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0日，是“中华民国110年”的国庆日。台北的街道上，现在随处可见官方布置的国旗飘扬，陆军更出动运输直升机，吊起长18公尺、宽12公尺，号称“史上最大”的巨幅国旗，给民国庆生。然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对于这面“国旗”并非全然领情。

 

东京奥运过后，他们更乐意穿上自己的“新国旗”：在一场奇迹击败了中国的羽球金牌赛事上，选手们偶然创造出的一幅图案，比来自武昌起义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更能触动当今“中华民国国民们”的心弦。

 

这面“新国旗”来自男子羽球双打决赛第二局最后一分的“决胜点”时刻。

 

在这场比赛中，台湾队持续领先，且即将拿下决胜点，此时，台湾队的李洋击出了一球，压在中国队的边线上——场外裁判判定这球落在界内、台湾拿下这一分。眼看金牌即将到手，但中国队旋即要求提出挑战，希望裁判以鹰眼判定，此球是否出界。

 

最后，在台湾观众的欢呼尖叫声中，鹰眼判定结果出炉：这一球落在界内，萤幕上羽球场地的绿底、白线，加上清晰的“IN”字，宣告台湾正式拿下羽球男双金牌，也让这一瞬间的“界内”判定结果，成为台湾人的情绪最高点。

 

当天晚上9点09分，年轻的实习医师黄彦儒将这一画面合成，在自己的脸书上写道“新时代国旗”，被前民进党立委、知名政论网红林静仪转贴，瞬間成为当前台湾所有“新国旗”的提案中，支持度最高的一个选项。

 

 

一百种国旗提案

这并不是台湾岛内第一次讨论一面“新国旗”。

 

过往，有些台湾独立意识较强烈的民众，会将第一面“台湾国国旗”的出现追溯至1896年。这一年是《马关条约》签订的隔一年，清廷割台，台湾仕绅与少数清朝驻台官员不服，成立“台湾民主国”，以“蓝地黄虎”的图样为旗帜。在日军强势武力下，这面“国旗”仅存在了短短五个月（1895年五月至十月），便随着台湾民主国两任总统唐景崧、刘永福先后弃台返厦，而结束生命。

 

二战后的第一面台湾国国旗，出现在1956年，台湾独立运动者廖文毅在日本东京成立“台湾共和国”。廖文毅为他心目中的共和国设计了“蓝地、白色日月”新国旗，蓝色为底，象征“清凉”与“理智”，白色的日月图案，则意味着“和平、洁白与正义感”，日月则是取阴阳调和之意，也象征台湾中心知名景点日月潭。

 

此后经年，主张台湾独立的团体或个人不断发挥想像力，提出新国旗、国歌、国徽，意图摆脱中华民国符号。一向高度支持台独运动的基督教长老教会，曾设计一面“台湾共和国台湾同心旗”，以八瓣菊花作为图样，这面旗子曾因与日本皇室菊花纹章相似，而被左派作家陈映真认定是台湾人精神上遭受“皇民化运动的伤痕”；此外，海外独派团体另有过“世界台湾人大会台湾旗”，以绿白相间的台湾地图作为图样。

 

 

值得一提的是，这面“世界台湾人大会台湾旗”上的台湾地图，与2009年之前的民进党旗一样，并不含金门、马祖，也因此长期受到金马人士批评，认为这是“台独人士眼里没有我们”的证明。民进党在饱受批评之后，于2009年，蔡英文担任党主席任内通过修改旗帜、加入金门与马祖。

 

不过，这些旗帜的使用者，仍以老一辈台独运动者居多。近十年来，真正引起当代台湾年轻人普遍共鸣的民间版“台湾国旗”，当数台中设计师陈致豪所设计的“台湾独立鲸鱼旗”。 2014年，三一八太阳花学运占领立法院的同时，陈致豪以形似台湾岛屿形状的鲸鱼做设计，上写“台湾独立”字样，受到年轻人广泛的喜爱。

 

隔年，陈致豪更进一步设计了可以贴在护照上的“台湾国贴纸”，大小、形状正与中华民国护照上的国徽吻合，引发年轻人之间的“贴护照”运动。陈致豪向媒体解释，之所以设计这款贴纸，是因为当时的台湾护照上“Republic of China”（中华民国）字样，常常被误认为是中国旅客，引起许多不不要的纷争与困扰，故而有此设计灵感。

 

此外，陈致豪也明确说明，台湾国贴纸是“台湾人发现‘中华民国’走不出去的情况下、采行的‘自力救济’行动”，当今的中华民国政权，“在宪法和国际赛事名称上不统一，对于在台湾岛内外挥中华民国国旗的行为有鼓励跟暴力禁止的相对待遇”，在他看来，中华民国政府是“错乱的流亡政府”。

 

从奥运会旗至护照封面的台湾困境

陈致豪当年的言论，正与今年东京奥运的“台湾 / 中华台北困境”相吻合。台湾今年在东京奥运创下史上最佳成绩，其中有个项目拿到两面金牌：引发“新国旗”旋风的羽球男双组合、女子59公斤举重的郭婞淳。

 

两次的颁奖典礼现场，台湾观众在激动欣喜之余，也觉得尴尬：别人得奖了，放的是国歌、升的是国旗，唯独台湾升的是“奥会旗”、放的是《国旗歌》改词的《中华奥会歌》。这确实就是陈致豪口中所说的，“在宪法和国际赛事名称上不统一”的“错乱”。

