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宝自带甜心滤镜,每一幅滤镜背后,都有一张素雅真实的面孔。 “我不想努力了”,“求包养”,“请斗内我”⋯⋯“Sugar baby”包养模式放诸台湾,俗称“糖宝”与“糖爹”的关系,继承情欲劳动的血脉,又多了《月薪娇妻》般以价格重新衡量权利关系之意味,当代糖宝们,吹出恋爱泡泡赚取零用钱,也吹出世代寂寞男子的轮廓。 本文以五个访谈对象为故事纪录,试图从访问个体的故事中,抽取当代糖宝文化之样本。文中“糖宝”“她们”皆指访谈对象,不包含所有糖宝立场。同时,本报道提及的相对关系为异性恋,不涵括其他性倾向之现象。 —-— Kiki 26岁的Kiki是新创公司职员,在台湾设计系毕业,从事美编助理。毕业前一年,适逢毕业作品制作,无法如常打工,为支付房租遂在朋友推荐下找到包养网站。她不愿意跟家里拿钱,是因为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宽裕,彼时若无“糖爹”,Kiki形容自己很有可能就要去酒店工作,这两者对她来说最大的不同是“去酒店就是完全做服务业,‘糖宝’还可以有自己的意志。”如今Kiki的生活水平并不算差,但是对她来说,作为一无个壳青年,薪水远远追不过需要负担的生活费与物价,她经常需要在假日加班,入职公司时声称有加班费,但因为“人情压力”每个人都只敢换补休。她工时过长且过劳,希望从包养关系获得经济补贴,因为“时间运用最自如”。甚至,透过“糖宝”角色得到零用钱,对她来说能平衡在体制内、工作上的被剥削感。 —— 娜子 24岁的娜子,在糖宝之前做过的兼职有:咖啡店服务生,年节叫卖员,饮料店店员。目前担任直播主。因为父母早逝,她很早就经济独立,小时候住在奶奶家,一面领低收入户,一面以父母留下的保险金维生,大学用学贷念完,为了赶紧还清债务,她希望找一些“快钱”来赚。娜子喜爱看电影,对于冷门的影展片如数家珍。她渴望拥有自己的家庭,除却糖爹关系,大部份的男友皆是从交友软体上结交,但糖爹关系同时让她怀疑“是否存在幸福的家庭。” —— 少女A 而29岁的少女A,大学毕业后开始做糖宝。糖宝并非她一直经营的身份,而是“需要钱时就上去找一下”、类似打零工的管道。她也曾在台北林森北路的午场酒店工作过一阵子,目前一边写论文,一边做设计接案的工作。少女A认为自己在包养网站上也非属主流市场:“那边很多长得很像小模的糖宝,条件很好,也会有模特儿在那边赚零用钱。”少女A北上念书以后,就很想逃离原生家庭,因原生家庭非常重男轻女,研究所研读性别的她透过知识去理解自己过去的创伤,并且找到了逃逸的方法。 —— 蛹 蛹是大型台式酒店的公关,熟悉台北地区情欲产业生态,也是“酒与妹仔的日常”职业工会的伙伴。这个艺文团体是由酒店公关与经纪人共同经营的组织,透过职场信息、公关职场日记和相关活动的分享,改变大众对酒店业的刻板印象,同时重视酒店职场的性工作者与陪侍的劳动权益,持续都推广以酒店文化为主题的艺文活动。蛹在访问中担任提供产业观点的角色,同时也是「台北市娱乐公关经纪职业工会的监事」。 —— Krystal Krystal 今年 32 岁,曾经有过一段婚姻,上一份工作是做日式酒店的公关,Krystal 开始接触糖爹是因2021年底离职:“但还是需要负担基本开销,就考虑做这个,这跟我上一份工作有重叠之处。”情绪劳动的经验与专业让她在寻找“阶段性金钱来源”时想到了糖宝。 —— 我们的妄想恋爱,糖恋的等价交换 少女A的第一个糖爹是一个已婚中年人,当时只有发生性关系、而非经营恋爱关系,“因为他有婚姻有小孩,不方便一直出来,他跟我联系都是使用公司机,也都是在上班时间回我信息。下班时间则是利用老婆还在做菜的那个时间,跟我碰面去旅馆。”在他们的关系里,若是需要金钱协助,少女A会直接问:“最近你有空见面吗?因为最近需要缴房租,你可以帮我一下吗?” 比起性产业,少女A觉得糖宝更接近“有偿的陪伴”:“虽然最后通常都会发生性,因为性是可以快速建立连结的方式,让对方觉得有信任感,看他会不会回头。一般会先谈理想的零用钱与一个月内的见面次数,再谈是否可以发生性关系。”不过因为约会并无契约,有可能一次约会完就结束关系,大部份的案例都很难谈定月付。娜子最长维持了三个月的包养,少女A与Kiki则是两个月。有许多糖爹担心糖宝拿钱消失,零用钱会分月初与月底汇款。结束一段关系时,通常双方都会用其他方式表示,比如说“我很忙”,双方即能意会。 在与歪脑的访问中,糖宝们以“约会”形容与客人缔结的关系。