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要让这个国家有和平,就得有一方让步——不是我们向你们让步,就是你们向我们让步。这两种思想意识——你们的和我们的——是永远不能相容的。”马来西亚国父东姑阿都拉曼在“华玲和谈”上发言。 在那场会谈中,马共提出条件如允许马共作为合法政党回归社会,或另立一个政党、保证马共党员日後不受政府监控。然而,马来西亚新政府方强硬要求马共无条件投降,并且马共党员须到集中营接受审查。双方条件落差太大,终於谈判破裂,会谈破局之后,马共变得更加不愿妥协,马共总书记陈平说:“即使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也要继续战斗下去。” 1956年“华玲和谈”的主要参与者:陈平、大卫·马绍尔和东姑阿都拉曼。 (马来西亚国家档案馆) 在马来西亚,有很多国族禁忌不能公开谈论,其中包括马来亚共产党(马共)在英殖马来亚时期的活动。 1930年,马来亚共产党在苏联共产国际指示下成立,反抗当时殖民马来半岛的英国统治。数十年间,他们二战期间与英国联手抗日,战后争取马来西亚独立,发动武装斗争,结果部队敌不过围剿,被迫离开马来西亚本土,退守到泰、马边境的原始森林里。 后来即使马来西亚独立建国,仍延续严厉的反共国策;而马共则在六十年代接受中国援助,按邓小平指示继续斗争。然而到八十年代,中国停止援助,马共于才1989年与马来西亚政府达成协议,解除武装。 而曾经加入过马共的马来西亚华人,当中如今大多已经老去,许多个体的存在及生命经验消失在国族叙事中。这一段政治复杂的历史,他们很多人对自己的子孙也不太提及。 巧合地,他们当中有些人的后代,成为了影像工作者,而寻找祖辈那段与“共产党”“游击队”甚至“中国”相关的、遮遮掩掩的记忆,成了他们创作中的重要议题。 (受访者廖克发提供) 廖克发:游击队祖父被击毙在橡胶林 “我们的国家,建立在一个又一个的记忆被吸走的黑洞之间。为了成就国家的团结、和谐、强大,马来西亚每一个族群,都经历过某段被国家暴力逼迫遗忘的过去。”马来西亚导演廖克发说,他1979年出生于马来西亚霹雳州实兆远。 1970年代,退居边境的马共成立两支突击队南下马来西亚,试图重新建立根据地,廖克发身处的霹雳州是其中一个目标。不过吊诡地,直到1989年马共宣布解除武装,在他10年的童年及青少年记忆中,马共在马来西亚社会里如同不曾存在。 凭纪录片《不即不离》、《还有一些树》、剧情片《菠萝蜜》近年在台湾备受触目的廖克发,被评论为擅长处理东南亚华人族群驳杂而暧昧的历史记忆。然而他的电影无法在马来西亚上映。自从2011年毕业于国立台湾艺术大学电影系后,他便定居台湾作为创作基地。 {"preview_thumbnail":"/s3/files/styles/video_embed_wysiwyg_preview/public/video_thumbnails/1mNCD7seesQ.jpg?itok=nybrAckl","video_url":"https://youtu.be/1mNCD7seesQ","settings":{"responsive":1,"width":"854","height":"480","autoplay":0},"settings_summary":["Embedded Video (Responsive)."]} 访问当下,他正推出最新纪录片《野番茄》,探讨台湾“二二八事件”,入围应届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TIDF)的台湾竞赛,并夺得首奖。