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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日,美国众议院议长裴洛西(Nancy Pelosi)搭乘编号“SPAR19”的C-40C专机从马来西亚起飞,于台湾晚间10点抵达松山机场,引起全球高度关注。不只是追踪飞机即时动态的网站“Flightradar24”当日至少30万人同时线上观看专机动向;在台湾媒体、社群网站等也出现大量分析文章,密切关注裴洛西访台动机、历史定位、以及美中台未来的角力新局。

 

经历了2019年香港反送中运动、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2021年阿富汗撤军、2022年仍然持续的乌俄战争、以及美台关系的重大进展⋯ ⋯这些国际重大议题,也让台湾读者开启了对于自身未来的想像与焦虑,过去被视为叫好不叫座的“国际新闻”,在台湾逐渐引起一股阅读/内容生产热潮。

8月2日,美国众议院议长裴洛西访问台湾,引起全球高度关注
8月2日,美国众议院议长裴洛西访问台湾,引起全球高度关注(电视台截图 / 民视新闻)

 

媒体观察:热潮约从2019年开始

成立于2015年的《转角国际》是联合报系集团旗下的新媒体,脸书粉丝页追踪数约21万人,以国际新闻编译、跨国采访等报导为内容主力,拥有许多习惯网路生态的年轻读者。

 

《转角国际》主编林齐晧观察认为,这波台湾“国际新闻热潮”,约可从2019年香港反送中运动开始谈起:

 

“2019年到2022年,不管自媒体、一般媒体、又或是某些谈国际议题的社群帐号,都有变多。与此同时,2020年因为疫情的关系,台湾遇上‘Podcast热潮’,除了闲聊型节目以外,以国际新闻为主要内容的节目,也成长了许多,这个趋势是相当明显的。主要原因当然还是近三年,国际面临许多重大事件。比如说2019年香港反送中运动、2019年末出现Covid-19,2020年底又遇上美国大选⋯ ⋯这些事件也都牵动台湾的讨论热度。”

 

他补充:“以2019香港反送中运动为例,相关报导是截至《转角国际》开站以来(2015至今)流量最高的文章。那时也因为(与香港)没有时差的关系,出稿量增加、读者面貌也增加,多了许多香港读者。同时,2019年的‘Podcast热潮’也带动许多新的听众进来(聆听国际新闻节目)。”

 

除此之外,台湾读者对于国际新闻的关注度,也可以从许多有别于传统新闻编辑台的“素人”开设了许多国际新闻节目看出端倪。

 

同样约从2019年开始,崛起的Podcaster、Youtuber,均着手制作国际新闻节目——例如最早从LINE推播文字内容起家,后来开始经营Podcast频道的“敏迪选读”(2019年)、资深媒体人范琪斐主持的“Today看世界”(2019年)、以及“全球串连早安新闻”(2021年)等等。

 

此外,也出现不少网友在脸书上开设外电编译的同好社团,如“割萝卜外电译站”(2021年)、“扩散性高能外电新闻波”(2019年)等等,两个社团整体人数在4万上下,每日都有数篇新贴文。

 

这些“新媒体”、“自主编译社团”成立背景,或也与台湾民众长期不信任“主流媒体”有关。2014年,便有传播学系教授于《天下独立评论》以题为《台湾没有国际新闻?》撰文,指向主流媒体产制的国际新闻比重偏少、也偏向娱乐性内容的问题。但他亦提到,许多耗时耗力制作出来的深度国际新闻,最后却乏人问津,也是造成媒体不愿意投入的问题之一:“电视台不愿意制作国际新闻,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究竟是因为观众不爱看,导致电视台不想做?还是电视台不做,所以观众没得看呢?”

 

2018年,华视新闻主播房业涵也曾发文表示:“国际新闻,占了整节新闻的1/4版面,这是以前不曾出现过的事情。你们在网路上嚷嚷想看的好新闻,我们都在做,但也正在重挫收视率、重挫团队士气,我们团队始终迷惘,自己是不是错了,台湾观众想看的,就是原本的那些罢了。但如果我们也这么想,那么这点改革也宣告失败。”

 

然而,前述这个“台湾人不看国际新闻”、“台湾人只关注国际娱乐内容”的印象,也在近几年快速转变。

 

在脸书翻译社团“割萝卜外电驿站”创立周年贴文中,社长廖奕安便写道:“当初创立这个社团,就是为了提供大家更有品质、内容更详细的外电译文新闻,而不是短短一两句的简译标题党或是不知所云的译文。(中略)国内媒体常常简单翻译外电原文内容,例如《华尔街日报》或《纽约时报》的原文很长,国内媒体翻译做成报导时,只有简单撷取浓缩报导、甚至偏颇报导。

