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6日,在美国国会认证2020总统大票的选举人票的结果时,在国会外示威的特朗普支持者冲入了国会大厦,导致议员被紧急疏散,认证过程暂停。最终虽然国会恢复秩序,完成认证大选结果的程序,但截至目前,整起冲突事件造成5人死亡,超过80人被捕。
特朗普支持者冲入国会山庄的事件震惊了国际社会,也转移和挤压了国际社会对中国大规模逮捕香港民主派人士的焦点。
华文世界对这起事件的反应颇为分化。
特朗普是一个很特别的美国政治人物,因为他在华文世界的不同场域都很受到欢迎,不同意识形态的华人,都可以找到不同的理由来支持特朗普。特朗普所代表的保守意识形态,如反同、厌女和种族优越意识,其实很符合老一辈华人社会很右倾的主流价值观。而在港台,讨厌中共的本土派人士喜欢特朗普,因为他对中共的强硬态度。从来没有任何西方的政治人物,可以像特朗普对中共和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态度如此强硬,这让长期受到打压的港台本土派,得到一种情绪和心理上的发泄:终于等到一个更大的霸凌者,来霸凌长期以来霸凌他们的人。因此这种“反共川粉”,在香港和台湾的人数很多,在他们的眼中,西方的左派和自由派对中共都太过软弱,对于香港和台湾受到的打压不闻不问,甚至或许还和中共有某种利益勾结。
而吊诡的是,许多中共的支持者或信仰大中华民族主义的人,也相当支持特朗普,因为他们认为,特朗普的倒行逆施减弱了美国实力和其在国际间的影响力,有助于中国崛起。
因此在2020美国大选前夕,和美国国内的分析不同,华文世界大多数人都看好和支持特朗普连任,如果美国总统是由全球华人来票选,那特朗普一定可以轻易地取得胜利。美国大选的结果出炉后,有许多华人都对结果感到婉惜或不平,甚至不接受这个大选结果。许多香港和台湾人担心拜登政府上任后会对中共妥协,不像特朗普政府如此对中共强硬和关心香港和台湾问题。因为他在华文世界的受欢迎程度,特朗普和他发动的美中贸易大战,(加上去年爆发的Covid-19疫情),确实地影响了各个华文场域的意识形态,亲中和反中的两端也更加极化。香港和台湾社会,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如此关心和紧张美国大选的结果。
特朗普支持者冲入国会山庄的新闻爆发以后,如世界上其他地区的威权主义者一般,许多中共的支持者和大中华民族主义者对此感到幸灾乐祸,将这个事件和香港2019年的反送中运动和台湾2014年太阳花运动并提,嘲笑美国也吞下“民主的恶果”,证实警察使用武力对抗“暴民”有理,说西方媒体对待中国治下的香港和美国是双重标准。
而港台的反共川粉对这起事件的反应,则类似美国本土的川粉,他们选择性地忽略特朗普的煽动性言论,亦有人认为闯进国会山庄的都是极左Antifa或BLM伪装的“假川粉”,而且整起事件爆发点在于“大选舞弊”,“偷走了我们的胜利”,并批评推特脸书等平台封锁特朗普帐号的行为(大中华民族主义则趁机嘲讽“原来美国也没有言论自由”)。
比较理性的自由民主派,则担心若美国发生动乱,会危及台海安全,甚至会影响世人对民主的信心,让威权主义者的气焰更加嚣张。
事实上,无论是香港2019年的反送中运动还是台湾2014年的太阳花运动,和今日的美国攻击国会大厦的事件,本质上有根本的不同。香港并没有真普选和议会民主,让香港市民表达对政府和行政权的不满。香港人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边境,和行使自己的政治主权。香港的行政长官对北京中央政府负责,优先于对香港巿民负责。香港的局势会走向暴力的根本问题在于,香港人根本没有其他管道表达对政府决议的不满。而台湾2014年太阳花运动的争议或许比2019年的香港更大,(因为台湾有总统和国会普选),但事件爆发的根本责任,还是在于当时执政的马英九政府,以非常粗暴和偷袭的方式,试图通过一个没有全民共识、但影响非常深远而且和中国有关的服贸法案。