“没有任何客人会说出‘性交’‘做爱’‘上床’这样的字,他们会以‘约会’‘休息’‘亲密关系’指涉,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样比较像恋爱关系。”Kiki说。许多糖爹除了上旅馆,也渴望进行看展、爬山等日常活动。“如果只是约会吃饭看电影,一个小时大概一千块(台币)。”Krystal说。 但五位糖宝皆异口同声:“见面的当下就要跟他拿钱,不能等到所有事前做完才拿。”她们五人中,有两人曾被诈骗,进行约会后却没有得到“零用钱”。少女A曾因没收到汇款而去报案,但最终案子不了了之。习惯以“零用钱”取代“报酬”的糖宝,也发展出一套伪恋爱用词,配合糖爹想像的恋爱模式,操演出一套有价关系。 “我不认为可以称为一个产业,我偏向以尚未成熟的一种经济活动来定义包养关系。”Krystal说。其他几位受访者亦对歪脑表示,糖宝只是一种身份,而非工作。 许多糖宝都是从搜寻引擎找到包养网站。平台大同小异,例如双方都需要勾选自己是否会抽烟、喝酒,学历、职业与体型如何,也会提供性行为癖好填空,糖爹可提供自己的每月预算。有些平台还有“车马费”的设置,确定有会面后,款项会自动汇入糖宝帐户。这个领域没有公开的行情或价码提供糖宝参考,议价过程通常是由糖爹开价,两人之间协商。包养网只能让糖爹与糖宝相互对话,并无糖宝间的对话机制,开价及分阶权皆掌握在糖爹手上。 五位糖宝告诉歪脑,糖爹喜爱使用WeChat联系大于LINE。LINE在台湾最为流行,但WeChat的隐蔽性大于LINE,有隐藏聊天记录等功能,若糖爹有婚姻家庭,更不易被察觉。 若是有在社交软件上交换照片,糖爹们通常会马上按“收回”功能,以保全其隐私。也有一些人喜爱使用Telegram,消除对话记录更方便。对糖宝来说,不用LINE“可以跟我的日常生活做切割,”Krystal 说。娜子则言,“有时跟朋友出去喝咖啡,滑个LINE容易被看见,还是用其他软体好。”可见对部份糖宝而言,糖宝一角色并不属于“现实”生活,不能摊开在众人面前。 Kiki说这样的关系与小时候她所玩的恋爱养成游戏十分相像,她以“养成女主角”的心态去设定约会细节,只是“养成系统会需要技术与策略去延长在游戏里的恋爱时间,我们也是要想尽办法找糖爹回头的机会。” 养成游戏通常是满足女性恋爱欲求,糖宝则是制造糖爹的“心灵绿洲”——糖爹无法在现实中找到理想伴侣,因此花钱找来糖宝建构一个生活中的“虚拟角色”。“而且,跟游戏里的角色一样,因为糖爹希望妳是真实的,所以要建构好角色与自己的故事。”Kiki补充。 寂寞经济与爱的劳动 糖宝在模糊的情欲交易领域中,难以被纳入性产业的劳动保障。酒店尚有列册,而糖宝若在“工作”时发生意外,受到诈骗,或有工伤,皆无受权利保护。 在一刚开始做糖宝时,Krystal询问酒妹工会伙伴,得知必须确认对方给的钱是赠与而非透过其他方式,并且要保留对话纪录,否则前例也有被包养的糖宝被告诈欺之例。由于不被承认是一个工作,所以在遇到金钱与情感纠纷时,并无任何体系可以倚靠。不过,一些访谈对象告诉歪脑,虽然存在风险,但糖宝至少是被承认的爱的劳动。 少女A用“无体温关系”来形容寂寞经济的需求:“糖关系脚本包含了合作伙伴对彼此产生真实感情并享受在一起的时光的期望……好处是可以随时从关系中抽出来,并不需要任何解释。” 当寂寞是一种需求,就能视陪伴为专业。 Kiki和娜子表示,“其实包养网站上的人,经济条件并非大家想像中那个高。”在比起中小企业的老板,娜子就更常遇到在科技产业上班的白领,Kiki曾遇过在台式餐厅工作的主厨、外科医师,少女A亦遇过律师、建筑设计业者等。他们共同的特质,多半是在现实生活中无暇经营人际关系。娜子曾经遇过一个年纪与父亲相当的糖爹,这个糖爹从不要求与她发生性行为,两人只是一起逛书店、喝咖啡、吃饭等。“他和我聊天的内容,常常是股票、政治这些我不太参与的事。还有他的老婆跟小孩,在家里不太理他,让他感觉很孤单。我对他产生一种父亲的投射,生日时,他也会买礼物给我。” 少女A觉得,糖宝与糖爹的关系可以用“礼物经济”来看待:“你付出陪伴来满足客人,然后从对方那边获得馈赠,也不一定是金钱,对方可能满足妳的物质生活。”担任直播主的娜子也表示,从直播平台获得“斗内”的过程也很像从糖爹那里获得礼物,一样是付出情感、与表演出某种理想角色、提供女朋友体验(Girlfriend Experience),“只是粉丝经济的模式,转为只有一个人给你礼物。” 因为在工会里,泳淇熟知台北地区的性劳动状况,她观察大部份的糖爹,在现实生活中因为压力过大,所以需要抒发管道。