 

(中略)感谢大家过去一年的配合,我们抗中保台的目标一直都不变,未来割萝卜外电驿站还有赖大家多多参与,丰富社团的内容,让大家的眼界更开阔。”

佩洛西成为1979年美国与台湾断交以来,第二位任内访台的美国众议院议长,及美国联邦执政党首位访台的众议院议长
蔡英文在总统府接见佩洛西访问团。佩洛西成为1979年美国与台湾断交以来,第二位任内访台的美国众议院议长,及美国联邦执政党首位访台的众议院议长(Reuters / 台灣总统府)

 

热潮背后:从被排挤的“亚细亚孤儿”,到思考台湾的国际角色

所谓的“国际新闻热潮”,背后反映了一定的需求或渴望。业内人士认为,台湾长年笼罩的认同政治困境,也随着近年美中关系恶化、目睹多场区域冲突与战争的发生,逐渐被放大。

 

林齐晧说,最明显的例子,就是2019年的香港反送中运动。“因为它涉及到中国的一国两制,也与台湾的历史问题有所相关,当然也刺激到台湾人对于这块土地的历史、政治、生活等看法。更多人想了解这些国际事件背后的脉络。”

 

“当然在早年,可能很多人会认为国际新闻好像跟台湾没多大关系,我们就像是所谓的‘亚细亚孤儿’,只是漂在太平洋的一座岛,存在感很低。当然,这与我们无法参与大多数的国际组织是有关系的。但随着近年大大小小的国际事件,逐渐让台湾无法置身事外。这不只反映在新闻议题上、也反映在台湾的选举当中。”

 

有没有可能,透过这波国际新闻热潮,台湾读者逐渐找到自己参与世界的独特切入点、也重新透过世界认识自己?林齐晧认为:“其实类似的粉丝页、帐号,大家自发书写、传播国际新闻报导,与过去传统新闻集团、主流媒体的报导现象是不大一样的,有点扩散到一般公民社会。”

 

他提到2000年左右开始出现的“公民新闻学”(Citizen Journalism)概念。

 

“我自己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学校也在教‘公民新闻’。它的概念是,我们不应该让资讯垄断在传统媒体手中,进而衍生出公民新闻、公民记者。透过基础的训练,大家都可以进行采访、评论,(新闻学方法)并没有那么困难。并不是一定要由传统的新闻机构来做。”

裴洛西访台的隔天,中国宣布在台湾进行更多军事演习
裴洛西访台的隔天,中国宣布在台湾进行更多军事演习 (AP转载至新华社)

 

热潮中可能的希望与风险

只是,这波热潮背后,当然也带来国际新闻的综合“编译”、长篇“分析”的新一波新闻伦理议题。

 

林齐晧指出,“当然,它带来了知识的百花齐放,但有没有带来危险?当然也有。例如,读者要怎么判断国外消息来源?怎么辨识其正确性?越来越多人在讨论这件事情。即使在传统媒体中,也会有所谓‘写得不好’的人,更何况当人人都有机会书写的时候,也会出现程度的落差、或判断错误等等。”

 

《乌克兰的不可能战争:反抗,所以存在》
《乌克兰的不可能战争:反抗,所以存在》, 刘致昕、杨子磊、《报导者》团队着,春山出版

今年曾前往波乌边境采访的独立媒体《报导者》,在8月将报导内容集结出版成新书《乌克兰的不可能战争:反抗,所以存在》。执笔者之一,是长期关注国际新闻、今年2月也曾前往波乌前线亲身采访的副总编刘致昕。

 

刘致昕提出了他的几点观察与担忧。

 

“就我自己做国际新闻的报导经验来看,目前(提纲里面)所包括的资讯来源,其实很多(编译内容)是没有采访的。也就是说它的成本很低。而且,它们所撰写的事件主角,不一定看得到文章。所以文章刊登需要承担的风险、或者可能会被要求更正等等的流程,都是相较短的。”

 

另一个问题则在于:“如果你翻译的时候,加入一些叙述、带情绪的字眼,或者是下的标题,这个责任,消费者其实是分辨不出来是归责于你的、还是归责于原始资讯来源的。”

 

“所以对于产品制造的人来说,它需要承担的责任好像也比其他议题少一些。所以这是很多人,会把这个议题(国际新闻)拿来做成各式各样产品的背景,也是这个议题跟其他议题稍微不一样的特性。”刘致昕说。

