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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很操蛋。”


这是阿葵听说“离婚冷静期”通过的消息后,最直接的反应。


5月28日,十三届全国人大第三次会议表决通过《民法典》,将自2021年1月1日起开始实行,其中第1077条规定,“自婚姻登记机关收到离婚登记申请之日起三十日内,任何一方不愿意离婚的,可以向婚姻登记机关撤回离婚登记申请”,俗称“离婚冷静期”。


条例甫一公开就引发巨大争议,微博上“离婚冷静期”的话题在三天内获得超40万讨论帖、近5亿阅读成为热搜,“不婚保平安”的评论四处刷屏。


最大声浪的抗议和质疑来自女性。有人留言“感谢这些人大委员每天一个恐婚小技巧”,“2021年以后结婚的各位,要先‘冷静’一下了”;也有辛辣评论:“在中国,同性恋不能结婚,异性恋不能离婚”;还有90后女性的调侃:“我们这一代人,出生时赶上了计划生育,现在到了适婚年龄,又赶上离婚冷静期。”


为什么这样一条无差别针对所有人的法律,会在网络上引起女性如此之大的反弹?三位身处不同的生活环境,却同样“生于计划生育,适婚时请离婚冷静”的女性,谈了谈她们的经历、感受和思考。


逃离的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有

子涓今年23岁,在一座一线城市读研。两会前,她就在微博看见“离婚冷静期”可能会在《民法典》通过的消息,也见到当时很多人反对。最终通过的结果出来后,她在微博和微信群里亲历了一场愤怒的讨论:大家觉得,“离婚冷静期”抬高了离婚成本,这对在婚姻中本就处于弱势的女性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子涓觉得这事有点好笑,对于降低离婚率而言,这样立法会适得其反:“本来结婚大家好像都是冲着希望过一辈子吧,并没有谁结婚的时候会想,我以后一定要跟这个人离婚”,但现在,“离婚冷静期”反而提醒大家:结婚要谨慎。


另一方面,她认为“离婚冷静期”实施后,遭受家暴的女性更难摆脱危险的处境。根据最高人民法院2018年公布的数据:2016-17年间审结的离婚纠纷案中,有73.4%的原告为女性;一方想离婚,另外一方不同意离婚的案件占91.09%;14.86%的案件系因家暴,其中91.43%的施暴者是男性。


法律界解读,家暴属于例外情况,不受离婚冷静期的限制,可以通过诉讼的途径离婚。但子涓和她的同学并不买账:即使在法理层面有这样一个例外区域,但落实到具体个案,依然很难操作。法律专业的同学告诉她,在条例出台之前,所谓的“离婚冷静期”其实早已开始了——如果提出诉讼离婚,不仅要付出很大的时间和经济成本,而且一审通常不会判离,需要6个月后再行申请,有时一场离婚官司可以拖两三年。


子涓并不是坚定的反婚主义者,但她仍然觉得,“离婚冷静期”的出台让自己对婚姻多了一层排斥,“会觉得还挺恐怖的”。她和身边的朋友都未婚,对婚姻主要还停留在想象,但大家感觉相通,都无法忍受对自由的限制——当想到自己想离婚却离不了,“就会觉得很心累”。


子涓已经目睹身边的女性长辈如何在婚姻中失去自由,包括她的母亲。


子涓出生前,她的妈妈一直在银行上班,生下子涓后,她就放弃工作,全职照顾家里。子涓大一点之后,她先后到银行、居委会和超市工作,每一份工作时间都不长。子涓觉得,比起每日重复忙碌的家务,妈妈很愿意出去上班,因为上班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开心了。

 

不过,在妈妈看来,家庭才是她生活的重心。下班回家后,所有的家务依然还是妈妈承包,即使她会觉得非常疲惫,经常因此和子涓的爸爸吵架,但事后,她还是觉得这些是她的——女性的——份内劳动。