 

这种“错乱”有其源远流长的成因。中华民国自1972年退出联合国后，在世界上再无“代表中国”的资格，甚至因此缺席了1976、1980两届奥运会，对于外交地位与体育发展都是一大损失。 1981年，在政府与国际奥会的数次协商、与中共意欲对台湾提出“一国两制”方案的政治气氛下，台湾得以折衷方案“中华台北”之名重返1984年奥运会。

 

中华台北本身是一个折衷方案，夺金后不能升国旗、不能唱国歌，连《国旗歌》都要改名才能偷渡进场，也是这一“折衷”性质的延伸产物。

 

这无疑与许多基层民众的直觉相违背，而台湾解严后的的政体又以“民主”作为最高承诺（并与对岸中国做出区别），因此，执政菁英们来说了然于胸的国际政治现实，在哲学上是不可能、也没有正当性要求民众接受的。

 

因此，台湾民众在护照上以“贴贴纸”方式“建国”，表达自己对此一“错乱”的不满，依然形成了政治力道。 “护照贴纸”形成一股风潮后，陆续传出贴了台湾国贴纸护照的民众，被新加坡、澳门、香港、日本海关要求撕除，甚至拒绝入境的案例，每一回的新闻都在台湾引起激烈讨论，沸沸扬扬。有官员私下表示，他们十分忧虑，万一因此在任何一个海关口岸闹出纠纷，后续国际效应，实难预料。

 

2020年九月，在立法院的提案助攻下，台湾相关行政部门依法通过护照封面的修改方案，并于2021年一月开始换发。新版护照将“REPUBLIC OF CHINA”的英文字样缩得很小、并融入设计图案当中，“TAIWAN PASSPORT”则是大写的横幅。中文部分仍保留“中华民国”护照，没有出现“台湾”字样。外交部谨慎地说，这一更动，只是为了“提高护照辨识度”、“维护我国人海外旅游权益及便利”。

 

由争取中国正统，到新台湾身份

一场“台湾国贴纸护照”运动能有此效应，恐怕是谁都从未想过的结局。那么今日让台湾民众为之疯狂的“麟洋配新国旗”呢？这面旗帜承载了全台民众共同回忆，在社会情感上，比“台湾国贴纸”的影响力要大得许多。

 

台湾民众“喜爱这面新国旗”的心态，合情合理。毕竟，这是史上第一次，台湾队伍在决赛阶段打败中国队，刚刚好让中国队员必须站上颁奖台，听完中华民国的《国旗歌》（虽然在奥会的纪录中，为了避免中共杯葛，它的歌词被改为所谓的《中华奥会歌》），且看着奥运会旗飘扬。

 

台湾以中华民国身分在国际上“争取中国正统”落败四十年，至此，算是小小吐了一口闷气。那怕无关宏旨、不改大局，这面“麟洋配新国旗”背后所代表的含意，依然让台湾民众的心中宽慰。

 

其中一个大力提倡要做新国旗的意见领袖，是前民进党籍立法委员林静仪。她在回应记者提问时表示，自己一开始提议要用这画面做国旗时，不免带着玩笑的意味，但后来觉得这提案其实是“再认真不过”。她认为，台湾人讨论此一话题时，“充分象征了更多人对于这个国家的历史恩怨、国族定位与自我认同的需求和共同想像”。

 

奥运落幕一周后，开始有各式各样的“绿底白线”实体周边商品出炉。从最简单的衣服、毛巾、口罩，乃至于背包、卡套甚至是同款抹茶蛋糕。球场上两条白色垂直交叉的边线，也被改成“Taiwan”的“T”字图样，原本代表“界内”的“IN”字，也被扩写成“INdepedent”（独立），活生生的一枚“台湾独立”旗，由此在球场上诞生。

 

台湾保留大量纺织传统产业与小型工厂（而未完全转型为高科技产业）的特色，在此也发挥了功用：24小时之内，台湾中部的许多成衣订制工厂老板，就已经接到订单，开始连夜开版制作“胜利国旗衫”。拿下金牌的第三天，台北街头已经可以看见年轻人穿着“新国旗”上街走动。

 

在疫情刚刚缓和的大街上，25岁的李生（化名）便是“新国旗”衫的一员。 “商品出来那天我就买了”，他说，“得金牌很帅、赢中国很爽，最重要的是，这个图案真的很好看。”

 

而第一位将这画面称为“新时代国旗”的黄彦儒，则做出了一个很有“新时代”风格的决定：面对网友不断地转发、二次创作、生产商品，他决定将这幅新国旗图档铸造成NFT，上架 NFT 交易平台 AkaSwap，仅此一幅，永不再版，最后以台币53,400元的价格拍出。黄彦儒宣布，所有拍卖衍生收入，都转捐给台湾公益组织“数位人道协会”。

 

“你收藏的是在 2021 年举办的 2020 东京奥运，炎热的夏天，羽球场上、电视机前、社群平台、纪念品口罩，这些那些疯狂的过眼云烟的永恒刻痕。当然还有从代币中成长茁壮的永续公益，”黄彦儒在脸书上写道。“或许它有一天会成为国旗也说不定。”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