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过去没有见过选票，现在也还没拿到选举权的人，来到台湾不到两年，我却目睹了两次重大的投票，一是去年的“1218四大公投”（2021年12月18日在台湾举行的全国性公民投票案——编者注），二是今年即将到来的“九合一选举”（中华民国每四年的总统任期中间，即第二年的11月举行的地方定期选举，九类地方公职人员合并于同一天投票——编者注）。说来惭愧，尽管我对台湾过去几百年的历史如数家珍，却对眼下正在发生的选举一知半解：选举的规则、细节、各地方的阵营和派系⋯⋯不知道从何入手。经过不断地寻找，终于，在最近发生在桃园的两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找到了管窥台湾选举的切入口。 年轻一代的认同，和老一代的选票 第一件，是桃园有一个动漫coser，他成天在脸书上“显摆”他收藏的手办，包括最高等级钢弹（高达）合金模型，夏亚与座机“红色彗星”，经典的“绿萨克”，云州大儒侠史艳文⋯⋯这些玩具摆满了他的家和办公室。他Cosplay过《勇者义彦和魔王之城》中的“勇者义彦”，还在5月4日的“星际大战日”扮演“天行者路克”（Luke Skywalker）。毕业于台大土木工程系的他今年49岁了，听起来，这就是一个中年动漫宅的日常，但是现在，他是全台湾最知名的coser——他就是今年民进党的桃园市长候选人郑运鹏。在林智坚因“论文门”而退选之后，他立马接受征召，代替林智坚参选市长。本以为他会隐藏“动漫宅”这个和政治人物形象不太吻合的标签，谁知道他登记参选后没几天，竟然又开始拿着光剑拍照，大玩cosplay，还招呼大家一起拍。竞选主视觉还结合动漫，用动漫粉丝熟悉的“新世纪福音战士”EVA初号机配色凸显年轻元素。看来，动漫宅的标签反而还成为了他的身份辨识点。 第二件事情是今年的中秋，桃园荣民之家为在住的老荣民们（荣誉国民，简称荣民，是指在中华民国符合特定服役条件的国军退除役官兵——编者注）举行中秋晚会，特地找来辣妹，在八、九旬的阿公们面前大跳火辣艳舞，还拉着阿公的手摸胸。阿公们露出了久违的激动的笑容，甚至还有阿公感动到从轮椅站起来鼓掌⋯⋯这天的晚会是成功的，后果是严重的——短片被传上网后，引来非议，桃园荣民之家不得不出来道歉：表示日后举办活动将更加谨慎。但是年轻网友的评论却几乎一边倒：“让阿伯开心，总比坐在那儿打瞌睡好”、“我可以预约三十年后住进来吗？”“老人本来就有性需求啊，他们只是老了，又不是废了”。就连一些专业医师也表示，若此举让长者身心健康就是件好事，“长照本身，不应该被限制想像”。如果说真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就是不够平权——阿嬷也有看猛男跳舞、与猛男互动的权利——不过我觉得这不必太苛刻，因为荣民之家住的就是老兵，女兵本来就非常少。 Cosplay是给年轻人看的，跳辣舞是让阿公们开心的。如果非要说这两件事和选举有什么联系，那就是桃园或者说整个台湾的两个方向：年轻一代的认同，和老一代的选票。而桃园，恰好同时是六都中最年轻的城市——人口平均年龄约40.51岁，又同时是全台荣民和荣眷最多的城市。 悄然变化的政治板块 综观桃园的两位候选人，他们似乎也非常清楚到底谁才是自己的基本盘。因此，郑运鹏的“动漫宅男”路线到底能不能被年轻人接受，很难评估；但是很明显，他努力想营造了解年轻人、亲近年轻群体的印象。其实郑运鹏也不仅cosplay过动漫角色，他早在2005年的时候，还穿过女装——在某个支持性别平权的场合，这些都是台湾年轻群体比较接受的价值观。 而代表国民党的张善政显然是另一种路数，他也有自己的爱好——火车，但是在年轻人中估计难以找到共鸣。2020年台湾总统大选，国民党韩国瑜差蔡英文近300万票，大家发现，其中20至29岁的支持率，国民党仅有7.1％，与民进党差距近40%，也就是说，国民党的年轻票少得可怜。但这并不是因为国民党没得到过年轻人支持。2012年马英九连任，高举九二共识大旗，是得到了台湾年轻人支持的，因为那时候两岸关系密切，中国经济前景被看好，大批台湾年轻人摩拳擦掌要去中国大展拳脚。可2013年中国换领导人之后，情势生变，再加上2014年的太阳花运动，国民党失去了大批年轻人。而2019年初的“一国两制，台湾方案”出炉后，“九二共识”终于从国民党的独门好棋变成了甩不开的包袱。