开放的赛事,如今女性也能参加,如新增女子1500米自由泳(之前女子最长游泳项目为800米自由泳)。这些新的女子项目和男女混合赛事,令女性可参赛项目总数达到300多项。运动员名额方面,皮划艇、柔道、赛艇、帆船、射击和举重六项运动第一次实现性别平衡。这一进步甚至以牺牲男性运动员参与为代价。不少男子项目因应取消,包括举重和气枪的部分男子项目。 在国际奥委会和主办方努力下,今年奥运达成史上首次的性别平衡,听起来有些荒谬,但却是真实的:全部206个代表团都派了至少1位女性运动员和1位男性运动员参加奥运会。2012伦敦是第一届所有国家和地区代表团都至少包含一名女性运动员的奥运赛会,其中文莱、沙特阿拉伯和卡塔尔代表团首次有女运动员加入。然而,所有206个国家和地区代表团中至少有一名男和女性运动员这一情况未曾在往届出现。国际奥委会更要求每一代表团派出一名女性和一名男性运动员共同担任开幕式旗手,实现男女平等代表权。 “表面功夫”?性别平等里程碑外的杂音 就在2020东京奥组委为本届奥运“多元化团结”主题骄傲时,日本83岁的前首相森喜朗在2月以东京奥组委主席的身份表示,“女人说太多话,如果有女性组委会成员在,开会就会‘花很长时间’。”尽管森喜朗很快收回言论并道歉,国际奥委会也声称“问题已解决”,但这番口无遮拦还是引发日本国内外强烈反弹,甚至令世人关注日本政坛和社会的女性弱势现象。 面对“后院起火”,森喜朗不敌公众压力,宣告下台,由日本原奥运大臣、七届奥运选手桥本圣子接任。56岁的桥本圣子随即为东京奥组委设立推进性别平等的团队,目标是将管理委员会的女性比例提高到40%。 这场风波过去不足一个月,负责开闭幕式设计的创意总监佐佐木宏被爆曾提案让体态丰满的女星渡边直美扮成猪,把“OLYMPIC”变成“OLYMPIG”。消息引爆舆论怒火,佐佐木自认发言失当,写了4张A4纸谢罪文公开道歉,辞去创意总监职务。 本届奥运的防疫安排亦激发一轮对性别平等议题的思考。国际奥委会和东京奥组委早前宣布为保障东奥顺利举办,将不设置外国观众席位。这意味着,初为人母的女性运动员将被迫在亲情和比赛中选择。对一些正在母乳喂养的新晋母亲来说,尤为困难。西班牙花样游泳队队长卡博内尔和美国马拉松运动员图里亚穆克都批评本届奥运忽视女性运动员作为母亲的权利。加拿大女篮运动员高卓尔因此向国际奥委会申诉,但国际奥委会拒绝高卓尔要求,并表示未获认可(unaccredited)的海外人士将不能参加比赛。申诉结果引起外界震动,有批评指婴孩并不是“未获认可人士”,甚至不是粉丝,而国际奥委会一边声称致力推动性别平等,一边忽略女性运动员的价值和权利,是伪善行为。东京奥组委随后在压力下宣布哺乳期儿童能与运动员一道前往日本,组委会将为他们安排指定下榻酒店。 孰男孰女?跨性别选手首登奥运舞台 奥运会史上首次迎来跨性别选手。 新西兰女子举重选手哈伯德、加拿大足球选手奎因及美国自由式小轮车替补选手沃尔夫在本届奥运会陆续登场。 本为男儿身的选手改为女性身份参与女子竞赛,引发极大争议。有批评认为跨性别选手虽完成全面变性手术,但其与生俱来的生理状态,依然属于男性体态。以哈伯德为例,她决定改变性别前,已是新西兰著名的举重选手,多次缔造该国纪录,在国际赛取得奖牌。允许跨性别选手参加女子组赛事,比利时选手贝林亨就指这不仅对选手不公平,“更是一个难笑且恶质的笑话”。 贝林亨受访时强调,她并非否定、反对跨性别选手的权益,但允许具男性生理特质的选手,参与女子组和其他女性对抗,她完全无法认同。“如果你曾经历过高强度举重训练,你一定会知道、很多时候天生体质与生理限制是无法突破的;奥运对许多选手来说,可能是一生改变命运的机会,这种情况对我们而言非常不利。” 《奥林匹克宪章》保证了每个人参与运动的机会,因“运动是与生俱来的人权”。跨性别运动员被允许参赛,一方面保证了跨性别等性小众人士权利,也体现了性别平等议题的复杂和多面。为保证赛事公平,国际奥组委规定跨性别人士参加女子组赛事时,须宣称自己性别认同是女性,且四年内不能更改。同时,运动员睾丸素须于首场赛事前至少12个月维持在每升10纳摩尔以内,但这一规定不适用于跨性别男性运动员。 