他的稍早作品中,《不即不离》、《菠萝蜜》分别以纪录片和剧情片形式探索禁忌的马共历史,《还有一些树》则聚焦马来西亚建国后,在1969年第三届全国大选后爆发的马来人与华人大型冲突“五一三事件”。 每部作品皆针对国族叙事的暴力,以及个体生命在当中所承受的伤痛。 廖克发接触、拍摄马共历史的原点,是从父亲处偶然得知,祖父原来是马共游击队成员。 1948年3月,马共宣布,武装斗争为“最主要及最高的斗争形式”,组成马来亚民族解放军,与英国交战。两年后,廖克发的祖父在自家后面的橡胶林被击毙,年仅29岁。面对英军盘问,祖母否认与祖父的关系,其后一家幸存下来,廖克发的父亲童蒙之际便要承受“没有父亲”的事实。祖父的相片被悉数销毁,仅留下一幅画像。 “要问我马共留下了什么痕迹,那就是一大片缺席、空白。很多华人对国家暴力习以为常,家族有很多不能说的禁忌。如果有家人在马共斗争时期失踪,我们只能强迫自己忘记他的存在。对华人来说,参与政治斗争而死,往往被内化成弱肉强食、成王败寇,通常只会形容一切都是命,而非思考公义与否的问题。事实上马共当年起事的部队里,除了华人之外,也有马来人及印度人,他们的家庭也都如此,只有符合国家大叙事的东西才可流传。” 《不即不离》剧照:廖克发的父亲拿着公公的画像(受访者廖克发提供) 一个用来安身立命的身份 在《不即不离》中,廖克发不但追寻早早缺席、承受“恐怖份子”污名的祖父及马共游击队的历史,也把镜头对准他与父亲之间疏离的关系。廖克发的父亲长年在新加坡打工,父亲的缺席这一情节,在三代人之间轮回。廖克发说,马来西亚的历史课本一直定性马共为残暴的恐怖份子,但没有人知道,马共也是最早争取独立的一群人。同样地历史课本也从不揭示当年英军对老百姓的种种暴行,反而歌颂他们是建设国家、推动制度现代化的功劳。 他记得中学时有一个历史老师,不得不按照课本宣讲,却又隐约让学生意会到,他拒绝相信课本背后的国族叙事。他不时讲课途中冷笑,反问学生:这样讲你们也相信?当时廖克发感到相当困惑,老师想讲一些事情却不敢明讲。以后他才醒悟,那就是大家都活在一个又一个记忆黑洞之间。“我们要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不知道。长此下去,我们怎样去相信他人,真诚地拥抱某些信念?” 再后来,一般的马来西亚华人,对投身政治抱有戒心,被迫遗忘伤痛,生活却没有长治久安。华人在马来西亚要面对的,还有建国后持续至今的国内马来人、华人、印度人三大族群的紧张关系,时有矛盾。 “虽然是马共遗族,但我家一直把精力投放到赚钱生活,不谈政治,不谈家中禁忌,不谈早早消失掉的亲人。家人认为完全拒绝国家与政治,就是务实,因为政治都是肮脏邪恶的勾心斗角,我觉得某方面这种想法是合理,在国族历史中那么多个体被不公义地牺牲,要教人怎样相信可以争取公义,建设社会?我来自一个挺边缘的华人阶层,小时候住老木屋,不要说电视机,收音机也没有。同样地,我觉得马华一直都不是华人文化的中心,而是边陲地带,所以我们透过中、港、台输出的文化去想像自己的身份,而且是很笼统地接收,还不懂得制造文化。直到长大后到台湾旅游,我才知道中国与台湾之间有很大差异。” 廖克发的父亲(《不即不离》剧照,受访者提供) 父子疏离,也有过片刻亲密记忆。廖克发记得父亲爱看港产片、徐克导演的《黄飞鸿》。在徐克的改编下,黄飞鸿除了是一代宗师,也流露出晚清华人承受的苦难,革新与保守的角力下对中国国族未来的思考。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电影是在英国殖民地之一的香港生产出来,是殖民地下华人导演对中国的想像。