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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屏一周后烟消云散:上海《四月之声》,和之前多次“赛博散步”的无限轮回

即便抗争,也要保持温和、不失正能量的姿态;就像“赛博散步”的“散步”一词,充满了体面。
撰文 | 夏念梓
04/27/2022
本文共4301字,阅读时间约6分钟

4月22日夜晚,防火墙内上演了一场与审查机器“竞速”的接力赛。一段名为《四月之声》的影片在大陆各个社交媒体上疯传,半天已达到十万以上的转发量。原帖被微信平台删除后,关键字“四月之声”亦被微博封禁。网民们为绕过“敏感词”,自创了热搜话题“上海静默”,但也很快被限制。

由微信公众号“永远的草莓园”创作的《四月之声》

 

在转发、被删、炸号;再转发、再被删、再炸号的循环中,聪明的网友尝试利用不同的方式延长《四月之声》的存活时间,逃躲影片因违规而删除的命运,包括调转画面、遮盖画面只留下声音,甚至有人将《四月之声》放上了Opensea制成NFT,及利用区块链技术生成影片的ipfs版本。

《四月之声》影片被网友们在各个社交媒体上疯传(网络图片)
《四月之声》影片被网友们在各个社交媒体上疯传(网络图片)

 

4月21日微信指数显示《悲惨世界》被大量转发(网络截图)
4月21日微信指数显示《悲惨世界》被大量转发(网络截图)

《四月之声》引发了一场“四月之战”。持续的接力转发下,不少原本不了解《四月之声》的人,发现自己的微信朋友圈正被该影片刷屏,情形壮观。一些愤怒的网友们因视频屡被删除,撷取了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14亿人都可以自由发表自己的看法”的讲话片段,上传朋友圈作为抗议。

 

集体行动引发了强大的回响和共鸣。当晚,电影《悲惨世界》的歌曲“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也被大量转发。这首呼吁平民反抗暴政的歌曾在2019年香港反送中运动中广为传唱,大陆音乐平台网易云音乐于2020年下架此歌。

 

《四月之声》由微信公众号“永远的草莓园”创作。全长不到6分钟的视频将多段上海民众的声音片段编辑在一起,配上上海城市航拍的黑白画面,纪录了3月15日上海疫情发布会后,上海普通居民在封城政策下的各种遭遇,包括物资短缺、捐赠食物遭贩卖、幼儿和家长被迫分开隔离、宠物被打死、病人得不到及时救治、方仓医院环境恶劣等。全片仅有文字为每段录音做背景介绍,并无加入评论和个人意见。“永远的草莓园”表示,创建有关影片,只是想做“尽量客观真实的记录,来记住4月的这些声音”。视频结尾,创作者也加上了上海疫情有所缓解的文字描述,并祝愿“上海早日康复”。

 

《四月之声》遭全网封杀(网络截图)
《四月之声》遭全网封杀(网络截图)

但这样温和且颇有“正能量”的影片,却遭全网封杀。有未经证实的网络流传图片显示,疑似官方发出审查指令,要求禁发禁转,全面清理相关涉及《四月之声》的视频,另一份疑似指令则要求各平台全面清理《四月之声》相关视频截图信息,“并举一反三清理变种图片”。前环时总编胡锡进开腔表示,政府是“一边删除网络言论,一边解决问题”,为删帖行为降温。亦有台湾艺人黄安等爱国大V帐号表示,视频背后有“境外势力”、是“颜色革命”。种种迹象,显示这种集体行动或被当局视为一场网络“群体事件”。

 

有台湾艺人黄安等爱国大V帐号表示,视频背后有“境外势力”、是“颜色革命”
有台湾艺人黄安等爱国大V帐号表示,视频背后有“境外势力”、是“颜色革命”(网络截图)


上海四月天 谁在赛博散步

近段时间以来,特别是上海封城阶段,网络上“冲塔”声不绝。4月13日夜晚,央视在官方微博帐号发布一则贴文,称“美国就是全球最大的人权赤字国”。话题迅速登上微博热搜,大量网民纷纷留言,但内容却是抱怨上海防疫乱象、民生疾苦,或嘲讽中国政府只批评美国却无视国内情况。各种辛辣的评论一直存活到14日凌晨4点,才被网评员一并删除。“广场(微博广场)干干净净,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有网民用这一充满“六四”隐喻的话语将13日晚的事件称为一场“赛博散步”,即是“Cyber Protest”(“散步”是大陆网民为躲避网络审查对“protest”(上街)的别称)。

