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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校园霸凌的电影《少年的你》,日前获第39届金像奖最佳电影。校园霸凌频繁出现在影视作品中,带点暴力与残酷的浪漫,成为主角青春成长的点缀。


然而真实生活里,欺凌远比电影更普遍、日常,反而常被忽视,尤其歧视、恶作剧、嘲讽、辱骂等没上升到残害肉体的霸凌,更被当成司空见惯的玩笑。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19年的报告指,32%的学生曾至少遭过一次学校同龄人的欺负。那些遭遇欺凌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讲述校园霸凌的电影《少年的你》电影海报。(网络图片)

 

从“霸凌者”到“被霸凌者”

13岁的蔡瞳(化名)从未想过,《流星花园》中道明寺们对杉菜的校园暴力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像电视剧情一样,推开课室门,一堆书劈里啪啦落下来。那是她的课本。黑板上“蔡瞳,婊子”四个字,触目惊心。

 

现实不像电视剧,蔡瞳没有从天而降的男主角拯救,也不像杉菜得到施暴者的认可和关注。蔡瞳像多数被害者一样,被暴力笼罩多年。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一天前还好好的,突然……就好像变成全班公敌了。当时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一方面是课本砸的疼,另一方面就是委屈,还有吓的。”

 

偶像剧《流星花园》中出现的学生遭遇校园霸凌的情节。(网络图片)

 

蔡瞳,27岁,香港本科毕业后去美国读硕士,如今是初创企业老板。她目光明亮,说话快。

 

“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所有的朋友,被全班孤立。在此之前,我才刚拿了话剧节的金奖,排练的话剧男主还是我们级的有名的帅哥,我感觉就是一下从天堂狠狠摔到了地狱一样。”蔡瞳描述,“之前小学时候也见过同学被人霸凌,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自己身上。毕竟当时我也算是一个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吧。”

 

如今蔡瞳身穿男装白衬衫,卡其色工裝裤,帆布鞋,一頭短发。她不着粉黛,一堂浓眉,实在不像“小公主”。

 

“我在初中前就是个小公主呀,”她给我看儿时照片,扎着辫子,天蓝色泡泡袖公主裙,与现在风格相去甚远。“小学不是有什么少先队么,我可是大队长呢,全校最风光的人吧。穿着小裙子,带着小红花,国旗下领奖的那种‘别人家的小孩’。”

 

少先队大队长,内地每个小学都有,说是学校最出彩的人也不为过。蔡瞳说,当时女孩围着她,男生也不敢欺负她。因为太优秀,总有“不怎么好的同桌”。

 

所谓“不怎么好”,就是同学都讨厌。她印象最深的是个五年级转校生,不是城里人,长相被认为又黑又土,说话带口音,身上脏兮兮的。蔡瞳就像其他同学一样,不喜欢他。

 

“那时候所有人都欺负他,一下课他就不见了,回来身上总有伤,据说是被其他同学打的。”蔡瞳说,“我那个时候知道,但没有阻止,因为我也不喜欢他。觉得他脏,和他坐同桌也画好界限,不许他碰我的东西。”

 

“你打过他么?”

 

 “没有,但我也没有阻止过别人打他。我还记得他挨打了也不哭,只有一次哭的,就是他们太过分了,在讲台上把人家裤子脱了。”蔡瞳说,“那一次我也觉得太过了,悄悄叫了老师,然后他就哭了。”

 

近年来,校园霸凌事件不断,引发关注。(网络图片)

当时蔡瞳没想过同桌身上的悲剧几年后会降临到她身上。原因是她引以为傲的话剧节金奖,她演了朱丽叶,而罗密欧是年级的“级草”。

 

“他们觉得我不配当朱丽叶,是几个女生带头开始的,然后不知怎么就有人造谣我给罗密欧写了情书。再后来,就变成我去发短信约罗密欧上床,当时我14岁不到,连男孩子手都没拉过。”蔡瞳困惑地说,“但所有人都相信了。不过仔细想想,这件事发生以前的我,性格的确有点骄纵,应该是很让人讨厌。所以墙倒众人推吧。”

 

“那个时候真的痛苦,每天不敢上学,上了学也不敢说话。只要一说话就有人指着你鼻子骂,‘婊子住口’!’”

