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700年历史的严家桥村,是中国江苏省东南角一个现时不足6,000人的村子。政府网站上称其为“中国传统古村落”、“江苏历史文化名村”,是“中国民族工商业唐氏家族的发祥地”。担任过香港财政司司长、政务司司长并竞逐行政长官失败的唐英年,也是这唐家子弟,还曾特地回到严家桥村寻根。民国初时,唐家在此办厂织布,也办了小学给职工子女入读,也就是后来的严家桥小学。 100年过去,在这所70%都由外地学生组成的乡村小学里,“知识改变命运”似乎不多成真。在这教了27年中文的王娟,至今未教出一位当地重点中学的学生,也没有一位学生进入过一本高校,但她坚信这个尴尬的纪录很快就被打破——她把宝押在了总拿班上第一名的三年级学生章子杰身上。 流水的课堂,全日的家教 其实,王娟并不觉得第一名有多稀罕——她见了许多拿第一的学生上了中学就如流星般坠落——稀罕的是,章子杰有一个能够持续供养他、支持他学习的家庭。章子杰的父亲章国瑞是中国地质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辗转于新疆、内蒙古、吉林等矿产工程队;母亲吴芳高中毕业,婚后成了全职太太;章子杰还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哥哥章子俊。 随着兄弟两的出生,曾在矿产业干得风生水起的章国瑞,渐渐意识到漂泊不定的工程队生活并不利于两个孩子的成长。在弟弟章子杰出生两年后,章国瑞带着全家回到严家桥,并进入了当地一家乡镇企业——尽管在很多人看来,这个职位对他来说是“大材小用”了。他本希望两个儿子都能入读镇上的中心小学,但这所小学每年只有少量开放给外地学生的名额,章国瑞没门路,只能让孩子们进了严家桥小学。 疫情来袭,原定2月10日开学的学校宣布,全校学生延迟返校,自2月10日起在一个叫做“锡慧在线”的网站上看课程直播。于是每天早上9点,哥哥章子俊把手机架在书桌上,用手机看直 播;弟弟章子杰则坐在隔壁屋的电脑前,用电脑看直播。9点到9点20是语文,9点40到10点是数学,10点10分到10点半是英语。孩子在上课,母亲吴芳则在两个房间来回逡巡,监督他们别开小差,同时自己也学一遍,以跟上课程进度来辅导功课。她规定,网课一结束,哥哥必须立刻上交手机,章子杰也必须立刻离开电脑。 下午,两个孩子开始做作业。由于疫情原因,他俩还不能去学校领课本和习题本。章国瑞到附近的几个镇子都转了一圈,书店要么没开门,要么就没货。他只能下载好老师发的电子档,买了两包纸,用厂里的打印机打印,还帮章子杰同学、同住一条巷子的陆天也打了一份。做完作业,吴芳会分别检查,并让他俩订正。晚上,两个男孩要轮流到吴芳跟前,背诵一遍当天所学的课文和知识点。 看上去,上网课对这个家庭的冲击并不大,也没有影响章子杰的学业,他的作业还被老师作为范例发到家长群里。但两个男孩却都不喜欢上网课,他们怀念一下课就能和小朋友玩、体育课上还能踢球的日子。而现在,他们只能每天闷在房里学习。当王娟来家访时,男孩们忙不迭问:“老师,什么时候才能开学呢?” 这个问题,章国瑞也想问。他觉得,教育的根本在于“因材施教”,没有互动、不具备针对性的网课抹平了每个孩子之间的个体差异。一堂“流水一般”的课只消20分钟,就能讲完平时要花两堂课讲的内容。英语课更是变成了全英文教学,兄弟俩有时候实在搞不明白英文单词的含义。吴芳虽说是高中毕业,但她那年代的英语也就是随便学学,很多单词她也不懂,只能等章国瑞下班回来再教。可那些“素质不太高”的家庭,该怎么办? 