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会我们中场不休息,因为移工也没有休息时间。”7月的一天,在台北林森北路的知名脱口秀秀场23comedy,上演了一场来自马来西亚的喜剧演员AG的脱口秀专场,在开场前,工作人员的这句“warning”引起了满场听众的会心一笑,同时也对应了这个喜剧专场的主题“1095,外来种”。 “1095”,就是过去几十年,东南亚移工来台工作时间最多三年(1095天)就必须离境一次,然后再次缴高额仲介费用来台工作(虽然2016年取消了3年出国一次的规定,但这个新政策却因配套不足、服务有限,进展并不顺利)。另外,1095还代表“1095壹零玖伍移民工文化协会”,这是一个关注移工群体权益的NGO,他们做了近十年的移工议题培训,期间经历很多沉重与无奈,这次也选择以略带自嘲的短片的方式,穿插在AG的喜剧演出中。而“外来种”这个词,则是AG对自己的处境比喻:“外来种”的意思通常指的是有害的、需要被赶走甚至被清除的入侵物种,比如绿鬣蜥。在他看来,这也是东南亚移工的处境。 AG认为,台湾并非真的“排外”,只是更重视欧美日韩,而忽视东南亚。“1095壹零玖伍移民工文化协会”的理事长江彦杰则认为:其实移工问题并不复杂,但是比新住民问题更加边缘,因为在台湾,移工没有选票。 一个“移工喜剧人”的悲伤段子 作为台湾脱口秀界唯一的马来西亚人,AG显得非常“不合群”,因为他不仅不屑使用“外国人赞美台湾”这样的“流量密码”,还总是喜欢“批评”台湾在移工人权问题上总是绕道走。这让他虽然在网路上时常被出征,但也积累了一大波喜欢他率真幽默风格,并善于接纳意见的年轻台湾粉丝。AG似乎本不需要成为“移工权益代言人”,因为,根据劳动部的数据,台湾目前的东南亚移工主要是越南人、印尼人、菲律宾人、泰国人,而马来西亚移工几乎是个位数——2023年只有2个人。而且他也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移工”,他最初以交换生身分来台读书,毕业后拿到就业金卡,到现在已经以“高阶人才”的身分在台湾居留6年,他是怎么发现东南亚人在台湾是一个命运共同体的呢? 他的段子里时常调侃——大众对对东南亚的多元文化了解不多,却充满刻板印象:逃逸的移工、黝黑的皮肤、贫乏的中文能力、电信诈骗⋯⋯他刚到台湾上大学的时候,台湾室友听到他说中文总是很惊讶:“你中文学得好快!”好像不知道马来西亚还有华人这个群体。读书的时候,有一次他在忠孝复兴捷运站附近买东西,需要5000多元,但是作为学生,他没有一张银行卡馀额超过5000,于是他站在ATM机前,拿出三张卡轮流取钱。这举动引起了旁边警察的注意。当警察盘问他“你是哪里来的?”时,即使没做错什么,他也莫名地紧张,说“马来西亚人”。就因为这一句话,让他在人来人往的忠孝复兴站,双手抱头靠在墙上,被警察搜身。“你为什么有这么多卡?”“因为我很穷!”“穷就可以做车手(诈骗的中间人)吗?”⋯⋯众人哄笑,有的人笑出了眼泪。 他发现,在很多台湾人眼中,“外国人”似乎专指欧美白人和日韩人,而东南亚人不是配偶就是移工。他分享了一个亲历:他曾经在社交媒体上跟台湾女孩聊天,他介绍自己是外国人的时候,女孩很热情,但当他说自己是东南亚人的时候,女孩生气道:“那你装什么外国人!”观众大笑。“然后我作为老色鬼,依然不死心说’你不想生个混血宝宝吗?’结果女生回答‘跟白人生的才叫混血,跟你生的那叫新二代!’”听众拍手大笑。 他说,欧美面孔的人来台湾,只要称赞一下夜市的东西很美味,就能得到台湾人的热情感恩。而东南亚移工们,明明是来帮助台湾的产业和老人,却被当成破坏环境的外来种绿鬣蜥一样看待。