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从一场午后音乐会开始说起 11月5日下午,在台北市文山区的景华公园,刚下过雨的草地上,铺着防止泥泞溅起的厚纸板,周围搭设多个帐篷,有签到处、医疗急救处、附近还有支持同志运动的彩虹旗义卖摊位。不远处的主舞台上,正进行着一场气氛温馨的小型音乐会。 台上的歌手,包括知名的原住民独立音乐人巴奈·库穗(Panai Kusui)、多次拿下金曲奖的客语音乐创作人林生祥、还有着名乐团“灭火器”主唱杨大正、嘻哈歌手大支。他们纷纷站上舞台歌唱,超过200位民众或坐或站,一边散步,聆听音乐;也有人在草地上与孩子嬉戏、遛狗。 这样的来宾阵容并不是任何知名团队举办的售票演唱会,而是场“非典型”的竞选造势活动。而这次音乐会的主角,是台北市第六选区(大安文山区)的市议员苗博雅。 坐在台下的苗博雅,笑着聆听着巴奈的歌声。在乐曲之间,巴奈抱着吉他说道:“我很希望苗博雅可以选上,因为争取原住民传统领域的议题,让我跟伙伴们夜宿凯道的行动已经来到了2,080天。这五年来,苗博雅一直很关心我们,整个团队都给我们很多实质上的支持。” “苗博雅一直都很会讲话,我不太会讲话,但是我还蛮会唱歌的。所以今天我来这里。”台下响起掌声,随后她继续娓娓歌唱。 “太阳花世代”的青年参政者的反挫浪潮 被支持者昵称为苗博雅、隶属于小党“社会民主党”(后简称社民党)的苗博雅,是本届大安文山区市议员候选人。在2018年的市议员选举中,她就曾以社民党成员拿下席次,本次竞选连任。苗博雅也是台湾第一位以女同志身分,公开出柜的LGBT市议员。 标志性的一头短发衬衫,苗博雅主张的议题包括性别平等、捍卫劳权、环境永续等,在被称为台北市内的“天龙国”、居民高收入、重视文教资源的大安文山选区中人气居高不下。也让苗博雅得以突破台北市的“泛蓝”重围,获得席次。 社民党成立于2015年,即台湾2014“太阳花运动”的隔年,由台大社会系副教授范云(现为民主进步党立委)、长年同志运动倡议者吕欣洁等人共同创立。不过在过去几场选战中,身为小党、缺乏资源的社民党,无论在2016年与绿党共组“绿社盟”、或者2018年与绿党、基进党共组“社会福利国家连线”联合竞选,除苗博雅外均未能获得任何席次。 在过了4年之后,这次的选举哪怕对于苗博雅来说,也面临更新的挑战。台北市大安文山区是台湾各区中参选人数量最多的区域,共有27位候选人参选,争抢13席次。 苗博雅提到,自己在这次竞选过程中遇到最大困难,就是带职参选的资源分配。一边她依然必须准备市议会的工作、一边要竞选连任,直到周末才能够认真规划相关活动。她表示,带职参选的候选人通常都有大量所属政党投注资源协助连任,但对于没资源的社民党来说,却十分困难。 “当然,选举热度并不是(我们)小党参选人可以左右的。对我们来说,现在的气氛确实跟8年前太阳花不一样了。”苗博雅说。 “所以我们的做法是用成绩来说服选民,毕竟我已经当选过第一届了,所以我们整理出过去的问政纪录、质询全勤、市政议题、也处理了三千多项的选民陈情案件,想透过这些来说服选民,我们是有执行力的。” 10月中时,苗博雅小腿受伤,需要入院开刀,苗博雅选择术后跑完所有竞选行程。在时间、金钱、人力资源都有限的情况下,苗的策略,也包括与吴峥、林亮君等其他小党或无党籍候选人联合竞选,一起举办小型音乐会、问政说明会,吸引核心选民,把资源花费在刀口上。 然而,部分政治评论指出,在经历了太阳花运动后,当时许多出身于“太阳花世代”的青年参政者,恐怕将在近年迎来反挫浪潮。一来是因为两岸关系局势已经改变,让民进党长期执政;二来则是许多当时的参与者亦已经跻身主流政党,也让选民感觉到,过往的活力多元,也逐渐被传统两党“收编”。 身为第一届“社民党当选人”的苗博雅,如何看待太阳花学运后的青年参政反挫浪潮?当年破土而出的新兴小党们,各自离散,是否也同样将成为“昙花一现”的选举现象?