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离开中国去日本读书,林森选择了结婚。 出国读书和结婚这两件事听上去好像没什么相关性,但是她形容结婚就是她这个“物品的所有权转让”:“我的所有权就像物品一样从父母手上转移给了丈夫。”林森来自一个“控制欲非常强的原生家庭”,她的父母一直反对她出国上学,反对她去日本。 她家住东南沿海一个相当“传统”省份的小城市,20岁的时候,父亲以拜年的名义带她去很多不认识的叔叔阿姨家,并嘱咐“穿的乖巧漂亮点”。林森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因为那些叔叔阿姨的共通点都是“小老板”,更有个年龄和她差不多的儿子,“他们就像菜市场里的白菜一样从头到脚打量我”。 “如果是我自己选择的结婚对象,(出国读书的事情)当然会比我父母更容易商量和说服。即便我已经成年,我父母仍然理直气壮地把我当作一个物品,可以任意处置。我能逃离的原因纯粹只是因为我运气够好,找到了人品比较好的结婚对象,能赶在我爸妈的安排之前抢先结婚。”而她也确实说服了丈夫支持她出国深造。 林森没有读完国内的大学,她决定辍学的原因是学校带给她太多“痛苦”,无论是教学气氛、生活气氛还是无处不在的肃杀政治气氛。她特意提到了大学中的“形势政策课”令她异常反感,“经常有‘军事博主’一样的人物来开意识形态讲座,内容无非就是中国崛起,并进行仇恨灌输。” 类似的政治抑郁也令黄铠选择离开中国,“日本不是年年都有年度汉字吗。我的年度汉字,就是‘逃’,”他带着些如释重负的笑意对记者说。 当时负笈日本的随身背包里,他带着两本书,一本是《大逃港》、一本是《圣经》,在机场的候机大厅,他一直在读“出埃及记”。“我的状态和当时的逃亡者是一样的,就是要到一个适合人类生活的地方去。” 黄铠是个颇认真且有仪式感的人,来日本前,他曾经两次爬过深圳的梧桐山,那是中国改革开放前最著名的逃港路线。 从1949年到1980年,有上百万人冒死走上逃亡去香港的道路;“而当时那些逃亡者的后代——香港的年轻人在抗争后又要再次逃离共产党的统治。”作为广东人的黄铠,对这种背井离乡的勇气感同身受,他说,“前人逃亡的路就是我现在的路。” 出国读书的最大门槛是钱,来日本留学是因为省钱 大学毕业后,黄铠用了将近5年筹划自己赴日读书的“逃亡”计划,主要内容就是打工攒钱,并在这段时间里自学日语。为了能攒下钱,他返回了广东的家乡找工作,这样至少能够省下房租和一部分饭费。黄铠的父母过去都是下岗国企员工,之后下海经商并在广东站住了脚。关于赴日的计划,黄铠不确定父母是否会支持他,索性就瞒着家人先斩后奏,独自攒钱、独自申请学校。 几年间,他形形色色的行业都闯荡过,做过信贷公司、当过炒票的黄牛、也给广告公司打工写过软文。每次拿到工资,他便会把赚到一部分钱换成美元现金存下来,他的计划是每个月攒下500美金。虽然和家人同住,但他并没有把自己出国读书的大计告知父母,结果前期放在月饼盒里的1200美金就被母亲稀里糊涂的扔掉了。虽然如此,他确实在四年多后存下了24,000美金留学资金,这让他足够支付去日本的中介费、头一年的语言学校学费、住宿费、机票和各类杂费了。 当他把一切手续准备妥当,并知会家人的时候。母亲虽然担心儿子一人在外闯荡的困难,但更多的还是支持,这令黄铠感到意外。“毕竟是经历了三年封城,他们是知道外面的好的。” 小韭来自东北,那是赴日中国人的主要来源省份。关于很多东北人赴日的原因,他直白地说:“穷”。曾经“共和国的骄子”因为经济体制落后、工业没落、下岗潮而一蹶不振的故事已经无需赘述。小韭说自己5年前出来读书的时候,所在小城市的人均GDP不过2000多人民币,“你想2000多人民币,就是什么都干不了,如果是外来务工人员的话,租个房子一个月可能已经要800。” 高中的时候,他曾经跟团去过一次上海旅游,看见上海的高楼大厦,对比家乡令他有了巨大的落差,两座城市给他的感觉就是天上地下。要知道,同一时间他家门口才铺上了柏油马路,而赶集的传统也仍然延续——“每次大集都能看见大爷大妈赶着驴车卖白菜”。他的父母都是工薪阶层,明白不能让小韭去挤高考这唯一一条独木桥。由于家中经济实力不足以支持他去美加读书,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日本。 选择赴日读书的原因对林森来说也是如此,“价格便宜、门槛低”,尤其是相对英美等西方国家来说。从经济上考量,语言学校的学费5,000到6,000美元每年,私立学校每年依据文理科和艺术系不同,每年学费介于7,000到15,000美元左右。而赴英国就读的留学生每年需要支付15,000到35,000美元不等的学费,相较之下日本优势明显。 而林森所谓“门槛低”则包括三个方面,首先签证便捷。