因此可以说，就算张善政去cos钢弹，也不一定能吸引到年轻人。 但是在老荣民群体这边，形势却相反，民进党无论有什么宏图，都难以施展。荣民的支持当然是很重要的，因为单身荣民逐渐凋零，现在的荣民几乎都有眷属，一个人能影响好几票。就连柯文哲都不敢轻视，2018年选举之前，柯文哲还专程到“国军宿舍”访问荣民，抢深蓝选票的意味相当浓。柯文哲说，退伍军人也是市民，他不管蓝绿。 荣民基于历史背景，支持国民党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但是，这也不一定代表他们反对民进党。我在龙岗参观异域故事馆的时候，发现周围很多人是滇缅孤军二代，他们对国民党的支持黏度非常高。但是近几年，民进党籍市长郑文灿在桃园超越颜色的施政获得了普遍认可，包括在龙冈建设“异域孤军纪念馆”和发展文创。他们非常认可郑文灿的施政，但是票依然会坚决投给国民党。这可能是某种台湾特有的“忠诚学”，国民党不需要做什么，就会得荣民票，台湾很多政治名嘴把这称为“组织票”。 但随着荣民凋零，蓝营在老兵族群的这一部分铁票仓，肯定也会发生变化。也可以说，老兵的凋零，也意味着整个台湾意识形态板块，甚至社会肌理的进一步重整——比如台湾风化产业。 外省老兵在过去很长一点时间，曾是台湾很多庶民风化业的基石。因为1949年随着国民党来台的百万军人，大部分都是单身，而退守台湾的几十年，因为要等着“反攻大陆”，很多人直到退伍也没有结婚。于是，在80年代开始，台湾出现了大量退役的单身外省老兵。这些老兵有稳定的薪俸，却没有眷属，他们孤独而失落，于是很多人把大把钱花在了寻找慰借上，在台湾很多城市里，你都能看到所谓的“阿公店”、“阿公茶室”、“红包场”⋯⋯目标客户几乎都是孤独的外省老兵。尤其是合法的风化业场所——公娼馆，由于馆内的从业者大多数年龄比较大，价格平民化，所以消费者也多是外省老兵这样的老者。 2020年新冠疫情初始，台北万华知名的“狮子王”超级传染事件，就发生在“阿公茶室”里。如今，随着外省老兵的逐渐凋零，以及“落日条款”（即公娼馆停止扩张和继承）的规定，这些庶民风化业也陆续成为历史。而桃园，也是全台湾最后一个关闭公娼馆的城市——今年6月30日，全台湾最后一家公娼馆，位于桃园市民权路99巷的“天天乐”关门，宣告台湾的合法娼妓业走进历史。 但是，历史的惯性影响仍然存在，其中一个良性的影响就是：让逐渐老龄化的台湾在老人长期照护这一方面，比较容易正视老人的性需求。 因此，仔细一搜，会发现桃园荣民之家的这次中秋晚会的辣妹热舞，并不是长照身心关怀的孤例。 今年7月，新竹的荣民之家启用了一种叫“荣莒室”的单人房间，是专门用来解决老龄荣民生理性需求的钟点房。荣民夫妻档，可以在里面享受单独的快乐时光，单身独居长辈也可以申请在里面“自娱自乐”，都是免费的。里面有各种“你懂的”免费杂志和可以播放“你懂的”影片的设备，此外，还专门设置了老人健康知识、态度及习惯等宣导，提供性沟通、性教育、性宣导、性骚扰防治。还有一些机构的照服员会帮助荣民长者代购飞机杯，或鼓励长者寻求第二春。 时代转弯处的选票之争 有人说，今年的选战中，都听不到候选人们的政见，因为论文和学历成了最热话题，吸引了所有注意力。其实，这首先这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统独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议题，即使是深蓝，也不会随便把“统一”挂嘴边，除了红统（指亲中华人民共和国，拥护中国共产党的一国两制，主张按“香港模式”统一中国，也有支持一国一制者——编者注）；即便只是曾经流行过的经济和市场意义上的“两岸一家亲”，如今也会面临质疑的目光。于是大家只能拿着放大镜寻找细枝末节的问题，而论文这个议题就在长时间的你来我往中，被营造成了一个最热门议题。 其实如果留心，就会发现，桃园的四个市长参选人（张善政、郑运鹏、赖香伶、郑宝清），都已经陆续拿出自己的政见，只是被论文的话题淹没了声量。我对比民进党的郑运鹏和国民党的张善政针对年轻人和老年群体的政策，发现了一些明显的区别。 郑运鹏作为民进党候选人，提出的政策主要是在延续郑文灿的政策之外，加一些基础设施提升作为修补：比如在桃园的各个C级关怀据点，优先装置免治马桶，以及让老年族群“看诊少排队”，筹设市立高龄医院等。 而张善政的政见更有人情传统——直接发钱。