他举出最近的新闻:4月,中部彰化警疑追捕移工1枪击中移工左胸,该中枪泰籍移工疑似被贯穿肺部,可是他并非逃逸移工,只是骑了一辆没挂号牌的电动车;2017 年 ,一位来自越南的“逃跑移工”阮国非被举报意图偷车后拒捕,警方赶到现场,对着手无寸铁、全身赤裸的他连开九枪,导致失血过多身亡,这个案子后来被台湾导演拍成纪录片《九枪》荣获第 59 届金马奖最佳纪录片,AG最难忘的一个细节是,这个移工中了9枪奄奄一息,可是第一辆到场的救护车首先载走了鼻梁受伤流血的台湾民防人员,最终移工在地上失血过多而死⋯⋯虽然来台的马来西亚的移工一年才2个,但是,近三年,却连发生3起大马女学生在台被杀事件,在马来西亚引起了强烈反响。 那三个马来西亚女生并不是移工,可是为什么东南亚人的处境都差不多呢?他不懂。他只能把这个写成段子:大家出征他,说“滚回东南亚”,他就笑笑说“那就没人推你们阿嬷去公园”。他经常在公园观摩到那些请外籍看护的老人们聊天,有一次,一个坐轮椅的阿公对同伴们说:“每次我来公园都要带上看护,不然她会把我家东西全偷走”。AG笑道,“首先,到底是谁带谁去公园?其次,人家是来帮你的耶。再说如果他真的要偷,你阻止得了吗?” 但是改变他最深的那个经历,他却没有写成段子:有一次,他在台北车站的便利店排队缴费,前面一个印尼移工要寄东西,但是因为不会中文,英文也不好,急得满头大汗,排在后面的顾客越来越不耐烦。此刻,AG站了出来,因为马来文跟印尼文比较接近,他便帮她解决了燃眉之急。但他明显感到,周围都人对他报以“又是一个移工”的眼神。他那时候发现,自己跟这个印尼移工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他觉得,移工因为语言和法律权益的问题,声音很难被听到,如果他这样有机会发声的人都不说,那就没人听到他们了。而且,他虽然是高阶人才,但是也是广义的东南亚移工,如果一个东南亚人都不去正视移工群体的处境,那说明自己潜意识里也认为移工是很丢脸的事情,既然这样,那就发挥自己小小的作用,哪怕能改变一点点呢? 后来,他把整场脱口秀的门票收入捐给了“1095壹零玖伍移民工文化协会”。 移工们的多重困境:政策限制了他们,法律却很难保护他们 其实,移工目前在台湾的处境远比AG的段子复杂得多,除了歧视问题,还有政策、法规问题。 1980年代后,台湾产业转型,劳动成本升高,企业开始要求政府引进廉价外籍劳工。于是1991年,台湾政府正式开放引进东南亚外劳。前几年,因为中国大陆劳动成本上升、中美贸易战导致的产业链转移,以及希望摆脱对中国的经济依赖等因素,台湾开始了“新南向政策”,鼓励台商前进东南亚。这个过程中,台企在东南亚国家也培养了很多熟悉台企环境的工人,加速了移工来台。据统计,2024初,目前在台外籍移工突破75万人次。其中越南产业移工最多,超过26万,其次是菲律宾和泰国,印尼则是社福移工(家庭看护)为主,接近28万。 但目前,台湾采客工制度,会通过限制移工的居留时间以避免移工成为移民,所以移工每三年需要离开台湾一次。虽然设有“国对国直接聘雇劳工”制度,但由于语言障碍、资讯落差和复杂的规定,雇主一般还是委托中介公司包办劳工招募、训练、申请手续、翻译沟通等事宜,而移工则需负担8-20万台币的高额中介费,相当于一个家庭几年的收入,因此他们为了来台湾基本都背负有债务。这巨大的财务压力,导致了一系列问题,有时候会促使移工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产生情绪问题或违法行为。 过去,台湾法律规定移工不能自由转换雇主,直到2006年11月劳委会修正政策,才让移工可依法转换雇主,但转换条件非常严格和复杂,总共只有3次转换机会,而且每转换一次都需要交仲介费。因此,移工距离真正自由转换雇主的权益还差很远,在遭遇不公的时候,他们也会往往为这仲介费和繁琐的转换程序而忍气吞声。 台湾的民间群体也很早关注到这个情况。所以,自从2023年底媒体报导劳动部将与印度商讨签署MOU引进印度移工开始,台湾移工联盟(MENT)就开始介入,不断呼吁和倡议政府,希望不要再走东南亚移工老路,废除私人仲介,全面采用政府对政府(G to G)直接聘雇模式。然而,该建议却一直未能进入被广泛讨论的程序,MOU最终可能仍按照既有方案通过。