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拿马雨林的第四个晚上,精疲力尽的西门决定就地扎营。他拖着翻山时扭伤的腿,在泥泞的路边捡了几条床单系在树上,搭起一个遮雨棚,然后躺下。 “那天晚上我数着,断断续续下了五场雨,”他说。 在他身边支着一个破旧的单人帐篷,里面睡着他的妻子,还有他们10岁的女儿和11岁的儿子,“帐篷经不起风雨,很快就塌了。我只能挤进去,用手撑住帐篷的顶,等待天亮。” 雨滴隔着薄薄的布料打在他的手掌上。 这是2022年9月初。不到一个月前,37岁的西门和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广东佛山的家,经过澳门、香港、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然后进入巴拿马雨林。他们的目的地是美国,如果能从雨林走出去,就继续北上,跨越整个中美洲,最后从墨西哥穿越特朗普新建的边境墙,到达美国加利福尼亚。 从2022年1月至2023年3月底,有至少5860名中国人和西门一家走过了同样的旅程。这条从南美走陆路偷渡美国的路线,被他们称为“走线”。 全世界最危险的移民路线 西门说的“巴拿马雨林”指的是达连隘口(Darien Gap),位于南美和中美洲的交界处,北连巴拿马,南接哥伦比亚,长约100公里,由大片的沼泽和森林组成,不通公路。许多年来,这里贩毒集团、反政府武装组织和土匪势力盘根错节,被认为是全世界最危险的移民路线之一。 曾经人迹罕至的达连隘口近几年成了偷渡美国的重要途径。2022年,共有两百多万移民从美国南部漫长的边境线越境进入美国,其中来自达连隘口的约占十分之一。 根据巴拿马政府的统计,去年共有近25万移民穿越达连隘口,比前十年总人数的两倍还要多。除委内瑞拉、海地等美洲国家外,还有阿富汗和印度等国的移民,其中绝大多数人的目的地都是美国。 最近,这条南美人熟悉的路线中加入越来越多的中国面孔。 去年至少有2005名中国人穿越巴拿马雨林;而今年仅前三个月,中国人非法过境人数已达3855名,在巴拿马政府按人数排序的国别统计中位列第四。 其中男性占多数,亦不乏女性和有小孩的家庭。“单身就走得快些,像我们这样拖家带口的就慢一点,无非是时间问题,”西门说,从飞离中国大陆到最终入境美国,他们一家人刚好用了两个月。 “南美人带婴儿走线,你还有啥怕的?每个人都有选择幸福生活的权利,”一名“线友”在推特上写道。 “能用脚投票的中国人都应该离开” 疫情前,西门在广东做家居建材生意。他对审查的红线并不陌生,几年前他加入了一些讨论历史和社会议题的微信群,聊到敏感内容时常会被封群,“自己的微信号也被封了好几次。”但让西门下定决心离开的还是新冠疫情后期严苛的“清零政策”。 “许多朋友的公司都倒闭了,但这些事情你在新闻中是看不到的,”他说,“对于防疫、经济和未来,大家感到恐惧。” 上海封城后,有关“润学”和“移民”的话题在中文互联网上引发广泛关注。但人们热烈讨论的留学和投资等移民途径,对西门而言都不现实。 直到6月,西门在抖音和Telegram上看到有人分享从南美走陆路去美国申请庇护的经历。他心一横,决定带着家人走。 在接下来两个月里,他说服妻子一起做攻略、收拾行装。因为担心吓到两个孩子,他决定不告诉他们此行的目的。“孩子以为只是暑假旅行,并不知道要移民到美国去,更不知道要走雨林。” 几周后,看着两个孩子穿着湿透的衣服,在雨林中分享最后一块面包,西门感到“愧疚,心疼,但不后悔,”他说,“这个制度下,能用脚投票的中国人都应该离开。” 西门一家还在雨林中跋涉时,另一名通过走线来到美国的中国人Tianwei刚刚在加州安顿下来,他回想起过去几年里尝试的各种人生道路,“走线”似乎是最不可能的一条。 几年前,二十岁出头的Tianwei已经在老家山东做了五年警察。