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2日,令人“一咬上瘾”的《苹果日报》,从香港飘洋来到台湾创刊,成为台湾“四大报纸”之一。有人一咬,看到侦查报道,揭发社会不公,觉得很爽。亦有不少名人被“踢爆”,那些煽色腥的办报风格,令不少人咬牙切齿。无论如何,它至少在台湾媒体史上佔了一个重要的位置。 2012年,壹传媒传出卖盘,激起“反媒体垄断运动”后,老闆黎智英曾表示,他不会再卖台湾《苹果日报》与《壹週刊》等平面媒体,“要重拾热情,还要落地生根,要让欣赏我们的人更欣赏我们。”可惜,事与愿违,经历香港2019年反修例运动,香港《苹果日报》在2021年被迫熄灯之前,2021年5月18日,台湾《苹果日报》停止纸本发行,只剩下台湾《苹果新闻网》。 一年之后,有买家表示有兴趣收购《苹果新闻网》,然而,交易案在台湾社会惹来重大争议,也受到台湾政府及国安高层重视。 2022年9月1日,《苹果新闻网》暂停更新,新加坡商人潘杰贤在收购计划失败之后,转而聘用《苹果新闻网》200多名员工,建立另一个名字非常相近的新平台《壹苹新闻网》。虽然声称坚守“不用台苹品牌、不用台苹网址、不接触台苹个资、不使用台苹资产、不介入新闻中立、绝对遵守法律”,然而其资金来源,背景惹来不少传言,外界普遍猜测背后有中资介入。 台湾文化部较早前发声明,表示《台苹》交易的案件涉及多个层面,包括新闻自由、国家安全、个人资料保护、员工工作权益等,并要求台苹于9月5日限期前提出“个人资料档案安全维护计画及业务终止后个人资料处理方法”。不过台苹于限期前,仅以公文回復公司仍属存续,没说明会如何处理。而民间组织经济民主连合(经民连)亦密切关注台苹交易案的动态,要求检方与文化部积极介入追查。 关了灯的苹果,至今已经一个月,留下的仍是一连串问号,以及前员工爱恨交缠的情感。《歪脑》记者访问了三位前员工,细诉当年。 林俊安,前台湾苹果日报摄影中心执行副总编辑 1987年,台湾宣布解严之后,报禁亦一并解除,在大学时期加入了摄影社,从此与摄影结下不解缘的林俊安,退伍后去了报社应徵摄影记者一职,“本来报导摄影不太可能会有工作机会,但解严以后,报社增加,机会增加,退伍后就去报社应徵。” 他是在1988年开始当摄影记者,第一家任职的报社是《自立早报》,是台湾解除报禁以后的第一份新办日刊综合性报纸,林俊安笑说:“都是反对党的报纸,比较自由。”两年后,他进了《中国时报》,当时甚麽题材都会拍摄,包括政治、娱乐,从中得以了解大型报社的运作,后来回到老家台南,担任了职业棒球队的摄影两至三年。直到2002年,在《台苹》创报之前,他进去工作了,成为首批入职的主管之一。 “他找我去上班,我就去啦,我猜是因为我没当过主管,苹果进台湾时是一张白纸,想找没经验的人,薪水方面,由于职级升了,薪水自然提高。”林俊安承认,《苹果日报》的薪水比其他媒体高,这是其中一个考虑进苹果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公司给予的採访资源,“比如说你需要直升机,你就去租嘛,十几个小时要八万台币,在别的报纸不一定可以嘛,高层叶一坚(下称:坚哥)常强调把新闻做好,不要想太多,不要设限,不要想那个钱报社会不会花。” 《台苹》愿意花钱购买资源,因此愿意大洒金钱招兵买马。林俊安指出,台苹聘请摄影记者的人数,破了当地媒体的记录,“各中心摄影连同地方、突发所需要的相机数量,就订了至少200台,每台相机还都配备俗称“大三元”的三颗Canon 2.8大光圈的镜头,订单的数量惊动了Canon以及Nikon日本总公司,派专人来跟我洽谈,最后请两家厂商提供最新的机型。” 林俊安认为,《苹果日报》来到台湾,让台湾的媒体生态起了重大改变,亦让他对做新闻的看法有了很大冲击。他举了一个例子,苹果通常每天下午五点开会,决定翌日出版报纸的题目,在苹果创刊不久之后的某天,地方中心透露新竹雪霸国家公园有台车丢了三个人。“我们以前的经验就会觉得好远,从台北开车要两个小时才到,到了又来不及做什麽。”