这让人权关怀团体很沮丧:他们发现,除了私人仲介制度继续垄断移工市场、“移工越悲惨 本劳越悲哀”的局面无法改变外,同时更显示出民意代表们对劳权议题的忽视——因为这对选票无益。而在民间,大众因为长期对移工持有负面印象,网路上很多人把印度移工直接指为潜在的性暴力嫌犯。 而在所有移工中,女性移工的处境,尤其是家庭看护的处境又更为复杂。移工关怀团体曾做过调查,发现约16%的女性移工曾遭受性别暴力,其风险是台湾女性的三倍。其中,九成以上的性别暴力事件发生在家庭看护移工身上,她们面对的性别暴力往往来自看护家庭的男性甚至被看护的男性,包括:不必要的身体接触、性暗示或侮辱、被迫观看色情影像、在换装或淋浴时不允许锁门。但是她们大多选择隐忍。 在FB上的“挺移工”社群里,最近看到这样的案例:一个合法移工转换雇主,被仲介转到非法雇主家中工作,结果第一天就被雇主强暴。仲介没有通报警方,只把移工转到医院照顾。是医院护理人员察觉移工神情有异,才帮忙报案,但是没有单位通报当地家访中心、劳工局、社会局。最终,孤立无援的移工被迫出境了。在工厂里的女移工也会遭到性暴力,但是因为她们的仲介费更高(接近20万),所以更容易忍气吞声。台湾的《性别平等工作法》在女性移工身上似乎很难奏效。 而女移工若怀孕,则更是个难题。近6成的女性移工都是20岁至35岁身体健康的育龄女性,正常交往或者胁迫性行为的情况下,怀孕的案例不少。根据台湾现有的性别工作平等法,雇主不可以因为劳工怀孕或生产就将其解雇,但是一般请外劳的家庭并没有条件支付带薪产假。而台湾对新生儿国籍认定原则上采属人主义,如果父母都不是台湾人,新生儿会以父母亲的国籍为国籍。所以,就算生下来,新生儿在台湾的生养成本非常高。如果要回国生产,不仅需要向移民署申请重入国许可才能返台,还意味着挣不回仲介费,还要停止工作。因此在种种门槛之下,移工怀孕选择终止妊娠和送养的很多。 而且,因为《就业服务法》并没有明订工作时数的上限,也没有强制休假,也没有订最低薪资保障,使得工作环境与状况难以追踪的“家庭看护”,和长期在海上的“外籍渔工”长期处于高工时、低薪资的高压环境中。 同时,移工们语言上的隔阂,有时候还体现在刑事案件中,移工嫌犯处于非常被动的地位。“1095壹零玖伍移民工文化协会”的创始人Annie说过,《八尺门的辩护人》中的情节其实经常上演:他们过去很长时间,警察在抓捕移工嫌犯的时候都不请翻译,就靠比划做笔录。后来不得不请翻译之后,却又不完全信任翻译,总是喜欢打断翻译跟嫌犯的交流,不给翻译足够的时间了解前因后果,导致翻译出来的笔录很可能有偏差,但是后续所有的判决却都依靠这一份并不准确的笔录。而翻译大多数都是仲介机构的雇员,他们很忙,一个小型仲介机构,平均一个月都要联络上百位移工。 除了语言上的隔阂外,还有文化上的差异。印尼看护的穆斯林饮食习惯,也容易被家庭视为麻烦。斋戒月期间,穆斯林护工白天无法饮食,有些雇主认为,没吃饭怎么会有力气照顾家中长辈。前不久监察委的监察委员纪惠容也提到,警察冲进教堂抓移工的案子,认为这既违反了基本人权,也不尊重宗教自由。 东南亚早都改变了,移工处境却没有改变 江彦杰觉得很吊诡的时候,台湾的人权一直在进步,但是移工问题却一直在徘徊。他的母亲是泰国华人,早年跟着姐姐来台湾,然后跟后来认识的先生结婚。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母亲回到泰国,很少再回来。不过80年代的外籍子女都没有什么新住民概念,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不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直到10年前“新住民”的概念推广时,他才认识到并接受自己是“新二代”,也是那时候,也开始有人不时让他“表忠”:“两岸打起来,你会不会跑回泰国?” 