他承诺，若当选市长，将先从“重阳敬老礼金”开始，由新台币2000元调升至2500元。同时还将扩大现有老人爱心卡的使用范围，也就是直接发福利。在台湾这种人情社会，大家讲究见面三分情，张善政直接发钱解决柴米油盐真的非常有效。 但这一点很快招来对手的批评。民众党参选人赖香伶质疑张善政这样说“债留子孙”，“不是很负责任”。郑运鹏也表示，选举期间开福利支票，是比较廉价地用财政手段博支持的方式。但仅凭这一点，依然很难判断出两者的胜负。 不少人认为，就算郑运鹏努力亲近年轻人，但桃园民进党的票可能会被退党参选的郑宝清分走一部分。因为郑宝清提出的为低收入年轻人提供贷款优惠的问题，击中了很多桃园年轻人的需求。 另一方面，尽管国民党在组织票上有优势，张善政的选举同样有变数——很多在大陆的台商因为疫情隔离关系，两年没回台，早遭除籍没了投票资格，国民党可能会流失掉大量的台商选票。所以，国民党可能没有办法像过去一样调动组织票就能稳住大盘。 不管是民进党在桃园的换将和被分票，还是国民党候选人的提名争议和台商缺席，看似偶然，其实背后都有必然因素。那就是这几年的两岸形势和国际形势的骤变，或者说时代的转弯。 “一粒粒细沙”铺就通向未来之路 奇怪的是，今年还有一个最关乎年轻人权利的问题，也是蓝绿都很关心的问题，却反而遇冷：年底的“18岁公民权”大公投，和“九合一”大选同一天。今年，大家可以看到无数政治人物在为18岁投票权高呼，因为台湾的宪法目前规定公民投票权是20岁，可是，2023年即将生效的新《民法》却规定，18岁的公民就有纳税、服兵役的义务，可自行决定是否发生性行为、缔结婚约。也就是说，18岁的台湾人需要为人生负全责，但却没有投票权，无法用选票维护自己的利益和声张自己的诉求，宪法和民法相抵触了。于是，经过立委们提案，要求下修投票年龄。 于是，前面所有的“民进党更亲近年轻人”到这里却仿佛成了原罪，很多人下意识地认为，这项公投是民进党为了拉票之举。但其实，在这个公投上面，蓝绿白黄的态度罕见出奇地一致。 蔡英文说：世界200多个国家与地区中，只剩下10几个国家的投票年龄门槛在18岁以上，台湾也应该是其中一员。柯文哲说：台湾民众党从创党以来，一直主张“公开透明，还政于民”，公民权年龄下修，是朝野党派务实面对世界潮流的结果，也是当今所有政治人物必须完成的历史使命！ 朱立伦说：支持18岁公民权是世界潮流，也更符合国内法制现状。尤其台湾18岁的青年朋友已经可以投公投，现在透过修宪方式肯定18岁的公民权，能真正让青年族群的权利及义务获得平等保障。时力党主席陈椒华说：18岁公民权是世界民主国家的潮流趋势，更是时代力量一直以来的宪政主张，希望扩大青年朋友实质参与公民社会的空间！ 四大主要党派争先恐后表态，仿佛生怕表态怠慢，就会失去年轻群体的支持。 可这次对此表示怀疑和担心的，反而是广大民众，大家的普遍疑问是：18岁够成熟了吗？会不会被骗票？有足够的理智去辨别选贤与能吗？ 其实这个公投的通过机率并不高，根据规定，总同意票数需要超过选举人总额的一半，以今年的选举人口数来说就是965万票，门槛相当高。但是，大家仍然充满了警惕。 仔细想想，大家的担忧似乎不无道理。因为说到底，还是体现了大众对台湾民主成熟度的担心，他们总觉得目前的民意是可以被操控的；不同阵营的支持者都互相认为对方操控民意，每个人都认为除了自己以外别人都是被政党牵着鼻子走的。当然，这在大多数选票政治国家是个常态。很多台湾人最爱说的就是“台湾就是太自由了”，言外之意都是“怎么我讨厌的事情都成了合法的，我却拿此没办法”——比如同婚。台湾一边在某些领域走在世界前沿，比如同婚；但是另一些领域，却又停留在民国时期，比如通奸虽除罪，但是依然可能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其实在我看来，这都是台湾社会目前整体的不安全感的反应，这种不安全感不仅来自外部的威胁，也包括对内部民主的怀疑，和对媒体的不信任。台湾一路走到现在，过去的太多包袱还没卸下，未来又不够明确，很多人都有民主倒退的担心，台湾的自我完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选票本来就不是用来解决所有问题或者给出答案的。一张张选票，看起来只是一粒粒微不足道的细沙而已，可通向未来之路，又恰好是一粒粒细沙铺就出来的。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