在子涓看来,她的许多女性亲戚、长辈都和她的母亲有着相似的生活轨迹。她们始终认为,如果家庭需要自己,就必须马上放弃其它一切。这样的观念也被她们施加给下一代。


随着毕业临近,子涓也渐渐感到父母催婚的压力,但她并不认同这些期待,“如果没有十分、十分必要的话,我不会进入婚姻”。子涓想找一份离家远一点的工作,尽可能守护自己的自由。

能够从传统婚姻家庭中逃离的女性,多少有一些‘特权’。


但她很清楚,能够从传统婚姻家庭中逃离的女性,多少有一些“特权”:在城市生活长大、经济上相对宽裕、父母能够给到一些支持、周围的舆论也相对宽松,因此才能够面对四面八方的压力。比起母亲一辈,子涓这一代人在婚姻的选择上有了更多空间,但这样的自由不是每个女性都能拥有。


不同于微博上最近流行的“反婚反育”“不婚保平安”的说法,子涓觉得要看到人在不同情境下所做出的不同选择,对“不想结婚的人”和“选择了婚姻的人”,应该给予同等的尊重。毕竟,只要有人渴望摆脱婚姻和家庭的束缚,因而选择单身,就会有人出于情感或经济上的考虑而选择婚姻,选择一个“安全稳定的家”。

 

 

“你总要有一个自己的家”

阿葵和语冰,分别是那个“不想结婚的人”和“选择了婚姻的人”。


在深圳的工业区,30岁的阿葵回避着家里一次又一次的催婚。综艺节目在赞美成熟独立的女性,“乘风破浪的姐姐”,“三十而立,三十而骊”,但阿葵的30岁没有这些,在她妈妈眼里,30岁不结婚就是一朵奇葩,家里有个大龄未婚的女儿,她都“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怕被人指指点点”。


在阿葵北方农村的家乡,年轻女孩只要不读书、出去打工,就马上会有人上门提亲。家里如果生了儿子,打从孩子一出生,父母就开始为筹备高额彩礼努力攒钱。环境如此,阿葵多少能理解妈妈的压力,也会有一点愧疚,但这种愧疚感很快烟消云散。


阿葵的妹妹早已结婚,孩子5岁多了,妹夫在工地上干活。在她们的妈妈看来,两姊妹“没本事”,既挣不到大钱,也没攀上好婚姻,无法帮她们的弟弟买婚房。


阿葵没有办法接受:为什么替弟弟买婚房是理所应当的?为什么女性在家里一定要“吃亏”?她觉得不公平,不仅是因为女性对家庭的付出,也因为这样的付出并没有给她们换来家庭地位,甚至最后让她们无“家”可归。


她始终记得一件事。上一次她回家过年,刚到家不过两个小时,就因为催婚的事和家里起了争执。妈妈对她说:“你总要有一个自己的家。”

阿葵问:‘这不是我的家吗?’ 妈妈说:‘这个不是你的家。’

 

阿葵问:“这不是我的家吗?”

妈妈说:“这个不是你的家。”

 

然而,靠结婚拥有“自己的家”,也并非一劳永逸。阿葵目睹了身边好几个女性朋友结婚后,被孩子和家务束缚,没有收入,没有话语权,离婚后没有经济实力,也就争不到孩子的抚养权,最后“连一个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都没有”。


在外独自漂泊多年的阿葵,对原生家庭没有期待,对婚姻也没有憧憬,“我在哪,哪儿就是我的家。”

 


94年出生的语冰,则在25岁那年和相处了两年的男友组建了家庭。回想起这一决定,她觉得就是顺水推舟:家里催婚催得紧,不结婚就要天天被叫去相亲,在老家,恋爱谈了两年,已经算是“拖”得比较久了。她心想反正也躲不过去,这个对象又“还行”,结婚就结婚吧。


在此之前,她对婚姻既恐惧,又有浪漫的想象。恐惧是因为“不好的新闻看多了”,担心遭受家暴,也不愿处理复杂的婆媳关系、家庭关系。浪漫的想象则是因为“电视剧看多了”,幻想有一场童话般美好的婚礼。