最终回归蓝绿二元对立的浪潮? “三一八之后的‘第三势力’,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政治路线上。缺乏说服选民的明确诉求。”苗博雅分析:“我讲我们自己的社民党就好。2015年创党的时候,回过头来看当时选举联合策略可能不尽正确,我在2015年参选立法委员、2016年落选。” 绿社盟的选举大败原因,在当时有专家分析,虽然其政见主张环境保护、性别平等、劳动权益等,确实足以吸纳进步派选民;但一方面由于台湾民主发展过程长年缺乏左派政治传统,另一方面则是绿社盟成员多出身学院派或社运圈的“知识分子”,缺乏与常民沟通的经验。 「所以后来,我选择回到自己的选区里,从市议员重新地方耕耘。我在文山区出生、长大,几年后,2018年,选民就真的给了我机会,让我当选。”也因此,苗博雅并不完全认为从地方着手全然不可能。 然而她也提到,除了社民党外,“有些新政党遇到的问题是,党内公职彼此意见不合,但也没办法找到彼此都心服口服的解决方式。政治本来就是团队工作,任何一人政党,都会随着个人的结束而结束。这些也会成为很可惜的事情。”苗博雅说。 小党的路线分裂问题 而在台北市第三选区(松山信义区),则是由16名候选人争抢9个席次。其中最受瞩目的另一名无党籍新人,也是曾在“太阳花运动”担任“媒体组组长”崭露头角、并曾任立法委员林昶佐助理的吴峥。 现年33岁的他,和国民党现任市议员徐巧芯、民众党发言人杨宝桢同年。吴峥出身于太阳花运动,成为2015年成立的新政党“时代力量”发言人。2018年,他曾代表时代力量参选过一次第三选区市议员,后以540票之差落选。 吴峥回忆,台湾在太阳花运动后,一度雨后春笋般出现许多新兴小党,但同样都面对路线之争、或成员萎缩等问题。例如,2015 年成立的时代力量,最初便是吸收了许多太阳花运动的核心成员,一跃成为备受瞩目的第四大党。在2016年大选时,不仅在区域立委由黄国昌、洪慈庸、林昶佐、邱显智拿下4席;不分区得票率亦达6.10%,突破席次配额的5%门槛,再得到两席不分区立委高潞·以用与徐永明。 但从2019年8月开始,因有感于难以解决时代力量内部对于的路线之争,包括林昶佐、洪慈庸、邱显智等人陆续退党,2019年11月,他与另一名时代力量成员林亮均也宣布退党,今年吴峥改以无党籍身分再次投入选举。这一系列党争,也被称为三波“时代力量分裂危机”,反映了作为第三势力小党的路线困境。 图/维基百科 吴峥说,从选举结果或是民调来看,其实都不难发现:“民众并没有绝对的政党倾向,就是说不管如何,票一定全给民进党或国民党。像是2020年,蔡英文的总统大选得票率、和民进党的政党票得票率,就是不一致的。”2年前,蔡英文以817万票、57.13%的得票率打败韩国瑜。然而民进党的政党票,却仅有33.98%,比2016年大选少了10%。 吴峥认为:“我们可以看到台湾民众对于跳脱两大党的‘新政治’,是有强烈需求的,但我们(政治工作者)能不能提供这种供给?至今仍然是个问题。” “从2014年开始,很多人都在期待所谓的‘新政治’。”吴峥说。人们期望看到跳脱传统的蓝绿两党框架;期待能更不受利益团体束缚、关注小众与自由派议题的崭新声音。但是在时代力量的茁壮中,却多次为了内部派系问题、而不断内耗争执。 “包含我自己退出的时代力量,内部的路线就发生剧烈的变动。到底要在政治上采取哪些立场?至于民众党柯文哲也是一样,是在政策立场上有剧烈变动的人。”2014年,出身医界、原无党籍的柯文哲,因受民进党“礼让”(在该次选举中不提名任何候选人),顺利吸收绿营与中间选民支持,击败国民党连胜文。然而选后,柯文哲却转而开始两岸政策上倾蓝,包括曾提出“两国一制”、两岸“五个互相”,2019年成立“台湾民众党”后,也逐漸演变成“白绿对立”的新局面。 见证了时代力量分裂、其他小党的式微与路线上的种种偏移与挣扎,从社会运动出身、在从政之路受了伤的他开始重新思考,如今再次投入选举,自己所期望的“新政治”,又该是什么模样? “这也是我目前看到最大的困境。如果没有解决,这次的选举结果,也不排除大家(因为厌倦)而会回归去投给原本的两党。”