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活在太平盛世,只能透过文艺作品,隔空想像和感受他人在战火里挣扎求存的惶恐。但若然克劳塞维兹(Carl von Clausewitz)的名言“战争是政治的延伸”是真理,那就是说只要政治一息尚存,我们都无可避免要活在战争阴霾。问题不在于会否爆发战争,而是何时、何地和何等规模,以及如何避免把局势推向无法挽回的边缘。 1952年4月25日的一次实验性爆炸( AFP / AFP PHOTO ) 现时叙利亚、也门、埃塞俄比亚、阿富汗和缅甸等战争消息,大多已消失于新闻滚轴,被新一浪国际冲突掩过。在欧亚大陆那边,俄罗斯为阻止乌克兰“脱亚入欧”,决心肢解后者的领土,据为己有,重新划定隔开北约的军事缓冲区;在台湾海峡,美国众院议长佩洛西“窜访”台湾,先有《环球时报》前总编胡锡进“温馨提示”美方要小心机毁人亡,后有解放军军演的肌肉秀。 联合国上月中举行《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的审议大会,呼吁拥核国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并提升“消极安全保证”——即不对非拥核国家进行核攻击的法律约束力,惟预料《条约》会遭到拥核国家的强烈反对。毕竟对所有拥核国而言,这些建议犹如自废武功。 政治家的思维大多都是结果导向,一旦被迫发动战争,人命伤亡只会是统计学问题,他们关心的如何用最少成本完成军事目标。不论是二战时美国前总统杜鲁门(Harry Truman),决定用核武及早了结日本,减少美军在太平洋虚耗战的伤亡,或者人民舵手毛泽东为打倒“帝国主义”,而对核战发表的豪言壮语(“要设想一下,如果爆发战争要死多少人?全世界27亿人口,可能损失三分之一,再多一点,可能损失一半……极而言之,死掉一半人帝国主义打平了,全世界社会主义化了,再过多少年,又会有27亿……”。),都可佐证使用核武永远都在选项之列。然而这种想法受困于狭隘国家利益,无法超越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见证其发明的威力后,在自我审判时从人类处境出发的思考。 反对自己的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晚年接受访问时,谈及其发明的原子弹,冷静但沉重地说过,“世界从此不一样。少数人笑,少数人哭,多数人沉默⋯⋯”,然后引用印度教经典《薄伽梵歌》的经文,说“现在我变成死神,世界的毁灭者”。这段带有天启色彩的剖白,多少都是因为奥本海默已明白,其早年探究科学的好奇心和成果,已超出科学改善人类生活的宗旨,变成关乎人类存亡的道德困境。 二战末期,奥本海默领导“曼哈顿计划”成功研发原子弹,间接让美军减少泥浆摔角的伤亡数字,迫使日本尽快接受战败的事实,无条件投降,但奥本海默没有因为其发明加快战争完结而自满,反而更借美国原子能委员会的职务,游说国际社会管控战后的核武发展,并在1949年反对自己的国家发展氢弹,跟政府大唱反调,成为试图解决科学与政治道德问题的象征。在一场有关研发氢弹的听证会上,奥本海默强调“这种武器的破坏性没有限制。这一事实使得其存在和制造对整体人类构成威胁。从任何角度看来,它都必然邪恶是之事⋯⋯我们认为美国总统有必向告诉美国人和世界,开发这种武器是基本伦理原则错误的。” 奥本海默反对研发氢弹,不但超越科学家的研究视野,展现知识分子关怀人类未来的良心,更拿出巨大的道德勇气,间接否定自身的科学成就对人类供献。然而,在歇斯底里的麦卡锡主义年代,奥本海默却因其反对氢弹的立场,加上被指控早年与共产主义者过密联系,最终在猎巫行动中被撤掉原子能委员会的职务。即使最终“叛国”罪名不成立,判决书亦指奥本海默有“根本性格缺陷”,以及与共产主义社团的联系“远远超出谨慎和自制的可容忍限度”。 