这两种想象都被打破了。夫妻之间平等相处,凡事都能沟通,新家庭里也没什么复杂的关系在等着他,语冰渐渐打消了恐惧。不过,在操办婚礼的过程中,她也意识到,广告里那些美好而感人的婚仪,是靠真金白银垒就的。双方都是家境一般的农村孩子,村里人“实在”,婚礼没什么花样,简简单单地就办了。


语冰给自己的婚姻打了60分,“及格了反正”。婚后,她也遭遇了关于“家”的尴尬。她和丈夫住在城市,并没觉得婚后生活有什么变化,周中工作,周末娱乐,分享心事,偶尔也会吵架,但当他们回家过年,语冰发现,“家”的含义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结婚前,语冰和男友各回各家,她的爸妈总会早早在门口迎接。但婚后,“自己家”变成了“娘家”,“丈夫家”变成了“自己家”。第一次跟着丈夫去他家过年,语冰在门口看不到自己爸妈,她“还没适应这个节奏”,一下子就开始想家了。


她打电话给妈妈,说自己想她了。妈妈在那头嗔怪她不懂事,说人家又没有对她不好,不应该这样。“现在又有一个人疼你啦,还不好吗?”


语冰感到一阵委屈,在电话里哭了。她觉得妈妈没能理解她的心情,“我始终觉得我自己的家就是我原生的家”。


被“计划”的过去和未来

人生轨迹大相径庭,阿葵、子涓和语冰对“离婚冷静期”的反对却出奇一致。


语冰不满的是,政府为了降低离婚率、鼓励生育,出台了这样的规定,却没有配套的支持性政策:“结婚的时候也没人告诉你会有什么情况……孩子出生了,教育之类的一系列问题都不管,只管这一个离婚率。”


而阿葵认为,“离婚冷静期”的出台某种程度上是为了维护稳定:因为人一旦成了家,生了孩子,就有家庭压力,就要努力工作,供下一代生活、上学、结婚、买车买房,也就成为了稳定的“劳动力”和“消费力”。


她们的人生,被各种基于国家视角的统计数据、宏观政策所计划,一如她们的出生。


语冰属狗,在她出生的上一年,也就是鸡年,正是计划生育在她的家乡管控最严格的时候,很多“计划外”的孩子被强制引产,都没有机会出生。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在家乡被称为“杀鸡”。

生育的痛苦,避孕的伤害,不生育的代价,这些怎么都要女性来承担?


在阿葵和她妹妹之后出生的弟弟,也是计划外的孩子。因为交不起罚款,计生办的人来到家里,要把粮食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拉走,连院子里的大门都要卸下。才刚记事的阿葵,始终难忘妈妈当时被吓哭的画面。最后是向邻居借了钱,全家才躲过一劫。


在计划生育制度下,生完孩子的夫妻会被强制要求通过手术避孕,大部分时候都是女性上环。阿葵觉得很不公平,生育的痛苦,避孕的伤害,不生育的代价,这些怎么都要女性来承担?


暴力执法的“一孩政策”时代早已过去,但国家对生育的宏观计划依然与对女性身体的管控如影随形。语冰半开玩笑地说起,她当时好不容易等到晚婚(女超过23岁),想休个晚婚假,结果刚好赶上国家鼓励早婚早育,晚婚假也给取消了。她总感觉,自己的出生、结婚、生育,一切都被国家“计划”了,“就不考虑人作为一个人本身的需求”。


随着国家步入老龄化、劳动人口缺乏,“一孩”变了“单独二孩”,不久又变了“全面二孩”,但政策未能扭转生育率的低迷。同样,结婚率逐年下跌、离婚率年年攀高,“离婚冷静期”亦无力解决结构性问题,只是将成本转嫁到个体身上。


当然,“离婚冷静期”只是最后一根稻草。持续关注女性议题的子涓认为,“离婚冷静期”并非孤立存在,之所以它会在女性群体中引起激烈反弹,正是因为它再一次触发了女性广泛的生存焦虑,“女性在各方面承担的成本都越来越高,越来越艰难。”


子涓觉得,社会得行动起来,做些什么。“不能把成本全都推给个人,也不能全靠她们的家人朋友、这些私人领域的资源吧。”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