 

最让她痛苦的是“罗密欧”的反应。蔡瞳承认,当年对“罗密欧”有朦胧好感。“他是当事人啊,我有没有写过情书,有没有告白过他是最清楚的。可是他没有站出来为我澄清,甚至是,在一群人围着我嘲弄的时候,别人找他求证的时候,他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居然,还默认了。”

 

蔡瞳一声嗤笑:“或许觉得,有女生给他写情书这事很牛逼吧。所以我从此就很讨厌男人,觉得他们虚伪。如果当时有一个人出来帮我说一句,或许我都没有那么痛苦。”

 

 “那你现在是一直单身吗?”我带着冒昧,小心翼翼问。

 

“不,我马上要结婚了。”她抬起手,露出婚戒,“女友和我大学就在一起了,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

《流星花园》中的女主角杉菜曾一度遭遇校园霸凌。(网络图片)

 

60岁了,但霸凌记忆始终在那里

1966年,文化大革命拉开序幕。读小学的李姨开始了10年的噩梦。

 

“我已经60多岁了,但是至今看见那种木制的,Y字型弹弓都会发抖,”李姨说,“那时候走在路上,会被男孩子们用弹弓打,好一点的时候是纸,大多时候就是地上的石子。”

 

童年李姨生活在华北二线城市,地上还没有柏油马路,碎石子混着煤渣随手可得。

 

“你不会知道石头从哪个角落冒出来,重了就见血。不过到底还是一群小学生,见了血他们也害怕,后来就改用没有那么尖锐的石头,或者纸团了。”

 

纸团也不是一般纸团,浸了水,用牙咬得硬邦邦,打在身上一块淤。

 

 “一般打人的都是家里‘成分’比较好的,像我们这种‘成分’不好的就是挨欺负的。我们家在班里算是‘成分’差的,所以我是被欺负的最厉害的。有一次,他们在路上抢我书包,被我爸爸看见了,我爸爸吼了他们几句,把他们吓跑了。结果第二天晚上,他们家人就把我家全砸了,玻璃碎了一地。所以在学校受了欺负,也再也不敢回家说了。”

 

进厕所就被反锁,课桌被画乌龟,无缘无故被同学打一顿,无处不在的弹弓石子。这成了李姨的日常,然而家长、老师不能帮忙,因为家长和老师也成分不好。

 

 “我记得有个男孩子,家里成分比较好的,他爸爸其实是不认字的,但文革以后就当了校长,他是欺负人欺负的最厉害的,老师也怕他,算是当时的校霸了。”  

 

当年英文不被重视,但有一句必须会:Long Live Chairman Mao (毛主席万岁)。校霸趴课桌睡觉,老师把他叫醒,校霸一把推开老师,说了句谐音:“冷了戴棉帽。”然后说,“如果你再吵着我睡觉,我就告诉别人,这句话是你说的。”

 

没人敢再说一个字。这样开毛主席玩笑,是能掉脑袋的大罪。 

 

李姨说:“我当时吓死了,恨不得连听都没听见过这句话。我英文一直都不好,但是这句话和这件事至今都记得。”

 

李姨不愿与小学同学有任何来往,“没有什么美好回忆”。

 

她留下深刻阴影,在子女教育上特别敏感。“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曾经被班里男同学打过一次,那次我气的浑身发抖,叫了几个男同事在放学路上直接就把那臭小子堵住狠狠教训了一顿。我当时真的恼火到了极致,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每一次上学都战战兢兢,被同学欺负的痛哭也得不到任何人帮助。后来女儿班上再没有人敢欺负她,因为都知道她妈妈非常凶。”

 

李姨至今还会做小学的噩梦,但她不认为自己特别不幸。因为身边有人更凄惨。

 

“我算是运气很好的,校霸虽然在我们班,但是也就是拿弹弓打打人,欺负欺负我。我爸爸妈妈不能为我出头,但至少还活着。”

 

她强调“活着”这个词。她请我喝她手泡的茶,如今随女儿女婿住,膝下承欢,小外孙常跑来求抱。 

 

隔壁班同学家里是印尼华侨,相当不好的“成分”。爸爸被活活打死,母亲被剃阴阳头,直接跳湖。“全家都死光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老师其实很可怜他,但是不敢收留。”

 

“他是被打的最厉害的,不光我们级的孩子打他,其他年级的,其他学校的也打,时常就看见他一身血,基本天天挨打。”李姨说,“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大约也是死了吧。”

 

 “这是很普遍的事情,你去问任何一个妈妈辈,在中国年代生活过的人,他们都有这样的同学或邻居。能坐在这里说故事的,已经是幸运活下来的人。” 

 

被忽视的冷暴力:我只想选择干净的人

从16岁到20岁,从高中到大学,20岁的天池一直在面对校园冷暴力。比起蔡瞳和李姨,天池的同学没造成肉体损伤,只是忽视及嘲笑。

 

高中时天池是重点中学转校生,一时跟不上节奏,成绩不好,遭到同学冷遇和白眼。

 

“好一点的情况是,我提出的问题,永远不会有人解答。我跟他们主动说话,也不会有任何响应,他们好像当我不存在一样。”天池说,“坏一点的时候,遇到他们心情不好,就会嘲弄我,说我身上有臭味,说和我讲话人会变臭。我只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帮我,我是孤独的。”