或许这就是“曼哈顿计划”打开了潘朵拉盒子后,他作为领导科学家必须负担的结果? 和平爱好者佩戴川普和普京的面具,手举核弹模型,在柏林进行反核示威( AFP / John MACDOUGALL ) 相互保证毁灭 然而政治家大多都不会带有奥本海默的理想主义思维,将核武威胁提升到人类存亡的高度思考。冷战时期有套风行一时的军事理论——相互保证毁灭(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M.A.D.),假设冲突双方都有足以毁灭对方的武力,一方受到另一方攻击时,不论任何理由都会倾尽全力武力还击,其预期便是冲突升级,保证双方会被完全毁灭,而结果反过来可以达致微妙的“恐怖平衡”,吓阻敌对双方首先出手,避免人类灭绝。 这种疯狂的理性博奕思维,或可解释冷战时期的“和平”氛围,但人的判断力并非时常准确,而且也需要机器协助,两者的互为影响往往无法让历史如钟表般运作、可预测地行走。例如,1973年以色列和阿拉伯国家的“赎罪日战争”中,美国收到情报指苏联正计划干预局势,保护埃及,因此时任国家安全顾问基辛格等人下达命令,开始调动军队,藉此警告苏联别插手西奈半岛的战局。纵然苏联当时正确地解读出美国的用意,没有立即将行动升级,但不久后,密歇根州空军基地一名美军机械员修理时,意外触动整个基地的警报系统,使得机组人员立即冲向B-52飞机,并随即启动引擎。幸亏当值人员最后判断出是虚假警报,及时召回机组人员。这段小插曲足以证明,人为失误和刹那间的判断力,或可巧合地串联成连环不幸事件。核战并非完全无法想像。 2006年9月23日,身穿导弹的抗议者在比萨罗斯街头游行( AFP / JEAN-PIERRE MULLER ) 我们与核战争的距离 人们已逐渐淡忘广岛和长崎的灭世景象,但核战威胁从未远去。现时世界总有逾13,000颗核弹头,按数量分别由美国、俄罗斯、中国、法国、英国、巴基斯坦、印度、以色列和北韩所持有。然而按科学家估算,人类大概“仅”需要100颗核弹,足以将地球推向末世之境。即使从国防部署来看,也只是北韩的数量是“合理”,而其他国家的核武数量,已远超国防所需和吓阻敌国之用。那些多馀的存量只是国家和民族彰显硬实力的KPI。 2021年全球核弹头估计库存 ( 歪脑 / 设计组 ) 核武作为国家使用暴力的极致手段,没有主权体会甘愿放弃这种本少利大的军事手段。大型战争的源起,虽说宏观地或像艾利森(Graham Allison)提出的“修昔底德陷阱”,新崛起的大国必然会挑战现存领导大国,但政治终归由人操作,领袖对外部环境的判断,往往受制于自身的想像世界,以及由想像洐生的不安全感和恐惧左右——领导大国认为后起之辈欲意取代自己的地位,后者又以为前者要靠压制来保护自身地位,两者猜忌加深,增加冲突的可能性。从历史的观点看,如果战争作为政治的延伸有其必然性,而人和机器又往往会出现无法预测的失误和失灵,所以战争作为“必要之恶”必须靠制度约束其破坏性,而非靠政治家的主观意愿。 民主国家的选民可借公民社会的力量,由下至上推动政府逐步走向废核和裁军,然而专制国家的情况则大不相同。专制政权的特式之一,是公权力需要垄断传播媒介,向民众兜售极端民族主义,建构国家处于被敌对外部世界包围的印象。这种偏执的危机感虽然脱离现实,但统治上可以将焦点从国内转移国际事务,淡化内部矛盾,增强民族的向心力,维持政权统治的合理性。不过公民社会无法施展积极作用,民众至少对专制政权描绘的外部世界存有疑问,避免坠入虚构世界的圈套。 人类文明发展至今,或许崇尚暴力是唯一埋藏在人性,而文明又难以驯服的本性。虽然战争从来没有赢家,但也从来未在任何历史时期消失。这证明人类从历史学到的教训,就是不能从历史学到教训,而原因之一是我们无法像奥本海默般,以超越自身所属组织的狭隘视野(现为民族国家),观看关乎整体人类福祉的议题。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