“在体制内我算一个受益者,如果不是因为一个意外,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离开。” 意外发生在2019年夏天。“三四月香港开始反修例运动,期间我翻墙读了很多文章,如果只关注国内媒体,对香港的看法一定是一边倒的,但其实墙外正常人都知道香港发生了什么事,几百万人为什么要上街。”他说,“感觉自己留在公安体系里只是一种人生惯性,内心并不认同这个体制和职业选择。” 当时作为一名警校的研究生,他在微博上批评中国的外交和公安体系,言论被一位博主曝光,网警找到学校,他因此被退学。 “我并不是主动脱离体制的,如果不是这件事情,我不会有勇气走。”退学后,Tianwei萌生了出国的念头,也办了护照,但当时并没有钱付诸行动。 接下来的三年里,Tianwei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差事。“还不断给自己和家人希望,说会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甚至想过考司法考试,因为这个体制总有强大的吸引力把你拽回去。” 疫情期间,Tianwei丢了工作,也终于下定决心离开。2022年初,他听说有水手通过“跳船”的方式偷渡加拿大,就去报了海员培训班。在学习期间偶然在Telegram上看到有人分享“走线”的信息。“一开始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渐渐看到越来越多人成功的经历,我就觉得这是一条更实际的途径。” 6月底,Tianwei借了7万人民币作为路费,踏上去往南美的旅程。 踏上没有回头路的旅程 疫情期间,包括美国在内的许多国家都暂停了签证通道,或让审批条件更为严苛。2021年财年(即2020年10月1日至2021年9月30日),美国拒绝了79%来自中国的旅游签证申请。 而南美洲的厄瓜多尔是世界上签证政策最宽松的国家之一,包括中国在内大多数国家的公民均可免签入境。因此,厄瓜多尔成了大多数人“走线”的起点。 航班限制亦是一大考验。从大陆去厄瓜多尔的航班很少,许多人选择取道东南亚或欧洲,再绕行大半个地球到南美洲。 接下来,多数“线友”会从从厄瓜多尔首都基多坐大巴北上前往哥伦比亚。“一旦越境,就不再有合法身份了,也就是没有回头路了,”Tianwei回忆道。 在中文Telegram群组中,线友们分享详细的走线攻略,包括如何出境,路上在哪里换汇、找向导,雨林中露营的位置,甚至途经某个国家该交多少钱贿赂警察,均有记录。 “准备好回程单,找能退全款的,贵点也没关系”;“基多北站7刀买票到图尔坎... 到内科400刀过雨林”;“进雨林没必要大包小包,把吃的带够就可以”.......线友们在Telegram上交换着信息。 据关注移民议题、长期在达连隘口从事新闻报道的摄影记者卡洛斯·维加隆说,他注意到中国移民穿越雨林的准备做得十分充分。“中国人通常几个人结伴,青壮年居多,背着专业登山包,知道该到哪里找向导,会互相帮助、不掉队。” 但在雨林里,意外随时可能发生。 进入雨林第四天,西门一家人刚刚翻过一座山,却发现由于连日下雨涨水,原来的一条小溪已经变成了横在面前的一条河。一位来自南美的同行者帮助他们过河,他和西门一人牵着一个孩子,蹚着齐腰深的水艰难前行,西门的妻子则拄着木棍跟在后面。 快到岸边时,水突然变得湍急。南美同伴脸色一变,焦急地挥手,示意西门快走。这时还在河中央的西门妻子脚下一滑,被水流裹挟着向下游冲去。西门牵着孩子爬上岸,眼睁睁看着妻子在急流中挣扎了几十米,才侥幸抓住了岸边一根树枝,踉跄着爬上了岸。 生死路上的跨国友情 Tianwei在哥伦比亚遇到了他旅途上的好朋友Hendrik,他后来把这称之为“神的安排”:“如果没有他,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 Hendrik是一个40多岁的委内瑞拉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大一些,胡子有些花白。