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新冠疫情全球肆虐之时,台湾创下连续253天零确诊的纪录。然而自今年5月,新北、宜兰、台北等地陆续爆发本土社区感染,确诊案例飙升,台湾中央流行疫情指挥中心(以下简称指挥中心),于5月11号宣布全台进入第二级警戒状态。 5月14号,台北市长柯文哲宣布台北八大行业(酒店陪侍产业、舞厅等)须在次日早八点前停业,邻近县市陆续跟进。随后几天内,全台进入第三级警戒。 哪里还可以上班?全台酒店小姐断生计 台北酒店强制停业时,新北市的酒店开始招手,但他们抛出橄榄枝后不到24小时,新北也进入第三级警戒,酒店禁止营业。此时换邻近的桃园市酒店招手,但桃园政府也很快勒令八大行业勒令停业。整个北台湾的酒店都在5月15号被判死刑。中南部如台中、高雄开始招手,如意算盘没打几天,指挥中心便宣布全台进入第三级警戒。 进入酒店陪侍产业的女性,多经济状况不佳,不少有债务问题。酒店业戛然停业,断了从业者生计。 因此,政府明令停业后,依然有部分经纪人在业界脸书社群表示,有管道让小姐继续上班,有兴趣可私讯。对此许多酒店从业者纷纷表态,认为非常时期要团结赶快让疫情减缓,才能赶快让全台酒店恢复营业。 当时许多人呼吁,坚守两个礼拜,别为了两个礼拜收益让小姐染疫,让酒店业成为防疫破口。然而业界没想到,警戒状态没在28号解除,而延长到6月14日、6月28日,最后延至至7月12号才解封。警戒越延长,呼吁声浪越小,最后已不再有反弹声音。 只见停业标准,不见纾困配套 酒店业无预警被勒令停业,已非首次。2020年4月,一酒店小姐确诊,指挥中心在没有法源依据的情况下,次日强制全台酒店无限期停业。 过了一年,指挥中心定了疫情一到四级的标准,却没连带规定不同停业状态下政府提供怎样的纾困配套。今年5月中旬八大行业暂停,直至5月底行政院才公布纾困方案,6月上旬才可申请。纾困方案虽种类繁多,许多人仍被排除在外。 酒店小姐可申请的大致两种,以有无劳工保险区分:若在4月30日前加入职业工会,投保劳工保险,可获每月一万台币补助。但情色产业从业者多半没有雇主为之投保,也只少数人知道可加入特定职业工会投保;没有加入工会投保劳工保险者,则以家户为单位。然而不少情色工作者与家庭关系疏远,若以家户为单位审核,原生家庭的钱财不会救济她,反而成为她申请补助的累赘。 倒是去年12月成立、由酒店小姐与其他情色工作者组成的“台北市娱乐公关经纪职业工会”,提供了许多实务帮助。除协助从业者了解繁复的纾困金如何申请外,因酒店业有很多单亲妈妈,工会也串连各团体为单亲家长募款,提供育幼、紧急租金、紧急医疗补贴,还向社会募集酒精、口罩等防疫物资给需要的工会与非工会成员。 可多数情色工作者对这个不到一年的团体不熟悉,多半还是向经纪公司寻求经济纾困。 酒店小姐没钱赚,经纪人、经纪公司头也痛 30出头的凯哥出身酒店世家,5年前成立自己的公司,组织旗下的70多位女性工作者小姐们至不同酒店上班,在业界算有一定规模。 相较主流媒体聚焦于女性情色工作者停业困境,凯哥作为公司老板,更关注业主的现金流压力。凯哥表示疫情的“影响很多”。酒店停业,小姐没有收入来源,经纪人也没有收入;公司借出款项被套牢,还需额外支援小姐的生活费。 凯哥表示,多数进入酒店业的女性,都有借款需求,酒店业的惯例是会给从业者提供无息借款,换得工作意愿:“八成妹都是借钱。现在借十几万(台币)的妹一堆。她们不能上班,就没办法还钱。欠的钱没办法还就算了,一个妹,房租跟基本开销,一个月还要再支援她两三万。” 但他表示,“其实现在最担心的不是钱的问题,妹会不会‘喷’才是重点”。 “喷妹”为产业术语,意指好不容易招到旗下的小姐离开经纪人、经纪公司,失去一个人力资源。为了避免“喷妹”,经纪公司必须持续提供生活援助。 停业到7月12号,凯哥公司已近一千万台币被套牢,什么时候回本,没有概念。“现在大家就是在比谁的口袋深嘛。” 作为老板,凯哥还有余力应付,然而一线小经纪人十几万台币借款被套牢,就不是轻松的事了。有经纪人因小姐无法上班而没有收入,决定转移经纪权同时转移债权,让手头上还有现金度日。 “减少非必要外出”:不违法令规范,也成猎巫对象 第三级警戒带来大型群聚的娱乐场所强制停业,私人聚会也有室内5人、室外10人以下的规范。然而许多情色产业工作者,室内群聚人数未超5人,依然成为大众猎巫对象。 本为平面设计师的小乐是博客网站Onlyfans的素人情色影片创作者,Onlyfans的收益是他的主要收入来源。产业化的情色影片创作需不断有新面孔,大多时,小乐需不断在各交友平台寻找愿意与他发生性行为且愿被拍摄的对象。但疫情升温期间,人人自危。“传讯息去约,答应的人大概⋯⋯掉了八成吧。”警戒期间,小乐的Twitter每天更新的内容几乎都是疫情之前的库存。他当时表示,如继续警戒继续,他会考虑放低标准,“不是很有兴趣的身体也要约”。 这些素人色情影片创作,一般基本人力是两个演出者加一到两个摄影师。