 

他跟老师反映过,老师说:“你先把成绩搞上去,不要想那些有的没有的。”他不敢跟家人说,父母把他弄进重点高中花了很多心思,不想再让父母操心。

 

天池后来参加了三本学校的自主招生。 “我到了后期根本不想上学,也不想面对老师,就躲在家里,后来也没参加高考,就上了这个自己不喜欢的学校。”

 

那时起,天池开始用“干净”和“脏”界定周围人,不屑与他感到“脏”的人说话。

 

大学第一年,天池就遭舍友排挤,原因是太孤傲,不想和室友一起打游戏。“他们觉得我高傲,眼睛长在头顶上。而我觉得他们脏。”天池说,“我觉得好多人都脏,包括高中那些人。”

 

如今天池也做兼职网络情感陪聊师。“网络陪聊”近年兴起,中科院教授林春认为:“现代社会人的压力大,如果告诉身边的人会有很多尴尬,因此他就会选择这种网络陪聊的方式进行倾诉,以达到缓解压力的需求。” 

 

天池说,他一边给别人慰藉,一边自己天天想去死。

 

“我干这个不为钱,就为了充实。陪着人聊完了,让他们纾解压力了,我觉得自己有点价值。”然而天池的店主告诉我,天池是店中最糟糕的:“非常多差评,不主动,完全不会和客人沟通。”

 

天池说,他只想选“干净”的客人,想给客人“满眼微笑,心理正常,善良好人”的印象,但也希望遇到同样“干净善良”的人。

 

教科文组织于2019年指出,校园暴力与霸凌已成为全球性重要问题。图为法国巴黎中学校园内竖起的反霸凌标语。(图:法新社)

 

你会原谅他们吗?

校园霸凌不是愉快的话题,提及过去的蔡瞳几次落泪,李姨心有余悸,正在经历的天池,更是日日深渊。

 

我问三人同一个问题:“你们会原谅当时带头施暴的人吗?”

 

蔡瞳反问:“你觉得,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是报应吗?我从一个默认校园霸凌的施暴者,变成了一个受害者。有时候我自己想想,也许这就是惩罚吧。”

 

她说,如果时间能流转,她一定压制那些欺凌弱小的手,真心跟对方说“对不起”。

 

“初中时我最希望的事情,就是有人在我被欺负的时候,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哪怕一句都好。”蔡瞳说,“所以,将心比心想想,小学的那个同桌也许也很想要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吧。”

 

对施暴者,蔡瞳轻描淡写:“恨他们太累,死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好,我不会去帮他们上香的。”

 

李姨则说了个亲身经历。小学同学中有个女孩叫阿梅,工人家庭出身,父母和善,常招呼同学去家玩,是李姨小时“最羡慕”的家庭。

 

高考恢复后,李姨成了炙手可热的医科大学生。参加工作不久,李姨在妇产科病房看到了曾羡慕的对象。

 

两人地位完全调转。当时是第一波下岗潮,阿梅的丈夫受到波及。而独生子女政策的大背景下,因为“家里想要个男孩子”,阿梅此前两次怀孕都做了流产。大概因为频繁流产,她情况不好,需住院观察,但家里已没什么钱。

 

“我把一个月工资拿了出来,给她交了住院费。没有别的原因,或者是因为看着当年高高在上的女孩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于心不忍,或许因为当时她没欺负我,反正就是觉得不能这么看着。”

 

阿梅的孩子保住了。多年后阿梅与李姨重逢,称李姨“救了她一命”。

 

李姨没有回答“会不会原谅”,只说:“如果当时换了那些人,我可能选择会和其他医生调班,躲得他们越远越好。”

 

天池则说:“我不想再见那些‘肮脏’的人,也不会羡慕他们没有被欺负的经历,我只觉得他们可耻,不配为人的可耻。” 

 

2017年腾讯新闻调查显示,校园霸凌会对被霸凌者的学业产生严重影响。38.2%的受访者观察到被霸凌者放弃学业,30%的受访者观察到被霸凌者转学。24.6%的受访者观察到被霸凌者短期不来上学。

 

调查显示的只是短期的可视化影响,对受害者而言,每一天上学都是地狱。对隔壁班级草有好感的蔡瞳,自此讨厌男性。60多岁的李姨,至今害怕弹弓。而天池未来能否摆脱阴影,也还未知。

 

他们年龄不同,背景不同,年代不同,却不约而同地说:“当时没有一个人帮我。”

 

校园霸凌成因很多,至今各国政府、教育部门也无解决方法,而倘若无论家长、老师、同学,见到霸凌时,不做无声“帮凶”,站到被霸凌者旁,告诉他们“我来帮你”,或许一句话,就能转变他人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