“有些人不会跟女性相处,觉得买来的比较容易。也有很多人是长期在工作与家庭间奔波得不到同理,需要恋爱的感觉,让他们感受到自身的成就感。寻找在现实生活中不会遇到的糖宝,会让他们比较没有包袱,放下社会付诸于他们的责任与框架,轻松地相处。”许多糖爹在社会中常扮演传统男性经济担当的角色,因此被制度所约束,“我觉得‘孤单’可以说是这些人共同的特质,不管是糖爹,或是来酒店消费的人,他们需要寻求宣泄的管道。”包养,也可以满足自身被需要的感觉,“如果你因为给钱而被某个人需要,例如帮助失学少女完成学业,这让你有一种成就感,那个孤单、缺失的感觉就被填补起来了。在家庭或工作上,他可能已经找不到这种满足感。” 少女A跟约会对象出去时,明确知道自己要扮演什么样的人设,“那时候我就说我是一个学生,会说我需要赚学费,简介上面也写我不烟不酒。”普罗糖爹喜欢的形象多是“生活努力、需要帮助的女性”,特别针对大学生、研究生。Kiki 说:“当他们付出金钱,帮助女性完成学业,他们会感觉自己有贡献,是一个有用的人。”糖爹之所以需要糖宝,需要的也是一种“施予”的感受。给予礼物、帮助糖宝,会让糖爹觉得自己在建立一段关系,带有帮助一个生命的慈善性质。因此,Kiki虽然已经毕业几年,但仍会扮演“半工半读的研究所少女”,“年轻的形象还是会比较吃香,因为与糖爹的关系囊括在一种施与受、助人的想像里,有点像是强者对弱者、长者对幼者的照护。” 从主流中解放 世俗常以“好手好脚为什么要被包养”来评断现存的糖宝现象,但从另一角度来看,包养与性产业亦是女性在权力劣势下得到金钱的其一方法。对某些糖宝来说,是试图从不可逆的体制中寻找生存夹缝。 Krystal曾在高中时期即罹患忧郁症,至今也仍在服用药物;少女A表示性格无法融入团体生活,在办公室文化中处境不利,做糖宝则“好像是不知不觉会被推到这边”。娜子在国中时期曾被霸凌,也遭受过师长的冷暴力,生性内向的她对人怀有恐惧,她戏称自己大学是“系上边缘人”,看过几个月的身心科没有改善,她的职场任期都短,直到最后找到“直播主”这项工作,远离人群,只需面对镜头,让她减少忐忑之心。她实际上毕业于不错的大学,有时也会在在台湾接案网站上寻找家教任务、对她来说,在约会网站上面找糖爹,跟在那些接案网站上寻找工作机会,并无不同。 包养网站上也有许多社交困难的男性。而对糖宝来说,糖宝关系不像传统性产业,女方需一昧符合男方要求,以“女友体验”而言,对方也会给予糖宝尊重,让彼此从主流异性恋关系中解放。A觉得,“主流异性恋关系会认为,付出的时间与爱都是无价的,无价等同无偿。”Kiki认为将情感、爱的劳动有价化,更让她肯定自己身为女性的价值。另糖宝关系无需经历主流异性恋关系期待走向的结婚、成家、生子,比起传统的情欲产业,糖宝所发展出来的自由意志能够更高,要结束关系也非常容易。 A与Kiki对歪脑表示,因为与糖爹往来,也会造成她们择偶条件更高。“没有人会想回去学生时代那种没有钱、拼命打工,两个人挤在一个小小租屋处谈恋爱的生活。有一定物质水准的对象,对感情的态度可能比较成熟。”A说。Kiki也认为糖爹关系让她更重视现实交往中的双方条件,男方不一定要非常有财力,但至少要经济能力对等。 “爱本身是包含条件的。”Kiki对歪脑说。 但既然是有价关系,糖宝也难以逃脱被审美淘的机制,这依然是美貌支配的隐形市场,自然存在“阶级”。除了外貌,还可包含谈吐、气质、涵养等。 对Kiki来说,究竟是为了提升自己在糖恋中的竞争力去提升外貌资本,还是为了提升外貌资本与物质生活而进入糖恋关系,成了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看电影《寄生上流》(Parasite,又译为《寄生虫》),我也有一种被同理的感觉,就是那种,穷人取悦富人的表情。”她回忆,“记得有一次,我跟糖爹去逛精品百货,他对精品包的了解比我更多,还露出一种‘妳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的表情,我想,有时间去了解这么多精品包的年份,本身也是一种红利吧。逛完了那次,我们再也没见面了。” 在与糖宝们的交谈中,对待这样的关系,究竟是“谈判议价即是赋权自我”,还是“做场戏换零用钱”,抑或“美貌支配了我,我支配了他,没什么不公平”⋯⋯或许,无论是在恋爱的市场或修罗场,币值与价值都得重新汇兑,还得从糖宝们如何审视与估量自己的爱来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