 

早在《四月之声》出现前一周,网络平台疯传过另两篇文章。《上海人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一文开头就表示,如今的上海“每天都有刷新底线的事件”。另外一篇则是《上海逝者》,整理纪录了上海封城以来,超过170位因不能及时就医或没有核酸证明被拒诊等原因死亡的普通市民,字字血泪。两篇文章的阅读量都超过10万,有文章估计《忍耐》一文阅读量达两千万。不过,《上海逝者》在登出后数小时已被删除,《忍耐》在存活了一段时间后被限制传播。

 

无助、无奈、不解、愤怒、难过,强硬的封城清零政策下,上海人无处发泄的情绪只能在网络上寻找出口。嘴很难“捂住”了,上海人四处“讨说法”。官媒也成了抨击对象。4月16日央视新闻联播播出了“上海坚持动态清零,做好生活物资”的新闻,搭配市民在超市购物的画面,却被细心的网友发现影片中市民仍穿着冬天大衣,且画面中只有前方的货价摆满物资,后方则空空如也,质疑新闻联播使用旧片,并摆拍了画面。有人在网上发起《上海民众要求:追究新闻联播造谣的责任》,文章一小时后被封锁。

 

直至《四月之声》的出现,传播再攀高峰,可谓是“现象级”(epic)。这种网民与审查机制间的角力构成了一种新型的、去中心化的集体抗议行为。因转发者众,待监管机器反应过来,内容已迅速传播开去。哪怕被删除微信文章、关掉朋友圈、炸了微博帐户、撤下视频号,有心人用不同的花招持续与网络平台周旋,躲过审查机制,一时间让网评员们“删不完”、“删不及”,颇有些寡不敌众之势。

 

赛博散步的涟漪效应亦有升级之势。上海一些地区已出现市民反抗当局政策,拒绝下楼做核酸的现象。同时,中国富商王健林之子王思聪因发表“核酸测试测试的不是阴性和阳性,而是血性和奴性”的言论,而遭微博禁言——虽然他这一言论在禁言前已在民间流传。上海街头亦出现抗议横幅。4月17日晚,华山路挂起四条手写标语,白布上用红字写着“逝者名单”、“人们正在死去”、“此内容违规无法查看”、“反对无限制封城”。有消息指,3名行动者于凌晨3点被人带走,后已释放,可能会被起诉寻衅滋事罪。

 

疫情“吹哨人”李文亮医生
疫情“吹哨人”李文亮医生 (AP / Kin Cheung)


时光轮回 又现舆论狂欢

上一回墙内有如此动静,还要追溯到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初期。疫情“吹哨人”李文亮医生去世的消息传开后,中国社会迎来了短暂的言论春天。

 

哀思、悲愤甚至是要求问责的声音在,大陆社交媒体上井喷般涌现。网友们援引中国宪法第35条,民众有言论自由的条文,推送着“丧钟为谁而鸣”的诗句。#我们要言论自由 冲上了微博热门话题,一度有200万人参与讨论;另一话题 #武汉政府欠李文亮医生一个道歉 也有上万条回复。有年轻人戴上写着“言论自由”或“不能不明白”的口罩,出现在闹市街头。李医生之死显然刺痛了国人的心灵,随着网络“哭墙”的出现,以往牢不可破的桎梏出现了罕见的裂痕,一时间舆情汹涌。

 

在此之后,《人物》杂志发表报道《发哨子的人》,讲述武汉中心医院急诊科主任、李文亮医生同事艾芬在疫情之初将发现不明肺炎病例的消息传播出去后被医院批评处分,而相关信息也遭上级部门压制。目睹疫情不断扩大的艾芬医生为错失抗疫先机后悔不迭。她那一句“早知道有今天,‘老子’到处说”再次触动舆论。虽然此文发出后不久便被删除,但网民们凭着创意,以不同形式接力般“复活”《发哨者》。网上先后出现了繁体字、英文、甲骨文、emoji、摩斯密码、火星文、盲文等不同形式,全方位挑战审查底线,让文章犹如咒语般,一次次起死回生。

 