但坚哥只问了一句:“台北去新竹有多远?”他就知道坚哥准备想派人去采访,于是马上安排。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怎麽会叫台北记者去新竹跑新闻?后来发现掉下去有三个人,两个人被救起来。我们去到可能结果是甚麽都拍不到吗?到现场可能都就救完了?那又怎麽样呢?结果我们去了,我们还是拍到有两个人被救起来,结论是我们还是要踏出去,如果只待在办公室想,不可能有机会拍到。往后,我常常拿这个例子跟同事讲。”林俊安说。 地域、资源、时间不是限制,也造就同事的空间及创意,也挖掘及拍摄得到独家新闻。林俊安规划过最深刻的代表作,几乎都跟台湾前总统陈水扁洗钱案有关。 2008年,最高检察署特侦组前往陈水扁位于台北的住所搜查,当晚摄影中心记者拍到他与夫人吴淑珍、女儿陈幸妤及女婿等闲话家常的画面。林俊安忆述:“陈水扁在被关之前,我发现他住的地方叫宝徕花园广场,他住14楼,我如何知道这个高度呢?那是从Google查出来,一层楼大约3米高,这样子算出来,后来发现有机会从一个坟场拍到陈水扁的家,同事跟我就上去,拍到他们一家吃饭的画面。第二天国安局很紧张,因为那个距离是开狙击枪就被打中,大概198公呎。” 2010年,他策划跟同事拍到陈水扁在台北监狱剃成“三分头”的独家画面。“我们用遥控直升机,把监狱附近的环境全部都拍起来,开始分析,一次四万块没很贵。也不晓得他怎麽从牢房走到会客的地方,就找了法庭中心记者,找一个曾经在台北监狱关过的受刑人,之后再找了一位曾经被关的受刑人确认路线,锁定条件,说服监狱附近住宅的住客,去他那边拍摄,整个拍摄规划了两个月。”林俊安冷静地说。 这些侦查踢爆报道引来社会迴响,煽色腥的影像风格亦带来争议,林俊安认为:“虽然《台苹》强调裸体及尸体,但尺度都会依照法律规定,裸体和尸体在适当位置打上马赛克。另外,我同意有些新闻要严肃面对,但有时候报纸要吸引大家看嘛,偶尔有性感女生的照片,可以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稍微轻松一点。我觉得整个新闻版面有点像是菜市场,每张照片跟标题都是市场上的摊贩,你要怎样吸引别人到摊贩前停下来。” 要花心思吸引读者眼球,不只煽色腥,林俊安透露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以前体育中心处理棒球运动员王建民的新闻喔,王建民是洋基队,洋基队有一套球衣是白色,苹果会印到那个衣服上的白色有层次,拿回版房分色时要求就很高,为了让相片印出来有最佳质素,我会叫记者拍最原始的RAW档案,很多细节可透过这个RAW档作调整,后来才发现只有苹果记者用RAW档拍,版房也不知道这个事情。” 在苹果工作,要不断打破框框,灵活变通,又要适应瞬息万变的潮流,但林俊安依然享受过程,“苹果从我进去2002年到2018年离开,这整个过程都一直在摸索,因为不晓得老闆下一步要干嘛,你不去摸索,你就永远做跟过去一样的事情,在想办法的过程会有成就感。” 2009年,《台苹》开始製作动新闻,摄影师要同时兼顾照片跟影片,林俊安明白对于前线同事来说并不容易,“同事当初拍照同时录影也说很辛苦。”后来佳能相机5D MarkII诞生,一台可以录影的单镜反光相机,他认为增加了摄影记者工作的难度,需要让同事适应。“那时摄影组设了六个人,成立影音小组,他们要自己拍自己录,不用跑新闻,就做专题。每个题目大概三至四分钟,符合YouTube读者最常浏览影片长度习惯。” 身为一位资深摄影记者,林俊安与时并进,不断调整自己的心态,“我说我刚入行的时候不认为底片会消失,数码相机会诞生,更何况现在能录影。如果有一天相机拍得出香味,今天拍一块牛扒,你一定要想办法把香味传回去。” 另一样教林俊安怀念的,是《苹果》文化里面独有的“锄报会”。 “锄报会”几乎是员工一听就怕的会议,没有参与的员工,收到会议纪录也会急不及待去看,林俊安说:“离开后再想起当年的锄报会,还会怀念,是大家的共同回忆。