吴峥补充,“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会认为,这是政治工作者这次没有办法如实回应到选民对‘新政治’的期待。” 在选举倒数一周,吴峥在脸书上写长文抒发心情:“这次选举中,我提出了‘让政治成为疗愈的力量’的概念。很多人很困惑,政治和疗愈?这也相差太远了吧,如何可能?但我觉得这完全可行,至少对我来说,过去几年间对公共事务的参与,于我而言,就是一场疗愈的旅程。” 每日站在十字路口拜票、沿途扫街、拜访市场公园、更在小学门口负责交通导护。吴峥说,他的政治核心,是“要让政治疗愈社会”,重新讨论,政治如何重新建立社会互信、如何加强民众的连结与支持。 图/维基百科 政大教授观察:小党生存不易,但仍有其契机 政治大学选研中心主任游清鑫从台湾的选举制度变迁过程分析,也看见与这些青年参政者类似的隐忧。 “其实,对很多台湾民众来讲,所谓的‘政党’概念不是那么正向的。可能大家对政党的传统印象都不是太好,只有差不多一半的选民,会表态自己支持特定政党。在民调中,大部分民众都会告诉你‘我不支持任何特定政党’,或者会说自己‘没有兴趣’。” 游清鑫说,但有趣的是,当问到特定政治问题时,人们还是会出现政党偏好。只是不愿直接讲出来。但是“政党还是提供了强烈的function。所谓的功能,指的是政党们投入的倡议资源,足以提供民众在投票时有相对的资讯可以分辨议题。” 因此他认为,小党在做为区别传统“蓝绿”的差异时,确实是有容纳新声音的空间。 “以台湾来说,越是基层的政治单位,像是里长,乡长,越容易可以是无党籍;但到了县市长、县市议员层级以上,会相对困难。”其中,立法委员在2008年修改制度后,从原本的“单记非让渡投票”(Single non-transferable vote,SNTV)[注1],改成了“单一选区两票制”(single-district two-votes system)[注2]。“变得更有利于大党出线,因为一个分区只剩一个名额。小党要出线,席次只能想办法从‘政党票’得来。” 游清鑫说:“所以我们也观察,虽然这次六都县市长看起来候选人来自不同政党、参与程度很热闹,但未必真能成为常态。”而在其中,“我们看到所谓真正的小党、无党籍候选人主要的战场还是有机会的,那就是在市议会。因为地方议会制度还是维持在SNTV,可以选出多个席次,也容易让小党或无党籍的独立候选人拿到席位。所以你看到苗博雅、吴峥这次在争取的也是这些位置。” 在蓝绿之外,新兴的青年参政道阻且长 选举剩下一个星期,苗博雅在脸书上写道,自己知道许多人这几年下来,对于“新政治”已然感到失望。也有许多更年轻的世代,对逐渐进入体制的“太阳花”世代感到疲劳。 “有些市民跟我说:这次选举,都是负面攻击,没看到政策交锋,看那些口水真的很烦,懒得投票了。……也有很多人说,羡慕其他国家的选举风气。我想,抱怨再多,都不如从自己做起,引领改变。” “我们只要有一个肥皂箱,一支麦克风,就要清楚明白说出自己的信念与实践,接受选民提问与检验。”苗博雅表示踏实的做事是真正从草根出发的“新政治”。 在那日音乐会上,还有曾属于以支持“台湾独立”为核心理念的另一小党“台湾基进”成员(后于2022年中退党)、曾任台中市第二选举区的立法委员、昵称为“3Q”的陈柏惟到场支持。 陈柏惟在舞台上,以台语致词:“有些学院派的(政治人物),我们叫做有大有小;那那些野生的(政治人物),我们都叫做没大没小(台下笑声)。 “但是野生,也有野生的好处。那就是野生的人,总是要想办法,要保持更加坚强的生命力,才能照顾更多的人。” [注1]:即每人只能投一票给候选人,票高者依序当选,且多出票数不可让渡,选出多个席位,相对有利战略性投票,让小党生存。 [注2]:改制后,立法委员由原先的225席减半113席,一票投分区候选人,一票投不分区政党票,政党票须超过5%才能得到不分区席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