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东时间9月10日,美国国家图书基金会公布2024年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s 2024)入围名单。一部名为“Taiwan Travelogue”的翻译小说赫然在列,入围的是翻译文学奖项。 虽然最后得奖名单尚未公布,但这是台湾小说首度入围美国文学指标性大奖,也是今年入围的10部作品之中,唯一一部亚洲作品。 这部小说,是道地的台湾土产作品,由台湾作家杨若慈(笔名杨双子)著,中文原名《台湾漫游录》。此前,其日文译本《台湾漫游鉄道のふたり》(台湾铁道漫游的二人)获得第10届日本翻译大赏,同样也是台湾文学作品首次获得此项殊荣。 在纷至沓来的道喜声中,关于“台湾文学”与台湾书写的主体面貌,也似乎开始慢慢摆脱历史的迷雾,让其容颜清晰浮现。 然而,有趣的是,《台湾漫游录》本身,以及作者杨双子念兹在兹的书写路线,是“百合历史小说”,以介于友情与爱情之间、难以言说的两位女性情谊为经、台湾纵贯铁路沿线的美食为纬,交织出一首来自殖民地、女性与“妾室”家庭的反抗小夜曲。 无论是书里书外,这处处“非正典”的路线,反而意外成为一代经典,带领台湾文学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或许让不少高声倡导台湾独立的钢铁直男徒呼负负,甚至尴尬而不欲大声张扬:台湾文学前所未有国际荣誉,竟不是《傀儡花》这类阳刚的“历史大河小说”夺得首魁,而是由两位相互爱慕的吃货少女做了先锋。 站在女性主义的角度,这样的开局,自然可说是台湾的幸运。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由男人建立的国家,无论是实体或纸上的,早已不缺金戈杀伐、血迹斑斑的故事,“说好台湾故事”的线头,从两位爱吃的女性始,就算不能确保永恒的真诚与和平,但愿至少也能奠定些许底色,抵抗“建国”过程中的叙事暴力。 不过,由两位女性构成的世界,自然不是可以完全逃逸于现实世界的乌托邦。尤其是故事设定在战争即将爆发的1938年,一位来自日本“内地”的女性作家,与生长在台湾的女性通译之间,她们能跨越殖民现代性与战争带来的伤害,留住关系深情韶美的瞬间吗? 台湾漫游路线图:殖民地的12道美食 翻开《台湾漫游录》的十二章节,全数都是以台湾庶民小吃为名,爱吃的读者,当已莞尔。瓜子、米筛目、麻薏汤、生鱼片、肉臊、冬瓜茶、咖喱、寿喜烧、菜尾汤、兜面、咸蛋糕、蜜豆冰,是一幅台湾小吃的清明上河图,也是两位“千鹤”在台湾游历的足迹。 青山千鹤子,来自日本富有仕绅家族,因母亲早逝,在长崎分家被养育长大,是一名畅销作家,小说《青春记》被改编成畅销电影,佳评如潮。 1938年,青山千鹤子受邀至台湾巡回旅行,与待嫁的前公学校(台湾日治时期政府开设的儿童教育学校)教师王千鹤相遇。邀请单位聘请王千鹤担任青山千鹤子的通译,并随行打理出游行程。 两位“千鹤”沿着日本总督府在台湾建立的铁道出游,留宿各地的铁道饭店,甚至搭上糖厂铁路( 日治时期配合台湾糖业需要而兴建的专用铁路,曾为台湾交通主力之一)、地方支线,辅以其它交通工具,游览了被卷入战争前夕的台湾风光好景。 在出版社提供的介绍之中,形容这一年是“两位女子相遇于婚姻之前,以自由凝伫的时光片刻”,然而,又何尝不是即将经历战争动员的台湾,最后的繁华和平时刻? 作为殖民地,享受繁华与和平是有代价的。 纵贯台湾西部且准时准点的铁路、放映着美国片的冷气电影院、经过城市规划的现代街道,构成了青山千鹤子在台湾“漫游”的舞台。 然而,与此同时,透过青山千鹤子的凝视,也看见“内地人”对“本岛人”的诸多歧视嘴脸。对照王千鹤被问及出身时,以轻微讽刺语气说道“今上天皇视民如子,不分种族海内一家”等情节,不卑不亢地尽力还原当年,一位在台湾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感受到的屈辱与不公感。 