2015年他加入了“1095壹零玖伍移民工文化协会”,因为父母都是劳工,妈妈又是泰国人,他就希望搭建一个让大众认识东南亚移工的桥梁。近十年来,他们做了很多街头宣传、移工法律支持、以及移工法律培力课。但十年来,每次公开讨论移工议题,都还是会有人问:你们为什么要帮助外劳?不帮助本土劳工? “我能理解大家的被剥夺感和困惑”,他说。他觉得其中一大原因就是,虽然台湾一直有人关注移工和新住民的问题,但是政府层面很少公开讨论,最近,“新住民基本法”三读通过了,可是在公共舆论中,连新住民的概念都没说清楚过。“如果不讨论清楚,民众就会认为移工和原住民是享受特权,也不要怪大家会疑惑。”他说。究其原因,他认为,还是因为移工议题很难带来选票利益,而且容易引起公众反弹。 “当然必须承认,台湾现在工厂的福利改善很多,工厂移工和本地工人的工作环境基本没区别。这是因为台湾更国际化了,上游产业要求台湾工厂必须遵守国际劳动标准,不能有剥削,更重要的是,现在的移工获取资讯渠道更多了。”他说。但是家庭看护的工作环境是隐性的,劳动部门也很难监控到家庭雇主,所以改善有限。” 他认为那些刻板印象:“看护会偷东西”、“厂工会逃跑”⋯⋯其实都是因为话语权的不对等,台湾人可以通过网路、媒体、民意代表去发声,但是移工的声音没有什么机会被看到,而且他们生活圈封闭,和台湾人像两个次元。而且因为他们终究要回国,因此也没有外籍配偶那种迫切“融入台湾”的需要。“大家说逃逸劳工容易犯罪,可事实是:台湾人的刑事犯罪比例是移工群体的五倍。”他说。所以,像AG这样利用自己的话语权去为移工发声的人,是很珍贵的。 “移工的问题主要是法令的问题,没有投票权,没有影响力,权利不被重视。所以移工的问题是永远是外人,不能怀孕,不能夜出不归,只能牢牢成为一个劳动产品。”他说,所以他都很难说服大众为什么要改变移工处境:“大部分时间跟你家的老人相处,想让你家长辈幸福,你必须对看护好吧。”但这是个很被动和功利的想法,理由也不够有力。就过去经验来看,能促进台湾移工处境改善的动力,往往来自国际压力。 比如,台湾的远洋渔业发达,过去长期非法雇用外籍船员,且工作环境恶劣,2015年起,台湾深陷欧盟“黄牌”危机,台湾政府才开始慢慢改善外籍渔工的待遇。2021 年,美国国务院最新人权报告指出,移工透过仲介媒合来台却因背负高额仲介费而面临剥削,遭受不当待遇也不敢申诉。于是台湾政府开始提供一个绕过高额仲介费和买工费的直接聘雇方式外,许多民间企业也加入RBA(责任商业联盟)以确保移工工作环境安全、移工受尊重且有尊严、商业营运合乎环保与道德。 当然更重要的是,移工群体的权利意识也在变了,获取资讯能力也提高了,随着各种翻译软件的通行,语言障碍也不再那样明显。更重要的是,过去几年,东南亚国家的经济地位发生了巨大变化,尤其是越南。越南人均GDP在过去10年翻了一倍,达到4346美元,相当于2010年中国的水平。随着更多产业链转移到越南,母国的发展让越南人更有自信了,法律意识也更强了。可是台湾大众很多人对东南亚国家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去。 AG还讲了一个段子:台湾人总问他们是不是想混台湾身份,拿台湾护照,因为中华民国护照很好用。他惊讶地说:“他们不知道马来西亚护照比台湾更好用吗?”在去年的全球护照指数榜上,台湾与秘鲁并列33名,可以免签前往141个目的地,可是,马来西亚可以免签182个国家,排名第12。他还开玩笑说,因为如今两岸兵凶战危,他的台湾女朋友甚至都想拿马来西亚护照。 其实台湾相关官员也在担忧,根据印度《经济时报》报导,有30多国对印度的技术移工市场大感兴趣,美、英、日、德、澳,瑞典与芬兰等16国,对印度经受训劳工的需求,五年内高达370万名。对照邻近国家如日、韩等移工政策与合作移工国家数,台湾若是再不积极争取印度移工,恐怕迟早会失去国际竞争优势。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