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还留在老家。两人一路上互相照应,他们除了用翻译软件,就是靠比划交流。 路上同行的人里,说西班牙语的大约占70%,非洲人占20%,剩下10%来自各个国家。Tianwei表示,走线的南美移民占大多数,特别是委内瑞拉人。“这条路他们走了十几年,已经很成熟了,只是很少有中国人听说过。” 雨林里天气说变就变,上一秒还是晴天,下一秒就瓢泼大雨。六天里衣服一直都是湿的,贴在身上,手机也因为进水报废了。遇到需要导航、和别人交涉的时候,Tianwei全靠Hendrik的帮助。 “我小时候看电视纪录片,心里就有一个梦想,想去巴西看亚马逊雨林。这次到了巴拿马也算见识了原始雨林的样子,”Tianwei说,“完全没有公路,只能靠走,每天要翻山、过河,之前听说路上有劫匪,万幸我们没有遭遇到。” 没有人知道有多少人永远留在了达连隘口。那些走出来的人大多会在雨林出口的难民营里稍作停留,营地是巴拿马政府设立的,他们会在这里录入难民的身份信息。“当天大雨滂沱,我发着高烧,跌跌撞撞总算走完了雨林的最后一段,”Tianwei说。 由于绝大部分人的目的地是美国,巴拿马等中美洲国家并不会阻拦他们。巴拿马当局与红十字会等国际组织合作,为难民提供必要的食物和医疗,随后安排巴士将他们送往哥斯达黎加边境。 从难民营出来,Tianwei和Hendrik一起坐车往北到哥斯达黎加。 Hendrik一路把800美元的现金藏在内裤里。但有一天坐车的时候,他发现钱不见了,来来回回找了很多遍。路上委内瑞拉人遇到黑警索贿,最多也就给五到十美元,这800美元相当于他的全部家当。Tianwei说:“在这之前,Hendrik到哪里都是很果断、能独当一面的样子,这是我路上唯一一次看到他掉眼泪。”当时,Tianwei有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猜想对方会不会骗他,好管他借钱。但他还是选择了相信朋友。 因此,在从哥斯达黎加边境到首都圣何塞的路上,Tianwei替他出了全部费用。后来Hendrik联系到家人汇钱,一分不差还给了他。 从尼加拉瓜越境进入危地马拉前,Hendrik找了专门做偷渡客生意的司机送他们过境。司机看了看Tianwei,说,其他人每人付50美元,但这个中国人要付100美元,因为中国人过检查站的时候太显眼,风险太大。 因为怕边境警察拦车,Tianwei生平第一次钻进了汽车后备箱里,蜷缩着躺了半小时。直到过了检查站,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从危地马拉越境进入墨西哥时,为了躲开检查站必须翻山。到了山顶Tianwei又发起高烧,并且开始打冷战,他害怕自己得了疟疾,就拜托Hendrik陪他去医院检查。 他在翻译软件里输入自己的症状,把翻译出来的西语拿给医生看,医生的脸一下子严肃起来,说他可能得了登革热,这种病会引发严重出血,甚至导致死亡。 “我心想,完了,我的美国梦从此结束了。” 检查结果出来后,幸好是虚惊一场。 当天晚上,惊魂未定的Tianwei烧还没退,但为了躲避墨西哥警方,他凌晨3点就起了床,和同伴搭车继续向北去。 “一路躲警察也很看运气。有的警察觉得中国人有钱,张嘴就要200美元,换成南美人,要价就很低;有时候给钱就能了事,有时候给钱也不行。”Tianwei说,“我们幸运没有被抓。听说有人被关进去十天半个月,出来以后还要花钱找蛇头继续走。” 最后的难关——从墨西哥入境美国 接受歪脑采访的20多位线友几乎一致表示,越往北,路上面临的挑战就越大。 面对日益严峻的难民危机,美国政府在过去几年中不断给墨西哥施压,要求其配合美国移民执法,阻止移民经墨西哥越境。许多“线友”都在墨西哥境内被警方拦下,送去移民拘留所盘查。 “墨西哥移民局也要完成KPI。一个省发的难民纸,可能到另一个省就作废了,如果路上被墨西哥警方抓到,就会被送回东南部的塔帕丘拉移民拘留所,”Tianwei表示。 在墨西哥东南部的塔帕丘拉市,有一座名为“21世纪”(the Siglo XXI)的移民拘留中心,由墨西哥当局管理。这个原本可关900多人的拘留中心长期人满为患,墨西哥警方每天都把路上拦截到的移民送到这里关押。 “我的房间大概有12张上下铺,除了我都是委内瑞拉和海地人,”一名去年9月被关押的线友说,“不知道会不会被释放、什么时候会被释放,那种未知是最让人害怕的。” 这名线友付了500美元请了一名律师。“我和律师都没见过面,只是听说交钱就能早点被释放,”他最终被拘留12天后获释。 塔帕丘拉一间移民权益机构的专家尤莉利亚·萨尔瓦多对媒体表示,美国和墨西哥作为移民的目的地和中转地,没有全面、人道的应对方式。“相反,他们的应对方法就是把美国的边境(执法)扩展(到墨西哥)。” 离开塔帕丘拉后,这名线友用1100美元买了一辆摩托车,骑行4000公里穿越墨西哥,到达边境城市蒂华纳,这里与美国加州南部接壤。 Tianwei也选择了蒂华纳。他坐着大巴从墨西哥城北站出发,先一路向西,然后沿着锡那罗亚省长长的海岸线向北,进入加利福尼亚湾东部荒芜的沙漠。到了与美国圣地亚哥接壤的下加利福尼亚半岛,就可以看到绵延的边境墙。 “很震撼,我想着自己用不了多久可能就在墙的另一头了,”Tianwei说。 越境的那天,Tianwei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水,希望能躲避边境警察,但越境后走了不到10分钟就看到有车开过来了。“山头上都有红外摄像,警察说,谁越境过来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Tianwei回忆,他被警察带到了边境拘留所。在那里每个人都会被登记指纹和身份信息,还要回答为什么离开母国。“如果回答得不好,就会被送去移民监,我很担心他们的系统里能查到我的社交媒体和之前在国内的经历,然后怀疑我是间谍。” 他说,当时和他一起进拘留所的有30多个中国人,其中七八个被送去了移民监狱。幸运的是,警察并没有过多刁难他,两天之后他就被释放了。 边境警察把他和一同释放的人送去了圣地亚哥一家天主教慈善机构开的宾馆。在这里他们可以免费住两天,然后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墙的另一边 多数“线友”会选择从蒂华纳越境进入加州,加入这里庞大的华人社群。暂时获得自由后,Tianwei的第一站是洛杉矶附近蒙特雷帕克市的“丁胖子广场”,这里是南加州华人社区最集中的地方之一,也被称为“新手村”,是许多新移民找工作、联系律师的起点。从这里开始,人们逐渐四散各地。 西门一家人住在北加州湾区,两个孩子英文进步了不少,还在适应学校的生活。由于这几年申请庇护的人数激增,获批可能需要等几年之久。 等待的这几个月,路上的艰辛在他心里已经淡了许多。“希望小孩在远离独裁的地方好好长大,一切都是值得的。” Tianwei搬去了生活成本较低的德州达拉斯。他打算留在德州打工,还完借来的七万块钱路费,能够先生存下去,现阶段赚钱是最紧迫的。对于未来,他没有太具体的想法。 巧合的是,与他一路同行的好友Hendrik就在距他车程三小时的另一座城市奥斯汀。 “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也在走线来美国的路上,已经到了墨西哥的塔帕丘拉,大概很快就能团聚了,”Tianwei感到十分欣慰,“如果哪天我要离开德州了,大概就是庇护申请有进展了。到时候我应该会去看看Hendrik一家人。” 为保护受访人隐私,文中西门、Tianwei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