申请者可以通过学语言的路径申请日本的语言学校,便可以获得长期签证迅速便捷地登陆日本;其次日本更容易留下来,哪怕是语言学校毕业,有了一定时间的在地经验和良好的语言能力,便有更多工作机会,更不必说日本本地大学的毕业生。 第三是合法打工比较容易,海外留学生有每月120小时的合法打工时间,而哪怕挣最低工资也足够获得一半以上的生活费。而且日本和中国之间贸易频密,一些简单的代购、导游等小生意也能补贴他们的收入。林森明白自己财政尚未独立,也难以通过家庭获得足够的学费和生活费,她才选择“润”向了日本。 根据日本学生支援机构(JASSO)历年的统计,自2017年开始,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包括大学院、专门学校、语言学校等)首次突破十万。在疫情前的2019年,中国留学生更达到最高的12.4万人,虽然之后几年许是因为封控原因,数字略有减少,但是也没有低于十万人,占整体留学生的比例基本高达40%以上,远超过来自其他国家的留学生数量。 在五花八门的打工中为自己挣生活和前程 到了日本,林森不用再担心父母再横加干涉她的生活,也不再担心在公交车、地铁上被无情的推挤。她说:“日本给内向敏感的人保留了生存空间,如果在国内,你就会被说是不适应社会。” 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生存的压力。家中支持的生活费捉襟见肘,她平时大部分时间只会吃超市99日元(约0.75美元)的饭团,每每要等到超市夜间打折的时候去买盒饭作为晚餐。晚上在私塾里学到一半,她会偷偷溜出去抢附近平价超市的盒饭,有老师说她不专心学习,她平淡回了四个字:“生活所迫”。 周末她会去打零工赚钱。第一次的工作是去附近工厂给快递盒打包,工资时薪是大约1000日元每小时(约7.5美元),一天便能赚一万日元。“日本赚的真是多,在国内为了饭钱挣扎,日本随便打工就可以超越果腹,能够吃点好的,也能买点东西。”她拿着第一次的工资,去了稍稍高级一点的连锁餐厅“松の屋”,点了比平时“贵一点点”的炸猪扒饭。 根据日本学生支援机构(JASSO)的最新调查,2021年有67.0%的在日海外留学生都在打工。主要以轻体力劳动为主,根据调查,海外学生从事饮食业和贩卖类的服务业工作者,占比达到65.2%,而这些工作的日薪则基本与当地的最低工资持平或者略高。 记者请林森列了她这几年在日本都打过什么工,她想了想便写下多达14份工作,从夜班搬砖的建筑小工、深夜送报工、居酒屋服务员到私塾和幼稚园讲师,五花八门,个中辛苦不言而喻。她讲到,在做居酒屋后厨的时候,要忍受凶巴巴厨师长的职场霸凌,一个不如意便会直接开骂“滚回国去!”;而做居酒屋的前台,又要遭遇日本猥琐大叔的骚扰,“他们经常会做出语言骚扰,‘小姑娘多大啦?小姑娘你很可爱’”,三两杯酒下肚,那些醉醺醺的大叔就会变本加厉,被摸屁股更是家常便饭,“你叫出来反而会被人觉得小题大做”。 生活的压力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考学压力。林森7月到达日本,12月便是大学入学考试。父母对她说:“考一次试试看”,但她明白机会只有一次,父母不可能再等她一年。“半年内,如果考不上就要回国做家庭主妇、生孩子。”她知道自己过不了这样的生活。她是艺术生,日常的生活非常规律紧凑,上午画画,下午学语言,晚上继续画画或学习。 历经艰辛,林森最终通过努力成功考上了日本两所最好的美术大学。公布成绩的一刻,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把网页刷了又刷,错愕和狂喜的表情同时挤在她的脸上,“那时我终于看到未来了!” 如今有了名校生的加持,她的兼职也逐渐“升级”,变成了在私塾里面做老师。未来她期望毕业之后能够找到稳定的工作,“有了工作签证,以后入籍也好,都不用再被控制了,那时我才真正有独立的未来。” “先斩后奏”的黄铠由于父母的支持,在日本的生活压力减少很多。他觉得,无论是生活还是吃饭,其实东京的花销和广东一线城市差不多,甚至一顿饭的量还更大。去年东京市政府和新宿区政府分别给当地住民提供了5万和2万日元(约为370美元和150美元)的疫情补助,他也忍不住向母亲炫耀了一番日本的“制度优越性”。 虽然当下的经济压力并不紧迫,但是黄铠仍要思考自己未来的出路。他的设想与其他中国留学生略有不同,虽然有国内大学的文科类文凭,但是他打算在读完语言学校之后,进入专门学校学习电子应用工程。对于从事技术类工种,身边大部分同学仍然嗤之以鼻,认为学历越高就越不应该做技工。不过黄恺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有技能才能够在新环境里有稳定的立足之地。“对我来说,用劳动,特别是有技能的劳动去换取工作是很正常的事。”