很多创作者甚至不用摄影师,手机装上脚架、调好镜位,直接开拍,完全符合室内五人以下的规定。 指挥中心指挥官,总统蔡英文,都呼吁民众“非必要,别出门”。虽非明令要求,却加重恐慌,使网上出现自发“防疫小尖兵”。这个时候拍摄散播性爱影片的人,逃不过千夫所指的命运。 这些批评情色从业者群聚的现象,反映社会对素人色情影片业的认知:即使制作这些影片是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但仍被大众认为那只是满足私人情欲的影像纪录,而非人赖以为生的职业。当产制内容的劳动事实被否定,为产制内容的外出,就被归类为“非必要外出”。 网络转型?实体情欲服务难以实现线上化 针对情色工作者疫情期间的困难,网上有人认为,这时该做的,不是倡导情色工作者有实体接触需求,而应教他们转型,让他们能线上远距工作。这个想法,执行起来没有想象容易。 疫情期间也有直播业者向酒店业抛橄榄枝,但多是需裸露的“黄播”。凯哥表示,的确有部分小姐暂转直播业,但不是每人都适合。酒店陪侍也分不同类型,他公司中大部分小姐原本就“没在脱的”,不太可能转型为情色主播;至于纯粹唱歌陪聊的直播,一般需直播公司配合,有“直播助理”帮忙开发客源、哄抬现场气氛,或安排托儿在冲高赞助金额。若非全职投入,直播公司不会提供资源,没资源的主播只能自生自灭。 同样觉得难转型的,还有以BDSM调教女王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叶子。从业五年的叶子也非一开始就风生水起:BDSM圈的网路平台不多,主流广告平台如脸书对Kinky(特殊性癖好)族群也并不太友善。直到积极参与社群活动、累积客源后,这一职业才成为叶子的主要收入来源。然而疫情中,她的收入没了着落。5月中到6月中,叶子从调教女王一职中赚取的收入,只有5000多台币,仅之前的一两成。 在主流想像中,BDSM很多互动内容无需太多肢体接触,应是疫情下相对安全的类型。但叶子表示,一些项目可能涉及体液接触,而且许多购买调教服务的客户,享受的是“女王”的整套表演,除了动作,表情也很重要,若戴上口罩,对许多客户来说,就失去购买服务的诱因,客源一落千丈。 叶子说,疫情期间,BDSM社群内部也鼓励大家减少实体接触,尽量改用网路调教,但其实会很艰难:“我不希望(在网上)留下脸的纪录,因为你没法难保他们不会反拍你的脸,然后传送出去。所以网调就只能看脚,或者是说只能听声音,但其实对有些人来讲刺激就少很多。他宁愿把钱存着,也不会想要来花这一笔。” 没有社会援助,只能自立自强 疫情下,台湾民间用各种方法,帮助受冲击产业:农产品滞销,连总统、地方县市首长都帮农民发声;餐饮业者停滞,不少网红给店家做无偿宣传。 然而,情色产业工作者要获民间自发支持,几乎是天方夜谭,只能业内自救。酒店小姐多仰赖经纪公司金援。其他类型产业,如色情影片创作者或调教女王,没有雄厚财力依靠,多半只能彼此支援。 Onlyfans的部分创作者发起“交换片库”计划,将自己频道的内容,跟其他创作者交换,授权对方上架。这不仅解决无作品困境,还可拉抬彼此知名度。 叶子则说,在调教圈中,即使收费付费,“主奴关系”并非只是当下愉悦,甚至可能出现复杂的身份连结。“会有一些我之前收费调教的对象关心我的状况,就是会心疼自己的那个女王的那种感觉。不过他们大多数都是提供物资比较多……帮助还满大的。” 疫情危机:推动性产业运动的一股力量 台湾的性产业运动,自1997年台北市废娼事件始。在台湾,“公娼”们原本合法领牌从事性工作,但时任台北市市长陈水扁遭市议员质询时质疑“台北市发放公娼证是合法剥削女性”,因而下令停止所有公娼馆营运,百家台北市酒店暂时关门。台湾第一个性工作者权益关注团体“日日春关怀互助协会”因而诞生,促成2009年大法官释宪,明令当时性交易法令有违宪之虞,限期两年修改。 两年后,立法院在规定性交易违法之外又规定“自治条例”,授权县、市政府,因地制宜,规划和管理性交易。 修法后,性交易变为因地制宜规划,但多数地方县市首长都不愿推行这件拿不到选票的事。因此至今修法十周年,台湾性工作权益并未往前推进,性产业运动似乎也停在10年前。 2020年的疫情,却让性产业运动有了新能量。2020年4月8日酒店勒令停业事件,促使关注情色产业劳动者议题的人,组成“台北市娱乐公关经纪职业工会”与“性产业劳动者权益推动协会”。工会在今年第三级警戒时,一方面发新闻稿请政府正视情色工作者的困境,一方面募集金钱与物资,援助这些社会不愿意接住的人;协会则举办讲座,让更多人了解多元情色产业从业者的处境。 在性工作者是不是“防疫破口”网路争论中,也出现更多论述,让性工作者不再只是遥远的名词,各领域情色工作者的处境与面貌,甚至劳动内容、劳动过程,更为大众知晓。疫情中成形的工会与协会,都已经是政府认可的正式团体,往后几年,他们又会长出什么力量,也令人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