但是他觉得马来西亚华人当时正正需要这些想像,连带自身的祖籍及籍贯传统,在种族不平等的马来西亚,把这些想像作为安身立命的盾牌。想像自己是华人,先于想像自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人”还是“中华民国人”,他说。 1930年,第三国际指示“南洋执委”重组成“马来亚共产党”,成立之初,影响力仅触及当地的海南人群体及工人阶层。廖克发说,华人的籍贯身份比起“中国人”这个身份意识来得更在地,更实际地帮助华人在马来西亚安定下来。这对马共来说,既是优势也是劣势。 “马来西亚是一个移民社会,试想像一百年前,一个人登陆马来西亚的港口当苦力,无亲无故,语言不通,同乡情怀下大家相互帮助,再到成立同乡会,今天年青人或者觉得同乡会过时,但在当年可是华人的救命草。甚至以前马来西亚华人的职业是按籍贯划分,如海南人独市经营饮食业,又或只有某籍贯的人才可加入运输业当车夫。籍贯身份建立出内部凝聚力,同时也形成不同籍贯之间的竞争。马共最初只触及到海南人群体,换言之他们必须要打通另一个籍贯的言语隔阀,才有可能沟通,才有可能把左翼思想带到其他群体。” 强大凝聚力的籍贯身份,令马共的基层成员具备一定的同乡情怀。然而当马共在五十年代,面对围剿及英国推行“新邨政策”集中营式圈禁华人,割断马共与在地支持者的连结,使退守到泰、马边境的游击队无法招募新血,困在原始森林之中。 《不即不离》中的马共老兵(受访者廖克发提供) 身份本来充满杂质 马共虽然于1989年在全球冷战结束的时间点成为历史,但马共消失之后,除了马共总书记陈平于2003年出版回忆录《我方的历史》,马来西亚华人文学圈一批作家也开始以马共为题材创作。自1990年代至今,不少马华作家投入书写马共,如前游击队成员海凡及黎紫书、李永平、黄锦树、张贵兴等作家。学者潘婉明分析,“马共书写”包括文学创作、报导文学以及由马共前成员的书写。而黄锦树则认为马共书写是“以马共题材(马共游击队的活动,以马共成员为行动者、那场革命的效应或伤害)为主体的小说作品⋯⋯那不过是诸题材的其中一种⋯⋯但因为八十年代末冷战结束前它在大马一直被视为禁忌,所以较多出现是在九十年代以后的事了。” 至于关于影像当中的马共,廖克发认为在几年阅读史料、探访老兵、拍摄纪录片后,他不觉得自己拍摄马共,就等于说好了马来西亚华人的故事。“拍《不即不离》一开始,我就决定不拍摄马共的领导人,而是老兵。” “马来西亚官方有其国族大叙事,马来西亚华人有自己的强调受苦受难的族群大叙事,马共也有自己一套叙事。访问老兵时,很多人都觉得自己的故事不值得被纪录下来,或许就是那些个体的生命经验,不但被马来西亚官方叙事排除在外,同时也面对马共大叙事里,要求游击队成员不存人欲地完全献身革命的伟大形像的压迫。黄锦树的马共书写反其道行之,关注游击队成员不同的欲望,甚至是性欲,结果一些前马共成员就不太认同他的书写。” 他强调自己最珍而重之的是个体的经验,而个体面对各种身份建构时,既能凝聚,也可能会为个体带来压迫。他记得小时候并不懂得说华语,只会说福州话,上小学时所有同学把他当成怪胎,因为无法与众人以华语交流。会说华语了,他到新加坡升读大学,却又面对身边新加坡人自觉说英语才是正统,有意无意地排挤英文较差的大马华人。到后来他赴台念电影,同样隐约察觉到台湾人的优越感,视马来西亚华人为某种前来投靠的“近亲”。 “如果身份只用来排外,团结自身,那我对身份这回事不大抱有好感。每当要建构一种民族主义时,总会出于民族大义,牺牲很多细碎幽微的个体。