不过我知道讲甚麽会出事,有人犯错会私底下提出及建议,不会害人,这是彼此的默契。”但他强调,公司赏罚分明,做得好会有奖金,“陈水扁的独家新闻,摄影中心领了二十多万台币奖金,我只是规划,分到都是给同事,大家像一个荣辱与共的团体,但做得好其实是应该啦。” 林俊安在2018年离开台苹,他觉得年轻人对新媒体的掌握比较好,那就让年轻人去发挥,刚好遇上公司转变,便离开了多年的工作岗位。但他仍然怀念在台苹的岁月,在刚过去的中秋,他的脸书重贴2007年摄影中心为台苹员工统筹的中秋烤肉会,共买了近300公斤牛肉的事迹。 面对公司往后的转变,林俊安觉得很可惜,“黎智英应该了解跟体制冲撞的结果,但这是他的选择,他在遵守自己的信仰。”对于新加坡商人潘杰贤成立的《壹苹新闻网》,他认为台湾有很多新媒体,再创一个新媒体其实跟别的媒体没有太大分别,竞争力相对也会较低,要突围而出比较辛苦,希望潘杰贤有像当年黎智英办壹传媒的决心。 至于资料库,他觉得现在被封存是最佳的处理方式。 A,前美术部资深员工 A是《台苹》在2003年创报就进去的员工,那时候他觉得台湾报纸没有设计可言,进去台苹之前,他去过一家已倒闭的报社《劲报》工作,上司是曾经在美国《纽约时报》工作,想把当地学到的经验带来台湾。当时A学到的知识,为未来进《台苹》打了一个扎实的基础,让他比较容易适应,但是他也坦认:“努力了好久,工作量蛮大,一个人可能要做两个人的工作,当年迫走了好多人。” 美术编辑的工作可能未必太多人留意,实际工作上,他们需要跟文字编辑、摄影员工及其他同事协调版面设计,A表示:“美术编辑本身对新闻的触觉未必太强,他们需要精准计算稿量,绘画图表。但每篇新闻,标题一个晚上可能改七八次,才知道主角是谁,设定设计方向,时间超级赶,所以只会专心把版面排好,怎样的视觉效果最吸引,已成为反射动作。直到报纸出版,才会用读者角度看内容,有时候标题内文的遣词用字原来这样夸张,排版时根本没时间留意,或者留意到但不会拿时间提出意见。” A指出,有段时间,不同版面的美术编辑可自行选择交换到其他中心的版面工作一阵子,A发现难度比想像中高,“要一位专责体育版面的同事,负责要闻版,他要学习辨认政治人物的样子,捕捉新闻重点,需要花一段时间。” 几年前,A除了做美术部的工作,还用公馀时间鑽研及开创新的项目,得到不少外界肯定,他感到十分自豪,“像自己诞生的宝宝一样。”可惜随着《台苹》政策改变,项目维持了一段时间就结束,他无奈接受,后来工作到2021年至纸本停止发行为止,回想昔日的工作时光,也好珍惜,“坚哥好像我们的家人一样……”到这裡,话筒另一边的他便沉默良久,没再说下去了。 E,前编辑 E在大学唸新闻系,毕业后抱着探索心态尝试不同版面岗位的工作,2006年刚好《台苹》有个空缺,她就去了当编辑,待了两年,2008年离开,2018年再回去,工作至2021年纸本停刊为止。 刚开始的时候,E需要修改记者的文章,在打电话去文章相关的机构或公司确认资料等。不久之后,《台苹》旗下的免费报纸《爽报》创报,她也要兼任记者做访问,往后新增动新闻,又要拍摄,她觉得工作量实在太大,“我已经要做编辑,採访,还要做动新闻,甚至要我自己剪接……我不抗拒改变,也不会抗拒学新的东西,可是你同时又做这麽多东西的情况,你会怎麽办?这个工作量让我觉得太累了,大家被压榨到最后,其实很多人有心无力。”但她也承认,一般人觉得在《台苹》工作过的人比较“好操”,对往后找工作有帮助。 之后她慢慢累积经验,后来2018年再当编辑,版面不一样,工作量还是很大,但让她最看不过眼的,是《台苹》处理员工的态度。 “去年《台苹》纸本停刊,我也是看到新闻才知道,然后我们隔天就被裁走了,你看这多扯。大家会不怨吗?我们费了非常多力气支持黎老闆,有很多人从一开始就跟着他,其实是非常愤怒。台湾人很重人情味,就是你对我们好,那麽我们可能会在最后时刻,很多人会愿意做很多事情喔。到后来,他其实有一点就是不管我们死活了。” 