然而,疫情初期出现的舆论“狂欢”很快就力竭殆尽。到了中后期,逐渐跟上节奏的审查部门对疫情报导采取了更严格的控制手段。BBC记者查证发现,从李文亮首度收到警方训诫到2020年4月8日武汉正式解除封城的101天里,仅央视网就至少先后发布过131条指令;至少有16家媒体的44篇报导被删除;更有多人因言获罪。因此,各种“吹哨人”的新闻和武汉医疗资源崩溃等负面消息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方方和《方方日记》铺天盖地的批评抹黑以及各种“武汉加油”的“正能量”新闻。

 

疫情持续至今,各地抗疫的负面消息仅偶见网路。而此次上海封城后,社交媒体上几乎每日都有大量反映民众不满的影片、录音和网路对话流出。极大原因可能是因为上海作为国内经济和文化最为发达的城市之一,汇聚了一大批想法较进步的中产阶级。2021年上海人均GDP达17.36万元,位列全国第二。虽然在意识形态宣传下,许多上海人和他们的同胞一样,对政治保持着敬而远之的回避心态,只愿过好自己精致体面的生活。但当持续的封城政策开始冲击到个人的温饱和医疗,他们很快意识到“岁月静好”并不是想像中那么理所当然。

 

有所醒悟的上海人们似乎更为团结和具行动力。他们善用技能,除了组织小区团购自救外,还设立了网络平台,方便市民发出求助;也更不惧“占用公共空间”,在网络发声,表达自己对抗疫政策的不满。仅仅是#上海抗疫求助 的超话在微博上就有超过十一亿次的浏览量。这些,都使外界更了解上海城内的情况,对比武汉封城期间,造成更大回响。

 

武汉过后 再无方方 

对于这段时间的持续现象,网络上有一种意见,是对上海人民和简中互联网此次的表现,特别是经四月之战的洗礼后,抱有极大的希望,认为网络抗争将会酝酿出切实的公民反抗行动。

 

在做出以上判断前,首先要区分情绪化的宣泄和仪式化的反抗。在武汉爆发疫情之初,网友各显神通、散步于赛博的情形,也让很多人乐观地认为,这一场网络言论自由的狂欢,会带来实质且深远的改变。但事实证明,狂欢纵然昙花一现,但仍短暂不过国人的记忆。上海人在被围封之前(甚至是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两年前的网络曾有声浪,高呼过言论自由的必要性?

 

当初,《发哨者》一文在网络引发反审查战时,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助理教授方可成曾向BBC中文表示,这种网友接力的创造性传播,使得传播变成了一种仪式。“仪式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连接共同体,让共同体内部的成员看见彼此,形成公认的价值规范。”不过,在强力部门的审查下,创造性传播要上升为仪式化,谈何容易。没有稳定而重复的行为模式,创造性传播只能流为情绪的宣泄,在轮回中循环——“吃饱了,谁还会关心这个?”

 

何况反抗,包括网络抗争在内,在国内仍属禁忌。李医生去世超过两年,新冠疫情持续第三年,当局的舆论管控及审查仍未放松。经历2020年一疫的武汉,民间失去了方方、张展、方斌、陈秋实等公共知识份子。如今的上海,亦无人敢在高压下站出来直斥其非——即便抗争,也要保持温和、不失正能量的姿态;就像“赛博散步”的“散步”一词,充满了体面。已被规劝甚至驯化的人深知,敢于发声的不一定有好下场。

 

2020年清明节,微博账号“玛丽莲梦六”在微博上写了一首诗《那个坐在阳台上敲锣鸣病的人》,获得二十多万的转发和半年的刑期。曾前往徐州声援“铁炼女”的网友“乌衣”三月底被第二次拘捕。据报道称,乌衣目前因寻衅滋事罪被监视居住,其代理律师因遭不明身份人士跟踪,被迫离开徐州。

 

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为自由开道者,需要付出额外的高昂成本。“岁月静好”的背后,是有人在为你“寻衅滋事”。

 

写出《动物农庄》和《1984》的奥维尔曾说,在一个谎言遍地的时代,说真话将是一项革命行为。这也是开头提到的《四月之声》之所以犯忌的原因:说出真相,哪怕是温和地说,就是一种反抗。在“今后只有好消息”的“奥维尔”式国度,任何形式的反抗不但要跑赢当局删帖的速度,还要对抗国人健忘的记忆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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