其实会不会我们每个人天生就是那么的不纯粹,才会在加入一种建构的纯粹的身份时,感到格格不合?” (《菠萝蜜》剧照) 在剧情片《菠萝蜜》中,廖克发虚构出一个马共游击队战士的儿子。与母亲短暂生活后,母亲忍痛把儿子藏到空心的菠萝里,送到某个马来人家庭抚养。他同时也刻划了当代的一个马华青年来台读农业,与另一个菲律宾移工相识相恋的故事。并置两个世代两条故事线,他想问的是,假设一个青年身为马共遗族,不被马来西亚华人的大叙事承认,身为马来西亚华人,不被马来西亚官方叙事承认,来到台湾,是否就能走出被身份主体排挤的状态?如同故事以嫁接马来西亚菠萝蜜到台湾土地上种植作为意象,男主角嫁接菠萝蜜失败,廖克发也开始反问自己,如果身份反反覆覆试图扎根在泥土,倒不如所有的根源其实都可以飘浮在空中? “我不觉得有所谓先天决定的身份,身份要透过个人实践而得来。有人说过,我的电影试图模糊马华身份,但是我以拍电影实践我的身份,讲清楚我家承受的苦难,再进一步,与周遭国家的人民生命经验交错、并置、对比。因为对我来说,独立的身份并非是一种纯粹的东西,而是看清楚我与他人的差异和多元。在一个社区如是,在一个国家也如是。” 杨国鸿:不断梦回大象村 在政府与马共的战争钟,普通华人社区的样貌也被改造。 他靠着模糊的记忆去探询根源,却发现一切毫无痕迹,是梦是真?对25岁的青年电影人杨国鸿来说,外公外婆所在的那条柔佛州边境小村“大象村”(Kampung Gajah),是他很想重探马华历史在村子留下的痕迹,却在自己的梦境与他人的记忆中难辨虚实。 大象村今天已经没有大象。母亲却曾对他说,她小时候晚上睡觉会听到大象鸣叫及走动的声音。他也记得外公说他怎样来到马来西亚:一个8岁小孩在福建沿海小镇的海岸玩水,未几一个陌生男人过来问他,要不要再走远一点到海中心看看?想不想知道海的另一边有什么?小孩说好,却突然被带走,被贩卖到马来西亚。30岁时,外公认识外婆,一见钟情,在大象村落地生根。 短片《大象村》的剧情,以杨国鸿自己经历为蓝本。电影工作者伟弘伟弘因过往记忆,导致梦境反复错乱,于是他决定回到大象村去寻找过去的情人。殊不知回到大象村后,却发现记忆中那一切与外公的记忆有所交织。 “2018年3月,外婆在大象村去世。那时我已经在台湾念电影,当年春节回马来西亚有探望过她,但在我返台不久,她就毫无预警地走了。母亲没有通知我回去奔丧,因为大象村位置太偏僻,不方便我再花时间回来送别。然而在这之后,我开始梦见她,外婆和外公在大象村的事情,不知真假。外祖母去世之前外祖父身体还算健康,可是她走之后,他得了阿兹海默症,于是当我想认真接触大象村的历史时,能够找到做口述历史的人少之又少。” 短片《大象村》剧照 老村、老人、老去的历史 杨国鸿并非在大象村长大,他生于城市。升读中学前,他在华人社区生活,除了父亲任职半官方背景公司令他小时候见过马来人外,社区里都是华人。杨国鸿记得第一次察觉到华人在马来西亚社会的位置,是他初中本被选为班长,老师随后却发现他马来语不灵光,只会看不会听,就改选其他人当班长。他就读的是国立中学,官方语言为马来语,与马来人及其他族群混合学习。华人也可以升读以华文为教学语言的独立中学,有钱人则可以选择国际学校。 从小母亲每个月都会带他回大象村探望外祖父母。过去大象村也比较多华人聚居,可是下一代长大后选择到城市发展,老村的华人人口减少,取而代之是马来人、印度人及外地移工到这里租房子住。 当他想拍《大象村》时,就找来外公的朋友、前村长访问。前村长有5个子女,却都先后到台湾留学,并定居当地直今。“大象村过去发生很多事情,但没有好好保存下来。外祖父与前村长年轻时当过巡逻队员,属于被英国人强制征用的,就是巡逻村子会不会有马共游击队潜入与村民接触。外祖父和他都留着当年的巡逻证。