而今日在美国发生的事件与前两者不同,是一个落选的总统,煽动他的群众,来打击议会民主程序的结果和其正当性。特朗普和支持者对选举过程的不满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个不满必须回到体制内的程序来表达(如透过司法),否则任何选举的落败者都透过攻击选举程序来拒绝承认失败,则民主体制将面临失败和崩溃。因此可以这么说,香港和台湾的群众运动是为了争取更多民主,而特朗普的群众却是反民主的。
但是另一方面,这个世界应该要认知到,任何这样事件的发生,其背后的根本原因都是民主机制失灵,这是香港,台湾和美国这三者的共同之处。有些场域,像台湾,比较幸运,还有自我修复的空间,有些场域如香港则无。美国今天发生这样的事件,有其背后的脉络,从总统制的问题,到社群媒体兴起和新自由主义带来的社会讨论浅薄化,左派的腐败,共和党的堕落,特朗普、奥巴马和其政府当然都有责任。而这个时代,人们好像都不愿意说“自己有责任”,彷佛这样,就等于承认自己是“错”的,会招致“攻击”。
民粹川粉崛起后面的脉络也是必须要得到正视的。其根本问题在于,建制菁英和所谓的左派或自由派,在近年一直比较积极于强调政治正确和身份政治,表面上看是在追求平等帮助弱势,但实际上却是在稳固自己的阶级,而忽略了经济上的阶级不流动问题,因此使中下阶层特别是白人的中下阶层觉得自己遗弃了,而投向极端右翼的怀抱。在过去四年,左派或自由派媒体无所不用其极地攻击特朗普政府,也带给其支持者很大的不平感,也是撕裂美国社会的帮凶。
面对中国问题也是如此。在华文世界,反中共自由派的处境,在国际意识形态的市场上,其实是非常尴尬的。因为现在各国最积极反中共的,基本上都是极端右翼,不只是美国,在英国和澳洲也是如此,他们的意识形态和华人社会自由派相信的进步价值是违背的,但只有他们愿意为反中共发声。西方的左派或自由派,从华文世界的角度看,很多不是贪图中国市场,就是对中共存有不切实际幻想。因为对特朗普政府不满,包括和防疫相关的议题,很多左派或自由派媒体,似乎有意无意地美化和推崇中共的做法,以为那是一个可替代美国现状的“中国模式”,但这个过程却实际上打击了世界对西方民主模式的信心。有些世界左派或自由派似乎认为,华文世界的自由民主(包括维吾尔,西藏,香港和台湾问题),是华文世界自己的事,口头上表达关切,却不愿意实质介入,形成一种道德虚无主义。
西方对中国问题理解的现状,刚好也和大部分海外“中国人”的意识形态相符,积极反中共的,很多都是法西斯极端右翼,比较进步和liberal的,很多还是跳不出中国大一统民族主义的框框,真正相信自由民主偏社会主义反共、又觉得中国应该分裂、支持台独港独的真的非常少。西方的右派则比较愿意支持台独港独,左派则是保持距离。
因此今天根本的问题在于,西方,特别是美国,在修复和西方盟友的关系之后,如何重拾民主作为普世价值,意识到极权的威胁(如二战时面对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威胁),并将华文世界的自由民主视为自己的责任,并积极介入。摆脱特朗普是不够的,必须正视特朗普兴起背后的意涵。那西方的自由派,才能够无论在国内或华文世界,赢回川粉们的支持。
民主存在自我修复的机制,如美国占领国会的冲突爆发之后,无论是媒体,两党,甚至最后到特朗普本人,都是发言谴责和呼吁各方冷静。民主从来都是必须要一直不停地修正和完善的,这世界和历史上从来都不存在一百分的民主。重点是意识到问题的存在,然后去讨论,然后去完善它。而不是看到这样的事情,就放弃思考,将一切交给少数人决定,觉得还是独裁和威权比较好。
美国作家Ames Fihser据说曾说过这么一段话,后来一直被后世引用和修饰:“专制政治犹如一艘航行顺利的商船,但有时会有一位胡搞的船长把船驶向礁石中而令船沉海底。民主议会政治犹如一排竹筏,顺水漂流,从不下沉。但竹筏上的人,脚总是要湿的。”
越是混乱的时代,越是考验我们对民主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