这是台湾文明的深处悖论:1895年来到此地的日本人,确实是挟着武力的征服者。台湾人并未喜迎皇师,全台各地都爆发了大小不一的抗日行动。然而,在连串残酷的强力镇压后,直至1930年雾社事件后,抗日事件渐渐止息,仅剩下零星的原住民部落仍在不屈斗争,平地汉人的城市与聚落,经历40余年的杀戮与统治,大致已经接受了新秩序。 再者,自明治维新与日俄战争胜利中走来的日本总督府,致力于现代化工程的努力,并非白费。在台湾人面前开展的,确实是一个充满自信、扎实追求文明与进步的现代化治理者。 在1920-30年代出生的一代台湾人,对于日本殖民政权的复杂情节即在于此:台湾第一次接触现代生活的经验,即与日本殖民工程密不可分。其中存在的歧视与欺压从未消失,但给予人希望、参与在帝国进步工程中的感觉(要说幻觉也可)也是十足真实的。 当然,这样复杂的情结并非台湾所独有。所有在战后历经民族自决风潮的前殖民地人民,大抵都能体会这样的心情。 然而,在过往,所有关于后殖民的斗争与叙事,不仅仅多数都以男性为主角,甚至是可以完全没有女人的。以女人为主角的作品,已经少之又少,而以两位相互恋慕(无论是友情或爱情)、相互凝视的女性作为主角,使男性几乎成为全然的局外人。在从头到尾飘散着罗曼史泡泡的故事中,竟未曾有一位男性在一秒钟成为两位女主角所欲望的对象。这在后殖民相关的文本中,就算不是革命性的突破,也算是凤毛麟角地罕见了。 《台湾漫游录》的基进(radical)性格,便是如此简单,简单到令人惊奇,也令人失笑。而杨双子在接受台湾媒体访问时,多次提及自己选择创作“百合历史小说”,其作为一个特殊文类的基进性(激进)与必要性,也在此清晰浮现出来。 杨双子毫无疑问是有意识地如此选择战斗位置的。她曾因前一本小说《花开少女美丽岛》接受台湾媒体OKAPI的专访。报道中这样讲述: “ 杨双子相信,百合这个类型有其现实的力量。她分析,在娱乐文本中,女性角色的作用通常是恋爱,或当成男性的奖品,女性之间的关系相对贫乏,通常仅在竞争(男主角),“但女性的情谊应该有各种可能,我觉得很多感情无法用言语定义,可能参杂了喜欢、羡慕、嫉妒,未必是爱情。”由此,杨双子写作百合还有一个企图,“如果我们可以在作品中看见复杂或深刻的女性情谊,说不定也可以开拓现实生活中的想像。我想,创作百合、论述百合应该有助于解放女性。” 女人可以不是男人的奖品 也可以不是另一个强势女人的宠物 触发故事转折的其中一个情节,是青山千鹤子发现,王千鹤身着台湾人习惯穿着的长衫时,会被一眼看穿是“非内地人”,而遭大小眼对待;与此同时,身材高大、日语标准的青山千鹤子,则一望而知是“真正的日本人”,而会收到恭敬礼遇。 青山千鹤子想出了一个非常天真、朴素而欠考虑的提议: 她来出钱,替王千鹤订做一套高贵的和服。作为殖民者一员的青山千鹤子声明,“并不是我认为穿和服比较好”,而是因为这样一来,“对于那些眼睛只看着华服的人们,和服是可以守卫小千的护身符吧?” 然而作为本地女儿的王千鹤,非常硬气地回应:“......尽管对我来说,我并不需要那样的护身符呢。” 王千鹤十分清楚:就算台湾人穿上了最标准、最高级的和服,依然不会被认可为真正的日本人。 在小说中,王千鹤对自我的认同与觉悟,一直都清晰而刚直。王千鹤出身本省高级家庭、接受良好教育,却因为母亲是妾室,而受尽歧视,在母亲身亡后,接受母亲的姊妹照顾,在有女侍做陪的咖啡屋长大。虽然咖啡屋环境龙蛇杂处,然而王千鹤受到栽培,成功成为公学校教师,并有了一位体面的、“出身内地”的未婚夫。 拥有这样经历的王千鹤,面对着青山千鹤子,一位满怀善意与爱意,却未对殖民体制有所警觉与反省的家伙,坚定地说出了“青山小姐与我仍然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内地人与本岛人,终究不可能存在平等的友谊呀。”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的青山千鹤子,并不是一位对日台之间权力结构毫无意识、对政治与时局没有认识的人士。相反地,她会严正拒绝为“帝国南进政策”做宣传旗手,也会对帝国压迫北海道爱努人、冲绳人与台湾人的命运表达愤怒。 