2019年,香港爆发反修例运动,E说当时的《台苹》员工都觉得,就算没了工作,他们也不怕,只是担心老闆和员工被拘捕。“《台苹》员工基于人道立场,不介意为香港付出,但换来就是这样的结果。”反修例运动结束之后,E指从2020年开始,陆续看到有些同事突然收到通知被裁,觉得十分感慨,“他们都是表现很好的同事,有天我看到有位被裁的同事隔天回来收东西,他跟我挥手说有缘再见,然后眼泪就流下来,我超难过。” 直到2021年初,连员工穿梭巴士都没有了,E抱怨说:“假日上班,没有穿梭巴士,但是办公室位置偏僻,附近没有公车,只可以坐计程车回家。” 2021年纸本停刊后,剩下《苹果新闻网》在运作。E离职后,听到留下来的旧同事分享,他们都怨声载道,“在公司宣佈卖跟不卖之间,又说下个月可能没薪水,有些人受不了,乾脆走了。旧同事说有次突然收到通知叫他填表,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填完第二天传回公司,外勤记者不会每天查电邮,据我所知,有几位前员工没看到电邮,之后就没工作了。最后公司一片混乱,不知道可以找谁追究。” 关于潘杰贤经营的《壹苹新闻网》,E认为可以继续观察其发展,但也不禁质疑,“他要成立一个新的公司,但为什麽他还是用一个旧形象去设计喔?内容以娱乐八卦为主,我看不出网站有理念。”另一方面,她亦关注《台苹》资料会被如何处理,由于有些作者的资料不能曝光,E担心他们会遭到秋后算帐,希望这些资料不会卖给别人。 台湾传播学者:《台苹》熄灯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台湾中正大学传播学系副教授管中祥觉得,《台苹》熄灯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一家媒体有员工会觉得讨厌,可是仍有不少员工支持及喜欢。支持的员工不是因为一个老闆对他有多好,而是他们能有多大的自主空间。甚至对于很多前员工来说,《台苹》是少数能够发挥的媒体空间、有言论自由的空间、能够监督权威的空间。 管中祥认为,对于台湾民众来说,反共立场是其中一个让他们持续关注《台苹》动向的原因,虽然民众仍然有着不捨的情感,但社会讨论的热度已经不像几年前,或者去年纸本停刊时那麽大了,“在台湾或是很多地方的社会运动,一旦进入到有关交易、法案的讨论,民众参与度就会比较少。” 但他庆幸民间组织如经民连能为这件事件提供很多资料,“资讯透明是民主社会很重要的技术,民间如果可以把这些资料在合法的范围之内呈现出来,我觉得这是可以再继续做,但是它实际上面能够有多大的效益,第一要看政府执行的程度,第二要视乎民众怎麽去看待不同资讯,或者是有没有更多渠道获得资讯,让他们去做选择。” 至于政府如何介入,管中祥觉得有点困难,这要视乎政府在法律上如何限制中国资金在传媒业上的投资,但他认为金管会愿意的话,可以再去追查这些资金背后的来源。“过去曾经有外国商人投资台湾的媒体,背后也被认为是有解放军或是中资参与其中,所以后来也被限制跟禁止。”他举例说,2015年,有中资背景的美国DMG娱乐,有意收购东森电视台的股份,台湾政府相关部门表示会严格审查其背景,2016年,东森国际指交易案告吹。管中祥表示:“所以还是可以依照既有的法令去做,包括前员工个人资料的问题,或者是彻查背后资金的来源。” 至于台湾的新闻自由,或者媒体政治会否因《台苹》熄灯受到影响,管中祥觉得,支持中国的媒体在台湾不太容易有市场,民众亦有一定程度的警觉性,会用消费的力量去反制。他认为,《港区国安法》对台湾媒体生态不会有直接影响,但可能会有一些间接的影响,例如当老闆在中国有生意业务、或者学者在批评中国的时候,都可能会有多一重顾虑。 面对种种未知,一时三刻未必会有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苹果日报》在台湾及香港的影响力,仍然会留存在一部分民众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