一块田 = 手机 + Wifi + A4纸 “章子杰妈妈,陆天家电话又打不通啦。”每回接到班主任张婷燕的电话,吴芳就要骑上车,赶到相隔2里地的陆天家。通常,陆天的妈妈杨凤琴就坐在门口洗衣服,手机在屋里头的桌上响个不停。吴芳埋怨她:“你怎么手机总不随身带着呀?”杨凤琴嘿嘿一笑:“我没这习惯。” 陆天和章子杰同班,都是十岁,但杨凤琴的背佝偻着,脸上已爬满纵横的褶皱,在20度的盛春晴日里,她仍裹着一身暗绿色的绣花棉袄——满打满算,她今年已经56岁了。去学校接陆天放学时,偶尔会有同学开他玩笑说:“你奶奶来接你了。”早年在老家连云港,她曾结过一次婚,两个女儿如今都过了三十。由于前夫动辄拳脚相向,她半逃半躲地到了这个镇上打工,认识了大她两岁的“老光棍”陆宝国。两人本只想搭伙过日子,未曾想杨凤琴在47岁时怀了孕,就生下了陆天。 由于杨凤琴在上一段婚姻中已有了两个女儿,按计划生育政策规定,陆天是一个“超生”的孩子,一出生就给家里带来了8万块钱的“超生”债。陆宝国在当地一家轮胎厂做工,一个月工资3000块出头,自陆天出生起,就每月从他工资里扣去500块,直到把8万还清为止——这几乎要到陆天小学毕业才能实现。 2月8日,杨凤琴从吴芳那听说,学校将于2月10日线上开学,而她家没有电脑也没有电视,唯一一只连QQ都装不上的杂牌智能手机,还在一年前掉进了水里。她寻思着得为陆天买个听课用的手机,但距离最近的仍开业的手机店,也在自行车程20分钟外的邻镇。那时封村正严,通往邻镇的主干道边站着两名志愿者,非该镇户籍的一律不得通行。杨凤琴就偷偷把车骑进田里,拣着田间小路走,边走边提防着别被志愿者看见。“多亏我对这一片挺熟”,一个半小时后,她终于抵达了手机店。 她谨记着吴芳“要买就买好的,能多用两年”的嘱咐,看中了一款1998元的华为,屏幕大,不伤眼。但她只带了1500元现金在身上,还差500块。待她原路返回,到邻居家借了500块时,天色已晚。第二天,她又往返骑了三小时,终于买到了手机。 吴芳教陆天和杨凤琴学用智能手机。学了一会,杨凤琴觉得看屏幕太累,摆摆手不学了,陆天倒是很快精通。后来他偷偷告诉杨凤琴,他一年级暑假去同学家住时,人家就教过他了。2月10日,陆天准时收看了新学期第一堂课的直播。但两天后,他发现自己再也点不进链接了。到邻居家一问,才知是预存的100元话费都花完了。邻居姑娘教陆天“蹭她家的网”,但试了两次,信号时弱时强,课也上得断断续续。不得以,杨凤琴又借了500块,装了一年宽带。 吴芳把章国瑞多打的一份课本给杨凤琴送来,但如何打印老师之后每天布置的作业,又让杨凤琴犯难,她“不想老麻烦人家”,就每两天去一趟镇上的打印店,这家打印店一张纸收一块,她以为这就是正常价格,光打印就花去了近一百块。 她不担心还不上这笔债。作为“失地农民”, 她的老公陆宝国即将领到给一家三口共2400元的补贴。他耕种了一辈子的田,化作了一叠A4纸、儿子手里的一台手机,和空气中看不见摸不着的网络。 陆天贪玩,成绩不好,两只小手经常黑乎乎的。两节网课间的休息十分钟,陆天和杨凤琴说出去一小会,结果总是“疯”了一两个小时才回来。她扭陆天屁股,边打边骂:“我给你花那么多代价,你就只知道玩……”骂着骂着,她自己也哭了起来。 在陆天家四面空空的墙壁上,很容易注意到挂着的一副海报。天安门广场上花团锦簇,天空中烟花烂漫,国家主席牵着着旗袍的第一夫人,朝这个家徒四壁的家庭招手。主席头顶上,写着三个笔画坚毅的红色大字:“中国梦”。 优等生缺交作业了 开学三周了,历来被老师视作好学生的胡若清,却一次作业都没交。胡若清扎一对马尾辫,眉眼淡淡的,讲话轻轻柔柔,总躲在其他孩子后面,但成绩永远是班上前三。