他向记者描绘了一个清晰的职业进阶路线,从电子产品的维修到企业的开发工程师,重要的是他能在这样一个发展路径中找到稳定的可持续性。 毕业回国后“见到真实而荒凉的世界”,她决定再润日本 对如今很多海外留学生来说,回国的前景不再具有吸引力。中国经济一日千里、生活欣欣向荣的时代已经过去,这里没有更多空间和资源分配给源源不断的年轻劳动力,更难以满足他们向往多元、自由的精神世界和对社会正义的要求。在激烈的“内卷”中,传统的家庭和社会文化让他们深陷在痛苦的人际关系里。相比之下,海外朴素的物质生活似乎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经过北京互联网企业里的一番摸爬滚打,AKO在上海封城前回到了当初留过学的日本。在北京五六年的时间里,AKO换了四份工作,搬了七八次家,虽然月薪越来越高、生活条件也越来越好,但是在北京的日子仍然让她窒息。 当时北京正在清理“低端人口”,在大型互联网公司工作的AKO自然能躲过被“清理”的厄运,“就因为我赚的还可以,不至于沦落到那种需要住半地下房子的情况,但我有一种随时都可能变成他们的感觉。”她知道当时民间有给被驱逐者分享住处的自救运动,便向室友询问能不能把自己租住的地方分享出来,室友一脸鄙夷,问:“你为什么要参与这种事情,他们跟你有什么关系吗?”一边是无家可归的“低端人口”,一边是朋友圈里日常的岁月静好,这让AKO感到分裂。 她在2019年的夏天去了香港,坐在8月31日晚上从旺角开往太子的地铁列车上,她那时距离警察进入车厢殴打市民的列车只差一站。她的列车在旺角停留20分钟再度启动后,她在太子的月台上看到了仍未消散的烟雾、散落的警察盾牌和倒地的民众……回到内地,她身边“每一个同事却都在喊香港暴徒,都在说香港人不对”。 她觉得身边的同事朋友都是“高素质”的,要么很小就去外国留学,要么家里有钱,也上过很好的大学,“他们甚至有些人还非常有理想,大家会聊文学、电影;但你和他们谈香港发生的、低端人口这些事情,他们是概不care的。” “我感觉我的生活在一层一层的打破,那个象牙塔之外一层一层,见到这个真实而荒凉的世界。”很多朋友调侃AKO是个“外宾”,是个理想主义者。她说以前在日本读大学的时候,周围流行的都是左翼思想,对很多话题本觉得很理所当然了,“比如说男女平等是理所当然的,LGBT权利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中国的生活让她觉得格格不入。“无所谓理想主义不理想主义,这是一个是非问题。”于是,她抢在封城前不顾一切地离开中国,回到日本。 生活在同属东亚文化圈的日本,也并非事事顺心。AKO如今在一个“相对开明”的日企工作,但日本僵化的职场文化和性别不平等问题还是令她颇为绝望。“企业招人的时候要求有独立自主性,但同时也要讲团结。若是太自主一定会被主管挑刺,最后还是要等待老板的决定,否则会被批评‘没有协调性’。” 性别问题更是日本的痼疾,她说公司的女性社员比例极少,开会有80%的情况在座的只有她一位女性员工;高层的董事会也是到了今年才终于有一位女董事。AKO不是没有升迁的野心,但她已经意识到领导分配工作的差别——经常把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交给她,而抛头露脸的工作留给自己。AKO也会思考:“如果不工作的话,日本值得我留下吗?”她目前还没有答案。 林森偶尔会被“天真”的日本朋友问到赴日读书不想回国的原因——日本人普遍并不爱负笈海外——她便会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让他们明白,中国在2021年大规模整顿教培行业,一夕之间造成上千万人失业。“在中国生活和就业是不稳定的,我无法确定那样的变故会不会突然降临到我的头上。” 正在日本准备深造研究生的小韭反问记者:“回去能干什么?回去东北人就只能考公务员,那我又考不上公务员。从小到大人家就觉得一个人如果不当公务员,就会被说没前途。”他认为东北是官僚主义非常严重的地方,哪怕经历了失业大潮,东北人的心态仍然对“铁饭碗”非常依赖,“因为东北这个土壤,不像北京、上海,不适合私企生长,我回去也只能跟着穷。” 黄铠说的更加决绝,他引用当初“大逃港”期间一个逃到香港的农妇的说法:“我死后,连骨灰都不要吹回这边(中国)来。”4月的日本,樱花刚刚凋谢,一场大风旋即把正在席卷中国十六省的沙尘暴吹到了日本。这是日本16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沙尘暴。 为保护受访人隐私,林森、黄铠、小韭、AKO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