虽然这一检测力求令跨性别女性运动员和一般女运动员的生理条件趋向一致,但英国有研究显示,跨性别女性服用抑制睾丸素的药物三年后,体能、净体重、肌肉含量仍高于一般女性。另一方面,亦有不少顺性别女性运动员因体内先天睾丸素含量较高,被拒之门外。怎样定义性别,奥运赛场上一时无法给出确切答案。 着装规则?女性运动员遭遇“性别歧视” 不可否认的是,观看奥运的观众们习惯将视线集中在女性运动员的外在,而非赛时表现。女运动员穿着和外貌不时登上新闻,这在体育赛事报道中屡见不鲜。公众对女性运动员外在的关注,很容易升级为性别歧视。剑桥大学曾就2016里约奥运做媒体分析,男性主导的新闻报道中,女运动员的外表而非个人成就,往往成为媒体焦点。这一现实在本届奥运延续。 为打破“体操运动中的性别化”,德国女子体操队本届一改往日露腿紧身着装惯例,改穿遮盖双腿的连身衣。这一举动得到德国体育当局支持,认为女运动员有权选择令她们“感到安心”的服装。 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幸运。挪威女子沙滩手球队此前因在欧锦赛时拒絶较暴露的比基尼泳裤,改为平角短裤,被罚款1500欧元。英国残奥运动员、两届残奥世界冠军布尔却在英国锦标赛时穿着高腰比基尼短裤,被批评“太短,太暴露”,需穿“更合适的”服装。 这些看似矛盾的例子,无不体现了对女性运动员着装规则上的束缚。女性被物化、女性身体被当成问题、女运动员无权决定自己着装、身体被当成娱乐新闻评价,都是体育赛场上性别歧视的体现。毕竟,有谁曾抱怨男子跳水运动员游泳短裤太“暴露”呢? 对女性运动员的性别歧视,在东亚国家沉疴已久。韩国射箭运动员安山因一头短发而被韩国网民指为“女权主义者”,要求她道歉,甚至要求剥夺其奥运冠军头衔。安山在本届奥运为韩国摘下女子团体、混合团体赛两面金牌,在个人赛射出680分的奥运纪录,并拿下女子个人赛冠军。勇夺三金的她却因发型引来网络霸凌和性别歧视。有男网民在其社交媒体留言:“我们用税款训练和养活你,不是为了让你去搞女权主义。” 近年来,年轻韩国女性为争取堕胎合法化、抗议公共场所中对女性的偷拍、提高女性权益,组织了影响广泛的#Metoo行动和女权示威活动。但韩国社会仍污名化“女权主义者”一词,认为意同“仇视男性”。事发后,韩国总统文在寅在Twitter发声明,赞扬安山赛时的坚定和专注,更特意提到安山克服“歧视”。大批安山支持者在网上发起#women_shortcut_campaign的运动,上传自己短发的照片,其中包括知名演员具惠善和、韩国最年轻的国会议员柳浩贞。柳浩贞曾因在国会上穿裙子被抨击。 而在中国,对女性运动员外表的诋毁,也正在发生。日本乒乓球混双选手水谷隼和伊藤美诚击败中国选手时,心怀不满的中国网民涌入“水美组合”的社交媒体账号谩骂。水谷隼被辱骂“去死、死了最好、消失吧”,甚至被指责“作弊”、“戴了减速眼镜”,而对伊藤美诚的谩骂集中在对她外表的指责上,包括形容她有“阴间笑容”、脸上的表情“让人生气”、“面相差、心眼坏”、“相由心生”等。 这种区别也暴露中国网民潜意识的性别歧视:诋毁女运动员时,他们首先攻击她的外貌。 此外,中国女选手“男性化”外表也引起各方关注,特别是中国女子49公斤级举重选手侯志慧、女子三人篮球队队员、田径女选手廖孟雪和童承欢。她们的外貌和身体特征,都遭到大量质疑抨击,被认为是“男扮女装”、“变性人”或是被怀疑有男性特征。这可能与中国体坛的禁药丑闻有关,但当侯志慧与外形更为主流评价青睐的台湾举重选手郭婞淳的比较图疯传网络时,不禁让人质疑大众对女性审美的标准是否单一到形成了偏见。 奥运赛场本应包容性别。国际奥委会早在1996年修改《奥林匹克宪章》,“鼓励并支持推动妇女在一切级别、一切机构中参与体育运动,以实行男女平等的原则。”跨越125年,东京奥运会上,现实见证的却是女性运动员在争取平等竞赛权道路上不可思议地艰难缓慢的历程;而前路仍漫长。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