然而,也是这样的青山千鹤子,轻易地说出“帝国的强硬手段确实叫人不愉快,可是(阿里山上被日本殖民者改种)美丽的樱花是没有罪过的”,“(美味的)台湾竹轮的诞生,可说是帝国的功劳吧”。而王千鹤虽然多次为这样天真却粗暴的言论感到不满,但也着实为了青山千鹤子的直爽与深情,而多次延迟了告别的时间。 面对青山千鹤子大胆、热情到近乎示爱的花式表白,甚至要求其逃婚与之到九州生活,王千鹤内心虽有动摇,却在最后关头维持了本岛人的骄傲与尊严,严肃地拒绝了青山千鹤子。甚至不惜辞去通译一职,以示心志。 然而,以含情女性之眼热切关注王千鹤的“青山小姐”,在自己的苦思,与总督府男性官员的直白斥责中,终究穿越了“内地”与台湾之间的海域,理解了自身的傲慢与偏见,也与王千鹤达成了理解与和解。此后,王千鹤仍依约出嫁,与青山千鹤子再无相见。 这是专属于两位女性之间的后殖民旅程,也唯有两位女性的百合情谊能够成全这趟漫游之旅。 若文本设定是来自殖民帝国的男性,与殖民地的女性相遇,其中会有何曲折蜿蜒(大致也不会太多),从《蝴蝶夫人》到《西贡小姐》,都为我们示范了其中一些非常经典的可能性; 如果是来自(前)殖民地的男性,与殖民地的女性相爱,台湾十余年前票房卖破七亿的国片《海角七号》当为其中经典通俗文本。尽管看似翻转了男强女弱的观点,然而在一阵龙凤后,台湾男性依然靠着真心与男子气概,留下了日本女人。 顺带一提,“娶日本老婆”的男性,在台湾的传统文化中,无疑是地位最高的一等人,也是其他男性钦羡的对象。不只因为日本女性乖顺妻子的形象,还暗示着这位男性是“真正的男子汉”才能翻转殖民阶序,获得日本家庭认可,“往上娶”日本女子为妻。 近日在台湾引起热议话题的战争剧《听海涌》,其男主角新海志远,正是为了获得日本女友的企业家父亲认可两人婚事,才选择从军,远赴婆罗洲,涉入战俘屠杀案,最后魂断异乡。 以上两种故事安排,当然都可以有翻转再翻转的可能,却始终囿于殖民者/殖民地、男性/女性的强弱分组,容易掉入泥巴仗,无论作者是否有心,都不易有太多新意。 不过,以男同志/男性情谊为本的作品,台湾作家郭强生的《惑乡之人》,同样开展了繁复而多重的故事线,层层解构国族、认同与性别之间的缠绕丝线,值得一读,在此不赘述。 回到《台湾漫游录》的设定,两位女性分明强烈彼此吸引,若放在异性恋爱情的框架中,早已是天雷勾动地火、孩子都生了三胎的情感浓度。 然而,或许是女性/女同志情谊的“春风蝴蝶”性格(朱天心语),又类似《童女之舞》(台湾90年代经典女同志小说)般,爱得浓烈忘我、性张力拉满,却始终未曾真正发生关系的叙事传统,两位千鹤虽然挽手觅食、同行同寝,向对方细腻吐露身世衷肠,却仍止步于“友谊”。仅在最后的附记里,透过青山千鹤子养女与王千鹤女儿(都是女儿!)的短文,向读者含蓄展示两人曾真实存在的爱意。 这份爱意,恰恰也可视为年轻一代的作家杨双子,作为一个台湾人,对于殖民历史深切而成熟的反思。长达50年的殖民历史,深深在台湾人的情感留下烙印,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台湾人不了解自己作为次等公民的命运。相反地,在这50年的每一天,台湾人重则以生命、轻则用眼泪体会这份不平等的感受。 正如同王千鹤对青山千鹤子的复杂情感:面对50年来同栖共食的生活,对日式生鱼片、吃茶店与铁道便当的爱是真的;对前期镇压屠杀、贯彻始终的政策差别待遇,与后期被迫动员参与战争的恨也是真的。不可能一刀切,更不应该被另一个政权以要求反日表忠的方式来强行覆盖。 那么,这样一段历史,究竟该以何种心情与思想来面对与求索?杨双子用《台湾漫游录》,交出了一份另辟蹊径的答卷,也确实做到了“以百合小说解放女性”的愿望。百合小说同样也可以解放作为“阴性”名词的台湾。随着《台湾漫游录》在日语和英语世界的成功,“台湾”作为一个概念,想必也会透过两位千鹤小姐的争执与笑颜,以更阴柔、更平等也更自由的姿态,被世界所认识吧。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