前村长说,几十年后,他们突然收到政府发出数百元马币,说是巡逻队的薪金。他还记得曾见过英军捉住几个游击队俘虏,在村子中心的篮球场就地处决。当时他根本不了解什么是马共,只知道不时有人持枪在村外橡胶园附近出没。也有传闻说,游击队在森林猎杀大象,吃象肉充饥。” 1948年,马共发动武装斗争后,在48年到60年之间,马来亚殖民地进入紧急状态,实施宵禁。马共试图利用农村建立根据地打游击战,时任马来亚英军指挥官Harold Briggs发起“新邨计划”,改造及建立马来亚多个华人聚居的村落,以集中营式管理。 新邨周围建置篱笆和哨岗,华人出入必须检查身份及随身物品,防止有人与马共游击队接触,提供粮食、情报。新邨计划严重打击游击队后援供应,招募兵员也很困难,导致后来全马游击队退守到泰、马边境。 短片《大象村》剧照 马共仍然存在 由于大象村被改造成新邨,村内一排一排的屋子里原来都曾经有人在墙壁上开洞,宵禁时方便邻居通报消息,甚至晚间交换食物互助。前村长后来开了一间杂货店,村民买东西时他都会记下购买纪录及客人身份,所以经常容许村民赊帐。杨国鸿一问他才知,那是从紧急状态时遗留下来的习惯。 “2018年,马来西亚变天,在野反对党联盟第一次上台执政。于是当时好像社会风气开明了少许,民间有一些关于马共历史的讨论会。我在吉隆坡参加过一次,还记得活动海报上绘画马来人、华人、印度人,还有穿着游击队服装的人。主讲嘉宾是昔日马共总书记陈平的助手,没料到活动中途有几个马来人闯入捣乱,我留意到在场的中老年华人参加者眼神都好惶恐,像记起了什么事情。后来我问他们,才知道他们都是马共前成员。” 围绕着大象村有那么多的传闻,随着上一代老去、离逝,这条村落的华人聚居史似乎终将被遗忘。杨国鸿坦言,记忆的不确定性,不断影响着他梳理大象村历史的感受,也因此他希望以较为魔幻写实的手法介入。对他来说,魔幻写实并不是在改造现实,而是从这条迂回曲折的小径弥补某种伤痛,直视某段几乎烟没的历史。 “我想用影像尽量保留我外祖父母和母亲曾经生活过的村子。”杨国鸿说,《大象村》短片只是一个起点,未来他会继续以大象村为灵感,拍摄介入马来西亚历史的剧情长片。 纪录短片《若你尚在场》剧照 黄静:外公,教我唱《国际歌》好吗? 生于香港的黄静,在纪录短片《若你尚在场》中,想向逝世数年的外祖父问两条问题:你是不是马共游击队成员?你会不会教我唱一遍《国际歌》? 黄静来自一个父母都是海外华侨后代的家庭。父亲家族是印尼华侨,母亲家族则是马来西亚华侨,两个家庭同样在上1950年代响应回到中国参与建设的呼吁,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批斗,在文革尾声移居到香港。黄静的父母在香港相识、结婚。 “外公生前是一个很强势的人,外婆则较为内敛、沉静和温柔。我清楚我家族的起源在马来西亚,但以前家人都说,外公是出于要建设新中国,50年代回去的。数年前他去世后,外婆陆续多讲了家族的故事,我才知道这个版本有些细节没有透露出来。真相是,当年外祖父母从大马为避日本侵略,移居到泰、马边境的勿洞,外祖父在勿洞教书,宣扬共产主义与爱国思想,结果被泰国政府拘捕。最后他们被驱逐出境,才回到中国。” 外祖母愈讲愈多家族故事,挑起了黄静研究和纪录的兴趣。二战日军侵略马来西亚时,马共一度与英军联手抗战,1945年后两大阵营享受了短暂的和平,但随着马共发动武装斗争,英国强势围剿,终于在1950年起马共游击队陆续退守到泰、马边境,而勿洞正是他们的重要据点。外祖母忆述,外祖父在马来西亚时便是老师,与她在槟城生活。他在勿洞教授中文,又组织剧社,演曹禺的《雷雨》,更教人唱过《国际歌》。