 

“就我自己来说,这是件蛮值得担心的事情。”

 

他提到自己曾前往比利时的莫伦比克(Molenbeek)采访,这是当地的穆斯林移民聚集区,人口数约10万。然而,2015年的巴黎恐怖攻击、2016年布鲁塞尔连环爆炸案,结果显示凶嫌都来自、或曾居住于莫伦比克,让该地被冠上“恐怖份子温床”之名

 

“可是当我真的去了那里、由当地人带我进入他们的生活,花了一个礼拜采访后,我看见那个社区并不是‘恐怖份子的温床’。”刘致昕说。在报道里,受访者告诉他,笼罩当地长年的贫富差距、高失业率、毒品问题,以及社会对于移民的不友善。而为了打破刻板印象,有人经营创业中心教导本地青年创业,也有人设立剧场,透过艺术表演,述说新的“莫伦比克故事”。

 

“所以,如果我没有去现场、而只是编译当时外媒的写法的话,我提供给消费者的东西,是我自己无法负责的。我可能也不会、或没有办法保证,这个社区的人看到了我写的东西,会不会认同我所说的。”

 

“所以我觉得需要探讨的是这些。在那个‘热潮’当下,如果有人发现,原来用这种方式做国际新闻就有流量,那未来新闻媒体是不是就用这种综合改写与编译的方式,不要求记者第一手采访,少了累积国际采访的经验跟练习机会?我觉得这也是长远来说,整体新闻环境需要关注的变化。”刘致昕说。

裴洛西访台湾,北京一家报刊亭當天的报纸
裴洛西访台湾,北京一家报刊亭當天的报纸 (Reuters / Tingshu Wang)

 

对可能出现的假讯息温床,能做什么

近年,许多与台湾密切相关的国际消息,被认为透过操作误导讯息的“认知作战”与“资讯战”悄悄进入战场,亦成为让当局相当头痛的问题。

 

例如于裴洛西访台前夕,7月31日,中文社群网络就散布一则造假讯息,并传入台湾。内容谎称裴洛西在日本参访时中暑住院,恐无法来台,并移花接木地剪接了日本媒体《产经新闻》台北支局长矢板明夫的照片,后制成模仿电视连线报导的画面截图。矢板明夫立即上网辟谣,指自己从未接受该采访,并且也没有听闻任何裴洛西中暑的消息。

面对层出不穷的资讯战与讯息操作,除了即时澄清之外,还能做些什么补救?

 

台湾资讯战研究专家、台北大学犯罪学研究所助理教授沈伯洋认为:“台湾的公民社会一直都很强,这当然也跟台湾从党国时期以来的社会氛围就有很大关系,这部分相对比较不需要担心。但是这三年来让我比较困扰的事情就是,中国其实也看准了,你们都已经在讲资讯作战这一点。所以他们大量、不断在传递另外一种论述,就是‘美国也在认知作战;日本也在认知作战,更重要的是,执政党自己也在认知作战’。当然这不是只有中国在讲,国民党、民众党其实也都很爱谈。”

 

沈伯洋认为,近年来在台湾“假讯息”、“假新闻”、“认知作战”等字眼,几乎已被使用到近乎贬值的程度。

 

“大概从2021年开始,你只要一讲这几个字(认知作战)就等于基本上是脏字了。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很大的威胁。因为一旦针对这些字眼去做争执,对这个概念本身都不是好事。”

 

在2月至今的乌俄战争中也可以看见类似的例子。包括俄罗斯官方与多个社群网站帐号,就曾出面指控,俄军占领期所发生的“布查屠杀事件”,纯属西方社会与乌克兰捏造的“假新闻”、并指控乌克兰人利用演员假扮尸体;此外,也出现一些以英文叙事的媒体网站或社群帐号,散播有利俄方的错误消息,以混淆西方社会。

 

而面对国际新闻资讯的产制狂潮、难以辨识消息来源品质、内容叙述真实性、转译的过程与是否遭到再诠释等等问题,似乎最终还是该回到重新建立新闻产制的编辑台伦理、提升读者媒体识读(media literacy)的体质、以及补强社群网站的监管规范。

 

刘致昕说,就像要帮身体打造完善的“免疫系统”──“所以不可能有补完的一天”。

 

“建立健康的可信资讯来源、有好的东西出现,大家才会知道什么是坏的东西。这才是让(媒体)生态系变得健康的事情,所以我也不能回答还有什么要做,因为就像养生的概念,要一直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