起初,王娟以为胡若清只是一时漏交,时间一长,她便觉得奇怪,给胡若清的爸爸胡伟打去电话,连着打了7次,都是“嘟嘟嘟——”,然后转去了语音信箱。 后来,王娟见辅导区老师大群里有另一所学校的老师发:“我班上的胡若冰多日没交作业,一直联系不上家长”,王娟接话:“估计是我班上胡若清的姐姐,我也联系不上她家长”。她开始担心起来,翻出学生档案,见胡若清家住南村,而该村村长恰好是她的高中同学,她便又给村长打了电话。村长一番搜查,在胡伟打临时工的工厂里找到了他。胡伟解释:“厂子机器声音太大,没听见手机响。”又说,因为家里没有设备,姐妹俩一直没有听课。 3月中旬的一个傍晚,王娟决定去胡若清家做个家访。按胡伟给的地址,她驾车开过一片田野,到了一处车辆不能驶入的田间小路,胡伟已在此等候。他们东拐西绕,到最末一栋平房,王娟以为已到了。然后随胡伟弯身迈入一侧隐蔽的门洞,一间点着昏黄灯光的棚屋映入了王娟的视野。 棚屋不到20平米,一角是灶台,锅碗挂在乌黑的墙上。对角线摆两张床,一道帘子拉上一半,算是隔间。一面衣柜、一张餐桌兼书桌,屋里塞得几无落脚之处。除胡伟和两姐妹外,同住的还有胡伟老母亲,她切开西瓜殷勤待客,红色的汁液沿着桌角淌到水泥地上,引来屋外的一只黑狗。 胡伟一家来自江苏宿迁,自胡伟十余年前到此镇打工以后,就举家迁居。原先,姐妹俩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还有自己独立的房间,直到胡若清出生两年后,“妈妈跟人跑了”,后来一路飘零至此。此间曲折原委,胡伟不愿再谈。 王娟问胡若清要来作业本,见这一周的作业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拉下的一个月功课,也都补得差不多了。胡伟讲,这是他们运气好,一周前接到移动公司的电话,可以上门免费装宽带,网费也不收,于是再不必担心用手机听网课产生的巨额话费了。王娟心下了然,大约和之前下发的《关于报送网络助教助学需求情况的通知》有关,胡家姐妹是当地“加快农村偏远地区网络覆盖”的第一批受益者。 现在,胡伟每天早上5点半出门,到一小时车程外的某镇打临时工,把全家唯一一台智能手机留给姐妹俩。而年届六十的奶奶也出门到一家锁厂打零工贴补家用。上午9点,上五年级的姐姐胡若冰先看网课直播,妹妹胡若清在一旁写作业;一小时后,姐妹间手机易手,妹妹看点播,姐姐去做饭。妹妹不会的题目姐姐尚能教她,姐姐不会的就只能空着——奶奶不识字,胡伟也只读到了小学三年级。 胡伟说,手机不在身边也没什么不方便,“反正没什么人联系我”。他不放心的是她俩有没有认真学,尤其担心姐姐会拿手机“动歪脑筋”。以前他睡觉时,姐姐曾破译了他的手机密码,上QQ和男生聊天,胡伟怀疑她有了早恋的苗头。 王娟反复和胡伟说:“胡若清可是班上的前几名,我听说胡若冰的成绩也不错,家长千万要重视啊。”胡伟连连点头。但出了门,王娟心里明白,两个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成才已属不易,可等九年义务教育过去,这个家庭还能供养得起姐妹俩共同升学吗? 网上流传着各式关于疫情期间上网课的故事。有学生集体给上网课的App刷一星差评来表达对学习的不满,有因为摄像头开启而被同学们发现的“隐形富豪”,但也有因为负担不起网课而喝农药的初三女孩。 4月7日,王娟所在的学校复课了,章子杰、陆天、胡若清和其他同学们,又回到了同一间教室。随着疫情平息,各省市中小学在9月如常开学。曾被疫下网课凸显的不平等,又藏匿进了统一的校服之下。 (文中采访对象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