黄静疑惑外祖父是不是马共成员,但是外祖母一听到这条问题,就不愿多说。 《若你尚在场》便纪录了黄静到马来西亚槟城、勿洞寻找真相的过程。面对镜头的除了高龄九十几岁的外祖母,还有她在勿洞的妹妹,以及在勿洞营办马共游击队历史景点的前游击队成员。黄静问姨婆,外祖父有没有教她唱《国际歌》,她只回以一首粤曲《分飞燕》;而几度沉默后,外祖母最后只愿说:“共产党是很难加入的,海外华侨连共青团也无法加入。”片言只语间,外祖母对当年两夫妇在中国承受的若难记忆,似乎仍有点忿忿不平。 愈是禁忌,愈吸引着黄静以影像探索,却又因为是禁忌,她不断尝试徒劳无功。“我所得知的是,外祖父外祖母都不是马来西亚第一代华侨,他们祖上三代已经定居在此。我看着外祖父年轻时的相片,其实有一点混血儿的味道,有可能是土生华人(峇峇娘惹)的后代。外祖母在槟城长大,她家境小康,对生活有要求。外祖父家境穷困,但刻苦读书成为老师。两人在日本侵略时避难到勿洞,以及后来在中国遭遇文革被批斗,这两件事我知道对她来说很沉重。然而我没想到当我摆好镜头在她面前,她是完全不想也不敢吐露这个禁忌的更多细节。” (纪录短片《若你尚在场》剧照) 华侨去留不得 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后东南亚各地社会大多动荡不安,如1948年起英殖马来亚因围剿马共宣布紧急状态,印尼同样在独立后认为华人带来共产主义威胁,排华浪潮在1960年代达到高峰。与此同时,中国也需要归国华侨的资金、学识及劳动力恢复生产,建设经济。但文化大革命期间,大批归国华侨却被视为“海外资本家”,遭到批斗。 中国共产党历史网如此定性这段历史:“中国共产党根据当时经济发展的需要,更主要的是为了团结海外华侨,制定了鼓励和便于华侨投资的政策。全国各地吸收了部分华侨同胞的投资,兴办了一些企业⋯⋯当时中国共产党对社会主义本质的认识存在着误区,被“左”的指导思想所束缚⋯⋯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受极左思潮的影响,华侨投资受到很大的挫折,投资一度中断。” 据印尼《和平日报》专题,70年代初起,中国政府放宽归国华侨申请出国。截至 1976 年有约 30 万人离开。虽然多数华侨报称返回东南亚出生地,但最后有25 万人直接在香港落地生根。 “我在香港找到一个前马共游击队访问,他让我了解更多为什么当时人们选择加入马共。” “他年青时在橡胶园工作,每天凌晨3时就要起床,一大群人上山割胶。一整天体力透支,休息不足,没有时间思考其他东西,完全是异化状态。他并不很了解什么是共产主义,但是他隐约觉得,抛弃现在的生活,或许有一丝改变的可能。即使最后他们在森林里生活,要猎杀动物充饥,充满危机,他并不后悔加入马共。或许纯粹因为他们觉得那里会是个出路,带着某种乌托邦想像走入森林。”黄静说,《若你尚在场》是她在英国攻读人类学的功课之一,但未来她想继续思考马共的状态、家族的历史,尝试与自己在香港多年的身份思考挂勾。 “在港英年代出生,虽然我们的饮食习惯、语言仍保留很多海外华侨的痕迹,也知道马来西亚是我家庭的起源之一,但对我来说,在香港接受的教育或各种文化,是建基于一种现代化都市想像之上。所以当我按外祖母的口述,绘画他们当年的移居路线并实地寻访时,就不得不发觉东南亚那种仍保留一大程度的原始环境,是挺震撼我的。外祖母说当年他们徒步穿越边境去勿洞,森林总是传来狮子、老虎叫声。我觉得这一方面,或许可以帮助我思考自己与香港的关系,尽管现时我未梳理得清晰,但这是一个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